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螢光(上)
執明回天權了,走之前,留下一盆開得絢爛無比,色如鮮血的羽瓊花給慕容離,還有一張信紙,信紙上的幾個字怎麽看都算不得好看——“聘禮奉上。五月十八迎娶爾為王君,六月六日于天權成婚。勿念。”
慕容離纖長的手指拂過花瓣,嘴角勾起一絲微笑。
慕容晗坐在桌子一旁,胳膊撐在桌面上,望着放在圓桌正中央的那盆羽瓊花,嘆氣。
“執明叔叔那麽有錢,聘禮卻只有一盆花,真是小氣。”
怎麽也得金山銀山吧。
皇叔父并不喜歡金山銀山,況且瑤光也不缺。
那至少要滿院子的羽瓊花才氣派嘛!
“主人這是答應了?”庚辰問道,看似有些不高興。
慕容離看向他,沒有說話。
庚辰甚是惋惜的樣子:“太快了些……”
他不是怕主子答應,而是怕主子并非出自于真心。若有朝一日後悔,只怕身不由己,無法脫身。
慕容離到底沒有開口承認。
但給皇叔父準備嫁妝、嫁衣等事,瑤光王上慕容晗都偷偷準備好了。其實倒也沒多少東西,皇叔父總歸是要留在瑤光的,不過就是去天權辦個婚典,需用的東西帶上幾樣撐撐門面就好,帶得越多,天權王就越有借口不讓皇叔父回瑤光。慕容晗可不傻,他早就決定了,不去參加皇叔父和執明叔叔的婚典,這樣皇叔父就會記挂着千裏之外的他,然後早早回來。
可是執明沒想到,他要立慕容離為王君的口谕一出口,朝臣就紛紛反對,氣得執明拿出當初要一頭撞死給他們看的氣勢,逼問他的阿離到底哪裏不好,讓他們如此嫌棄。
大臣們,包括太傅卻又說不出口了。
瑤光的攝政王不好嗎?有身份有才略,能文能武,模樣也是天下無雙的,天權有他如虎添翼。可是就是太好了,好得自家王上一旦成了婚,十有八九是跟去瑤光而不是留在天權。王上在天權已經夠不務正業的了,人要是還總在別的國家,那天權跟沒有王上有什麽分別?
“本王的聘禮都送出去了,迎親的日子,婚典的日子也都已經定好,本王連自己成婚當天的禮服都做好了!你們跟本王推三阻四地說不行——不行也得行!不然本王就去瑤光辦婚典,省時又省力!”
“王上!萬萬不可啊!”
太傅又想哭了。
去瑤光辦婚典?不知情的,恐怕還以為天權的王上嫁到瑤光去了呢!這必須不能!
于是雙方吵了又吵,協商再協商,執明最終答應若與瑤光聯姻,每年至少有一半的時間留在天權處理政事,事必躬親,勤于政事不懈怠。
看着執明一臉“本王好吃虧”的表情,太傅覺得自己又老了好幾歲。這樣的懶惰國君,怎麽可能入了瑤光攝政王的眼?那慕容離,也是昏了頭吧!
一波剛平,一波又起,執明冊立王君之路似乎越來越長。
四月底,天權爆發疫情,病者數萬,波及王城,多位大臣因疫情而病倒,執明奔波于禦醫院和疫情重地,雖然及時将疫情控制住,自己卻染病倒下了。昏昏醒醒之間,他寫了退婚文書,遣人送到瑤光。慕容離拿到文書,得知天權疫情,沉默許久之後,将文書丢進煮茶的炭爐裏燒掉了。
慕容離準備去天權,慕容晗眼淚汪汪抱着他的腿不讓去,庚辰也攔在前面,無聲苦求。
糾纏之際,公孫钤求見。待見了慕容離,公孫钤直言他祖上曾救治過疫情病患,留下了絕佳良方,他本人也曾随祖父去過疫情病發地,對于疫症祛除頗有手段。
“公孫兄想要換些什麽?”
“在下願親自前往天權,相助于解除疫情。所求不為其他,只願瑤光與天璇平息仇恨,慕容兄……與吾王不再相互惡言相對。”
“你若跟去天權,只怕趕不上你們的孩子出世了。”
公孫钤愣了一下,随後苦笑。
公孫钤沒料到慕容離早就打算放他回天璇了,他若是撒手不管,也并沒有什麽。可是想想慕容離每每拿着陵光的信,故意說一些離間他們二人感情的話語,便覺得此次讓慕容離欠他恩情的機會難得,唯有對不起陵光與他們即将出世的孩子了。
慕容離一行人很快到了天權,天權倒沒亂起來,只是病患頗多,王城出入盤查尤其嚴格。守門大将聽聞瑤光攝政王親自來訪,喜出望外,本來城門都打開大半了,想到了什麽又把大門緊閉,無論如何都不放他們進去。
“城裏疫情嚴重,您要是出了什麽事兒,王上還不扒了末将一層皮啊!”
放未來的王君進城,這不是送他去死嗎?!要是讓王上知道了,怎麽也得誅他三族。
慕容離在公孫钤面前第一次感到尴尬。
最後還是庚辰厚着臉皮說,他們主子願意跟天權王同生共死。庚辰說這話時,慕容離瞪了他一眼,随後毫不留情地戳穿真相——“天權王曾收留我一段時日,恩情未還,我不想聽到他的死訊。”
守門大将暗想是不是把自己毒啞了比較好,省得哪天不小心把“恩情”之類的話透露出來,惹得王上悲憤之下誅他九族。
慕容離剛剛踏入天權王宮大門就昏倒了,負責接待的莫瀾甚是尴尬——這來救人的人一進門就病倒,到底是來救人還是被人救?還是天權疫情嚴重到連救人的人都無法自救了呢?
執明聽聞慕容離來了,而且一來就病了,硬是拖着病體去了向煦臺。怕疫情傳染給慕容離,他在外間焦急地走來走去,心裏又是喜悅又是難過,既擔憂又後悔。
醫丞很快就出來了,看上去高高興興的,只是臉上多了一個巴掌印,十分之清晰。
“阿離打的?”執明詫異道,“你說什麽惹得阿離這樣生氣?”
醫丞喜滋滋地說:“無妨無妨,王君大人一時難以接受也是情理之中。啊,對了,微臣要賀喜王上,咱們天權後繼有人了!”
在外間坐着喝茶的公孫钤噗的一下噴了茶,君子之風蕩然無存。庚辰看看公孫钤,再看看犯傻的執明,閃身撞開內室的門,進去了。
公孫钤收起錯愕的表情,還是一副溫文爾雅的模樣,微笑:“恭喜天權王。”
屋子裏,慕容離嘆息:“我早知會有這麽一天,可他真的來了,我又覺得……難以接受。這着實太詭異了……我并不想……”
“主子不想要,那就不要。”
慕容離沒再說話。
執明低着頭,不知道想些什麽,很快離開了。沒過多久,近侍慌裏慌張哭着來報,說是天權王又昏倒了,氣息奄奄,命在旦夕。
慕容離很快來到執明寝宮,見他躺在床上,便拿長簫戳他腰腹,冷笑道:“方才還在門外偷聽,怎麽才幾炷□□夫就倒下了?王上不要裝死,天權子民身在水深火熱之中,你不救救他們嗎?”
執明一動不動,神色憔悴得有些可怕。
慕容離彎下腰,推了推他,不那麽生氣,甚是無奈:“好了,王上,不要再吓人了。時間緊迫,怎能耍性子呢?”
執明還是一動不動,連呼吸都微弱不可聞了。
慕容離忽然慌張地厲害,使勁推了執明一把,見他沒反應,改為兩只手拽着他胳膊要把他拽起來,執明依然緊閉雙目,面如死灰。
慕容離後退了一步,頭暈目眩,跌坐在了執明床榻前,一只手還揪着執明的衣袖。
庚辰和公孫钤立即上前來看,一個要把慕容離扶起,被慕容離甩開,一個探了探執明鼻息,驚得臉色都變了。
慕容離看到公孫钤的反應,轉頭看向執明,驀地兩行淚流下來。
這個人,是死了嗎?
心如刀割,痛不可忍,莫過如此。
慕容離怔怔地看着執明的臉龐,想到那一天被執明捧着臉,硬是要與他對視,執明還讓他笑一笑……慕容離忽的彎起嘴角笑了。他笑了,可是床上那人看不到。
“執明……”
慕容離哽咽一聲,把額頭貼在他手背上,輕聲呼喚:“執明……”
第一次,把他的名字叫出口。
執明,執明,這個叫執明的一國之君,把世上最大的善意和寬容都給了自己,還有他身為一國之君本不該有的癡心和深情。
慕容離何其有幸啊……
昏倒之前,慕容離想,罷了罷了,就這樣吧,瑤光失去的,他失去的,就當一切都已經償還了。他若還活着,自己或許應該開始新的生活,從過往的痛楚和沉重的回憶裏脫身了。
只要他還活着,姻緣可以許他,孩子也能留下,誰讓他纏着自己不放,讓自己習慣了他的存在呢?
慕容離很快就醒了。他是體質不合,孕育子嗣易疲勞貪睡而已,算不上生病。他睜開眼發現自己躺在一張陌生的床上,紅的被單,紅的窗幔,紅的流蘇,俗氣,可是又格外喜慶。
這是執明的寝宮。他去看執明的時候,執明就躺在這張床上。
扭了扭頭,執明側着身子躺着,見他醒了,頓時露出了笑容。
随後,執明被慕容離甩了一耳光。不算用力,也可能是他如今體虛乏力又餓着肚子的緣故。
“阿離……我不是故意吓你的。”執明委屈不已,揉着自己的臉。
“那你為何突然昏倒?”慕容離冷着臉問。
執明尴尬又心虛,猶猶豫豫,還是講了。
他在外間聽到阿離說難以接受腹中的孩子,不想留下這個孩子,想着阿離是怕孩子因出身而不被天權的人接受,就跑去醫丞那裏要了一劑絕嗣的湯藥,煮過之後喝掉,準備告訴朝中大臣他以後不會再有孩子了,阿離與他的孩子就是下一任天權王。可是他感染疫病,體虛之時又喝絕嗣的湯藥,一時受用不了就昏死過去,差點兒誤殺自己。
慕容離愣了好久,眼眶濕潤,擡手要打,又改為輕輕撫摸他方才被打的臉頰:“你這又是何苦……”
“我不願阿離有一絲一毫的為難,也不願阿離有任何後顧之憂。阿離不想被人當做怪物,那我就讓所有人都知道,就算阿離變成了怪物,也有我寵着。”
“我只是不想被人看到自己身形異樣。”
“……阿離,我錯了,我不該那麽沖動。阿離定也喜歡這個孩子的!那,那我就封了向煦臺,阿離只管在向煦臺舒舒服服住着,等孩子生下來再見別人,可好?”
慕容離也只能說好。
他本是來幫忙的,結果出了這樣的意外,誰還敢讓他冒險?向煦臺真的被封了,封得嚴嚴實實,除了庚辰在裏面照顧着,能出入的只有執明。
五月轉眼即逝,六月到了。六月初六那一日,王宮沒有舉行冊立王君的大典。執明只在早朝上頒了一道聖旨,宣告天下自此瑤光攝政王即為天權王君,并把王君的賞賜分給朝中大臣,待朝臣準備退朝之際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本王與王君的孩子将于年底出生,望各位早早準備賀禮”,把一幹朝臣吓得不輕就溜走了。
他忙着哪。為了阿離和孩子,他得把疫情給滅了,他得活着,而且要天權百姓都跟着他活着。
這一忙,就是足足一年多。
第二年的五月初三,是個好天氣。執明頒發王令,宣告天權全境,疫情徹底解除。這番疫情傷亡并不重,多數人得到救治,不過是留了些體弱的毛病,尚可以彌補。執明免了三年賦稅。回頭算了一筆,覺得自己不如之前那麽有錢了,心中略有不快。
疫情消耗金銀是一方面,天樞借機大種藥材敲詐了天權是另一方面,不過幸好天權底子厚,還是諸國之中最為富裕的。遖宿中間偷襲了瑤光一把,被瑤光和天璇聯手擊退,天權和天樞的錢糧兵力甚至還沒送到就結束了。
想想他那世上第一可愛的兒子執瑛,人如其名,玉做的一般的小娃娃執瑛,執明渾身的不暢快都丢到了天邊。
寝宮裏,執瑛被太傅抱着,太傅怎麽都不肯讓給別人。執明心裏不大痛快,太傅雖然沒老到胳臂腿兒不利索的地步,但是到底年邁啊,萬一把小執瑛摔了怎麽辦?萬一把小執瑛帶成了書呆子怎麽辦?越想越覺得太傅心機好重啊。為了天權的将來,連一個還不會說話的小娃娃都要荼毒。執明忽然就想無所不能看孩子尤其靠譜的庚辰了,至少庚辰帶着執瑛,執瑛絕不會受傷。
執明憑借父王的身份,強行奪回自己的孩子,把老太傅請回家休息。他抱着小執瑛在寝宮裏轉來轉去,後來又去向煦臺,但到處找不到他的王君慕容離。
召來服侍慕容離的近侍問過才知道,一大早天樞送來了文書,說天樞王有了繼承人,已經滿月。天樞王與王君大人仲丞相想為這孩子祈福,邀請天璇、天權、瑤光的王君參加孩子的祈福會。
“天樞還是那麽窮啊,知道咱們天權和瑤光有錢,惦記着咱們的賀禮哪!”執明沖小娃娃執瑛做了個鬼臉,笑嘻嘻地說。
執瑛板着臉,跟慕容離有七分相似的臉龐上帶了幾分不高興,一個小拳頭揮在了他父王的臉上:“啊啊!啊嗚!”人家餓了!惦記着吃飯!你怎麽就察覺不到吶!等父親回來,本太子餓瘦了你等着瞧吧!
執明以為慕容離是給天樞王挑選賀禮去了,可左等右等不見人回來用膳,再把近侍召來一問,差點兒氣瘋了——“什麽?跟公孫大人一起回瑤光了?瑤光泾河河水泛濫,王君惦記着赈災,也想瑤光的王上了?”
本王的王君跟別人跑了!
“王上,王君只是跟公孫大人一起回瑤光而已,很快就回來了。”近侍心中暗暗鄙視。什麽叫王君跟人跑了,你看得那麽嚴,王君能跑哪兒去啊?太子還在這兒呢!
執明哪裏管得了這些,準備了好幾車的東西,給太傅留了口信說自己要去找王君,就帶着太子執瑛匆匆回了瑤光。一路上,沒有人陪玩耍的太子看着生悶氣的父王,也覺得好郁悶。想父親,就算父親面無表情,一天都說不了幾句話,抱着他的時候也不如父王熟練,可執瑛還是想父親。
本太子的父親,是世上最好的,連父王都比不過!
緊趕慢趕,到底是讓他們追上了慕容離和公孫钤的車馬,也幸虧慕容離給瑤光帶了許多救災用的東西,行程慢了些。執明帶着一行人來到慕容離夜宿的樹林時,執瑛已經吃了羊乳睡着了。慕容離給兒子蓋好小被子,示意死士看護好,就往遠離人群的林木間走去。執明知道要挨罵了,乖乖跟在後面。無意中瞥見公孫钤坐在火堆旁發呆,執明不由得心生敬佩。為了不讓自家王上有後顧之憂,硬是與自家王上分離兩年多未見一面,公孫副相心性堅韌令人贊嘆。
“你卻是連一天都受不了的。”慕容離回轉身,站定,看他那副表情,便知道他想些什麽,冷聲道。
慕容離罵他從不用說話的方式,他就盯着執明看,看到執明羞愧不已主動認錯,苦求原諒,并再三保證下不為例。
執明這次撐得時間久了些——“不能怪我……是阿離你見外。瑤光也是我家,如今瑤光有災,你都不跟我講一聲。”
“奏折上有寫。”慕容離瞪着他,無視了對方捏着自己衣袖,蹭近再蹭近的動作。
執明呆了呆,随後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耳朵。好吧,這是他的錯。他沉溺于陪兒子玩耍,把奏折丢到一旁去了。
“反正我也好久沒回瑤光了,怪想晗兒的,就在瑤光暫住一段時日,也好讓他們兄弟倆親近親近。”執明攬過慕容離肩膀,把自己歪在他身上,“我怕阿瑛跌倒,在馬車裏也一直抱着他,他越來越重了,我累得很……”
慕容離輕嘆一聲,沒有再責怪他把幼小的執瑛也帶出來。執瑛出生這麽久了,晗兒每隔幾天就寫信,說想看看弟弟。眼下如了他的願,倒也好。
點點幽光在他們周圍浮動,由遠及近,越來越多。明月隐沒在雲層後面,黑暗的樹林之中因為有了這點點亮光,格外幽靜美麗。暖風吹過枝葉,撲簌簌的微響打破靜谧,兩個人不約而同看向那些螢光,想起了兩年前的那個夜晚。
物是人非,未必是壞事。
執明捧着慕容離的臉龐,癡癡地看,兩個人越靠越近,一只螢火蟲故意搗亂似的,從二人眼前晃晃悠悠飛過去,分開了二人幾乎貼在一起的臉龐。慕容離噗嗤一聲笑出來,明亮的眸中映着螢光,驚豔了黑夜。執明忍不住拉過他的手,把人拽進懷裏,深情吻上——“阿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