第24章 癡心(下)

慕容離擡眼看了看他,苦笑一聲,将最後一杯倒入口中,起身時腳步不穩,已然醉了。

“晗兒要說到做到。”他彎下腰,翻開慕容晗手掌心,輕輕捏了兩下,“還痛嗎?”

慕容晗面有愧色,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麽,顧忌到滿朝文武與賓客俱在,便沒有說下去,喚來兩名近侍,叫他們攙扶慕容離回去歇息。

“皇叔父的寝宮太遠了,就送到聞音殿吧。”慕容晗對近侍使眼色,近侍連連點頭。

慕容離神思恍惚,并沒有注意。他不喜旁人攙扶,腳步虛浮地一路走着,兩個近侍甚是慌張,一直把他往聞音殿方向引。執明本來離了段距離跟着,察覺到不對勁,上前攬着慕容離肩膀,轉身看向兩個近侍,神色冰冷。

“說,怎麽回事?”執明冷聲道。

兩個近侍面面相觑,不敢作聲。

這時,前方回廊拐角處,近侍正領着一個人走來:“方才真是對不住了,給您倒酒反而灑了您一身,實在失禮。王宮裏沒有為您準備換洗衣服,只好先借用了別人的,倒也算幹淨,您別嫌棄……”

兩個近侍頓時變了臉色,惶恐不安地跪下。

執明一時弄不清楚狀況,往那邊瞧了一眼,隐約看見一個穿着淺藍色袍子的人往這邊走,身影甚是眼熟。慕容離似乎認出了來者,呼吸急促,面露喜色,踉踉跄跄地跑上前,撲入那人懷中,激動地叫了聲“阿煦”。

“阿煦你回來啦?我想你……”慕容離将那人緊緊抱住,哽咽道。

執明一顆心頓時沉下去。

那人慌不疊将慕容離推開少許,喚道:“慕容兄,在下公孫钤。”

被這麽一推,慕容離清醒了不少。他望着公孫钤的臉,再瞧瞧他身上所穿的衣衫,瞥見随公孫钤而來的近侍吓得臉色發白,撲通一聲跪下,明白了幾分。

公孫钤遲疑片刻,問道:“莫非,在下所穿,乃是慕容兄好友阿煦的衣衫?”

慕容離沉默,低下頭去,過了一會兒,輕輕嗯了一聲。

“失禮了。我不知——我這就換回來。”公孫钤拱手致歉,匆匆原路返回去。

執明揮手示意近侍們退開,慢慢上前,将慕容離身子扳向自己,逼他擡頭看過來,輕聲哄勸:“告訴我,天璇王在信裏說了什麽?”

慕容離搖頭。執明瞧見他腰間露出一角的信紙,眼疾手快奪了來,展開匆匆看了一眼。慕容離并沒有攔他,所以他全看清楚了。

“裘振曾為本王密尋共主印玺而不得,印玺卻現身于瑤光王子伴讀之手。彼以病弱之身手,如何竊取?自是昔日共主啟昆為讨其歡心,托付于其保管。世人皆言裘振背棄共主,殊不知共主為文弱多病卻心機深沉的情人所騙,心灰意冷,了無生趣。慕容公子将共主印玺摔下城樓之時,可曾想過那是好友輾轉他人身下而換得?”

執明将信撕了,撕成片片雪花狀,撒進回廊一側水池中,笑道:“這天璇王真會胡說八道!共主印玺莫瀾也拿到過,怎麽不見他說莫瀾是啟昆的情人?他存心要你不好過罷了。”頓了頓,執明又嘆道,“你們兩個吵來罵去的,心中怨氣越積越深,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又是何苦?”

瞥見慕容離眼角有淚痕,責怪的話再也說不出口。執明上前抱住他,感覺懷中的人身子猶在發抖,忍不住側過頭去,含住他雙唇輕輕咂弄。執明雙手越箍越緊,慕容離站不穩,整個人歪倒在他臂彎裏,雙目緊閉,忘了呼吸。

“阿離?阿離……”執明呢喃不停,在他肩窩裏磨蹭,待慕容離緩過氣來,雙臂使力将他攔腰抱起,沿着曲曲折折的回廊往寝宮而去。

瑤光尚紅色,建築多用朱漆彩瓦。為慶新君即位,王宮裏布滿了紅燈籠與紅綢帶,大紅色的帷幔在廊下随風拂動。一路走來,紅影飄搖,燈火如晝,美不勝收。

慕容離寝宮大殿門口挂了兩排精致宮燈,宮燈六角綴着大紅流蘇,映着燭光,格外喜慶。

“像不像新人洞房花燭之夜?”執明笑問,看向他時,眸中柔情無限。

一直未曾擡頭的慕容離終于正眼看他,迷蒙的視線漸漸聚攏在他眼底。慕容離彎了彎嘴角。

宴會上鐘罄鼓樂之聲遠遠傳來,隐隐約約,似在天邊,又似在耳畔。

“真像。”執明自言自語,目光比烈酒更醉人,“就當它是……新婚之夜吧。”

慕容離沒有說話,進了大殿,執明用腳後跟踢上房門之後,他忽然用力揪緊了執明的胳膊,緊緊閉上眼睛。他被放在床榻上,被壓倒,被解開束發銀冠……都不曾睜開。濕潤的眼眶,到底沒有滾下熱淚。

執明吻他,一聲一聲喚他“阿離”,他也沒有回應。

只有劇烈的疼痛傳遍全身時,他握緊了拳頭,低低地壓抑地叫了一聲“王上”。

慕容離不懂求饒,便由着執明折騰。執明妄稱風流,原是個不經人事的,停下來時,見慕容離狼狽不堪,不由得後悔一時沖動。

“阿離恨我嗎?”

“……不恨。”

“我知道阿離心中有我……其實,其實阿離心中都有誰并無關緊要。一直忘不掉他也無妨。我只求阿離相伴終老,到我死去,或者阿離死去的那天,阿離能對我說無怨無悔,就足夠了。”

“……我,不悔。”

執明把玩他纖長手指的動作驀然頓住,緊張慌亂地看向慕容離,想笑又怕自己聽錯了,嗫嚅半天未能再吐出一個字。

慕容離卻也沒說第二遍。執明伸手環抱住他,發出一聲得償所願,死而無憾的長嘆。

“不要死,不要離開我。”慕容離總能明白他心中所想,輕聲道,“王上說過,寧負天下人,亦不負我……我怕孤單一人,茍活于世。”

“阿離信我。”

“……信。”

一室寧谧,心也跟着靜了下來。

不知過了幾炷香,門外響起急促的腳步聲。緊接着,門被拍響,慕容晗帶着哭腔的聲音響起——“皇叔父!皇叔父!晗兒知錯了,你別生晗兒的氣……”

慕容離動了動,被執明按回被褥裏,怕他涼着了。

“這臭小子鬼主意太多了,我去教訓教訓他!”

慕容離笑出了聲,惹得執明撲回去,索了幾個吻才起身穿戴整齊,打開房門。

門外,眼看就要哭出來的慕容晗瞪大了眼睛,既憤怒又心虛。

“你過來,跪在這兒。”執明丢來一個軟墊,壓低了聲音,“你傷到皇叔父的心了!”

慕容晗自知有錯,乖乖跪下,還磕了一個頭。

執明坐在他身前的臺階上,伸手拍了拍他的小腦袋,嘆道:“阿煦是你皇叔父最在乎的朋友,他的遺物,怎能随便動用呢?你讓公孫大人穿着阿煦的衣衫,再設計我與阿離巧遇見他,無非是偏愛公孫大人,讓我知難而退。可是此舉,傷心的是你皇叔父,尴尬的是公孫大人。”

慕容晗眼巴巴看着他,泫然欲泣。

“執明叔叔……”

“大人的心思,你一個小孩子怎麽猜的透呢?你覺得公孫大人才是最配得上你皇叔父的,胡亂撮合,天璇王可要真的發兵攻打瑤光了……至于我,我對你皇叔父好不好,他自己才明白,是不是?”

慕容晗茫然:“可是皇叔父都不理你……”

“你記着,他是為了瑤光的顏面才不敢理我。可我不怕啊,我是天權的王,天權永遠護着瑤光,天下人要罵,只許罵我沒羞沒臊,不能非議你皇叔父。”

“那你為什麽要對皇叔父那麽好?”

“哎呀你問了也是白問嘛!我跟你說是一見鐘情,你又不知道什麽是一見鐘情……”

“胡說!我知道!我對孟章哥哥一見鐘情!”

“……臭小子,你最好慢點兒長大,不然等着仲副相一次次派人暗殺你。”

“為什麽?”

“……君子不奪人所愛。”

“我是小孩子!”

“你是一國之君了,再說自己是小孩子,丢不丢人?”

“你也是一國之君,那你為什麽奏折也不願意看,還不如我一個小孩子?”

“你懂什麽?我不願意看,阿離于心不忍,就會陪我看,他陪着我,我就會看啦。”

“你狡猾!”

“不然阿離怎麽能變成我的王君呢。”

“那聖旨是你矯做的,不算數!”

“可阿離已經是我的王君了啊。”

“……為什麽?什麽時候?”

執明心虛又故作鎮定地起身,拒絕回答,施施然回了屋內,關上門之前沖慕容晗壞笑:“要跪足一個時辰啊!還有不許大聲喊叫,你皇叔父已經睡下了。”

“那你為什麽還不回自己房間?”

可是房門已經被關上,屋裏的人也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年少的瑤光新君挫敗無比地跪着,掰指頭數今天被罰了幾回——打屁股,敲手掌心,罰跪,這個王上當得好辛苦啊!

當然,他這王上的第一天之苦難歷程還未結束。庚辰回來準備向慕容離禀報,無奈進不了門。自家王上跪在門口雞啄米似的困得厲害,眼看就要栽到地上去了,怎能不管呢?剛要把他抱起來,慕容晗就清醒過來,堅定地聲稱一個時辰未到,他不能如此沒誠意。想着慕容離也睡下了,庚辰便陪着他。

“你把那個家夥送走了?”

“是,王上。”

“皇叔父說要找人轉告天璇王那些話,你派人過去了嗎?”

“……沒有。”

“唉……也好。我覺得皇叔父也是一時氣話,不然不會撒謊的。公孫叔叔明明很想回家。我還看到他刻的木頭小人兒了,長得好像天璇王。”

“王上想讓公孫大人回天璇嗎?”

“……想。但是我得聽皇叔父的。皇叔父這麽做,自然有他的道理。”

“天璇的使者是不會把那番話轉告給天璇王聽的,如此算下來,是攝政王大人受了委屈。”

“可是天璇王沒有收到皇叔父的回話,說不定也偷偷後悔呢。公孫叔叔還在瑤光啊,天璇王只要想想公孫叔叔,一定不敢再惹皇叔父了。”

“王上說的是。”

“唉,做王上好累的,要會打仗,還要會吵架。”

慕容晗揉了揉膝蓋,苦惱得一張小臉都變了形:“幸好他們都是大人,不跟我一個小孩子吵,否則我吵不過他們,要給瑤光丢臉了。”

庚辰暗自腹诽,即位第一天就又挨打又被罰的,還不夠丢臉嗎?也幸好你是個小孩子,只當長路漫漫,學着做個精明能幹的君王便是了。

這個長路漫漫的新君,到底還是在即位第一天的最後時刻展現出了他精明能幹的潛力。

深夜時分,他被罰跪的一個時辰終于結束,剛剛站起來,就聽見負責照顧天樞來賓起居的近侍總管喊叫着跑來,到了跟前跪下,慌慌張張地說,天樞王孟章忽然腹痛如絞,仲副相大發雷霆,差點兒把瑤光的近侍給殺了,眼下醫丞還未趕來,他們害怕極了,不知道怎麽辦。

近侍總管剛說完,慕容離的寝宮裏也傳出了動亂,執明直問阿離怎麽了,又大聲叫近侍傳喚醫丞。近侍總管吓得跌坐在地上,茫然無措。

慕容晗一邊往慕容離寝宮裏闖,一邊吩咐庚辰親自把醫丞送到天樞王那裏,待庚辰轉眼間消失了,他把近侍總管拽起來,叫他去請天璇的公孫大人。

“可,可公孫大人不懂醫術啊!”

“你去請就是了!”

幸好慕容晗記得被換掉的糕點一事,直覺公孫钤應該知道點兒什麽,把他請來一問,才免去了瑤光醫丞不懂內情胡亂配藥的後果,也因此而壓下仲副相怒氣,免去了一場誤會造成的血變。

“孕育後嗣?”

慕容離一聽就明白了,定是陵光得了奇藥,還有剩餘,特意拿來暗中給他和孟章吃下,讓他們驚吓一場之餘,也省得他自己獨做那能孕子的怪異之人,被世人非議。

拖人下水,還真是報複心重啊。

慕容離倒沒什麽不能接受的,只是不喜歡這樣讓人滾來滾去狼狽不堪的疼痛。執明自然是心中暗喜,他嘴上說不想阿離這樣痛着,慕容離也能猜出來他心裏早就樂開了花。

仲堃儀也是。要不是還有他們這些外人在,只怕早就把孟章摟在懷裏了。

倒是年少的天樞王孟章有些難以置信,神情複雜,似乎不大高興。

也對。他自己還是個少年呢,居然要為人父了,怎麽想都覺得不舒服吧。

慕容離瞥見公孫钤一臉尴尬,也懶得跟他計較,總歸不是公孫钤的錯。他叫醫丞暫留在天樞王寝宮裏伺候着,忍着痛扶着慕容晗肩膀回了自己寝宮。一路上庚辰無數次拿白眼看執明,慕容離暗中彎起嘴角。

他會有自己的孩子,那孩子身上流淌着他的血……瑤光王族,還有新的血脈延續。這竟是拜天璇王所賜,有些可笑、可悲。但慕容離還是很高興。他高興自己的生命一度黯淡無光,如今看到了新的希望。

“皇叔父,我會有一個親弟弟嗎?”

“你想要嗎?”

“想啊!我做瑤光的王,他做天權的王,我們兄弟齊心,天下無敵!”

執明嘿嘿傻笑。

慕容離瞥了他一眼,執明趕緊收起笑容,沒過多久忍不住,蹭過來,攬着他肩膀,又傻笑起來。

哎呀,本來把阿離娶回家還要用騙術,如今不娶只怕瑤光王上都不準,天權的太傅大人也要痛哭流涕了!執明覺得這輩子都不曾如此驕傲過。自然,也是非常糾結的——還會痛幾天?怎樣才能減輕阿離的痛楚呢?阿離跟我的孩子會長得像誰?像阿離最好!不對不對,想想怎樣讓阿離不那麽痛!把天權所有的醫丞都召來?找神醫?對!找神醫!

另一邊,仲堃儀跟他想到一塊去了。藥是神醫給的,一切症狀自然神醫最了解。眼下就看是天樞還是天權先找到神醫了。

默默離開的公孫钤并不想提醒有點兒發癫的仲副相——就算神醫找到了,該痛幾天還是要痛幾天。至于其他的,你們不考慮真的有了身孕之後再說嗎?

“仲卿……”孟章坐在床榻上,看着走來走去自言自語的副相大人,無奈地低喚,“我頭暈,你別再……”

“哦,是是是。”仲堃儀終于安生坐下來,開始從他見識多廣的腦袋裏挖掘民間秘方,“據說用熱的東西暖腹可以止痛。按穴位?這個藥方——王上,你要不要喝點兒熱水?還是臣給你揉一揉?”

孟章:“……”

仲堃儀大義凜然道:“要是王上痛得實在厲害,就咬這裏吧!”說着伸出胳膊,露出手腕,直勾勾地望着孟章。

孟章嘆息一聲,躺倒,把腦袋枕在他腿上。

“你陪着本王,就足夠了。”

仲堃儀仿佛聽到了世上最動聽的情話,笑得燦爛無比。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