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有漁手術後只在醫院住了半個月, 就回家去。臨走時主治醫師對他叮囑休養事宜,他聽了幾句,便煩躁道:“這些老生常談我都能背下來了, 能不能換點其他有用的。”

他坐着輪椅回家。喬治等人早已熟知這時候的他最不好伺候, 因此都格外謹言慎行,能避則避, 盡量不出現在他眼前。這也是吳姐和孫叔趕過來相陪的緣故。在他們面前,他勉強能收斂一些。不過時間一長, 卻又開始厭煩他們的唠叨與約束。等稍微好一點, 他便将他們趕走了。

因為在複檢期間, 他還是哪裏都不能去。終日只能在屋裏坐着,躺着,再由人推着輪椅去莊園裏轉轉。莊園裏的草坪球場曾是他最流連的地方, 現在卻不願再踏足。可除了那裏之外,別處又索然無味,他幹脆懶得出去了,終日待在屋子裏。原先還在客廳裏坐坐, 有鹿來後,他就縮回自己房間,一天都難得出來露個面。這個樣子就像坐牢一樣。他挨過了一些時日, 終于等到一個好天氣,就自己拿了拐杖,走出房門。

原本只打算随便走走,卻不知不覺走到了熟悉的公園。那裏依舊熱鬧。樹下吉他聲曼曼, 湖上幾只小舟泛泛,湖水映着岸邊的綠植和天上的風筝。有漁慢慢走過林蔭道,到中心地帶停下。他看見那場中的孩子奔跑追逐,黑發在陽光下飛揚,先是一笑,接着目光一黯,站在那裏久久未動。過了一陣,右腿微微發顫,不遠處有一張長椅,他便往那裏走去。

迎面卻過來幾人,有漁一看見他們,頓時停駐腳步。那些人中間的一人原本一路談笑風生,瞧見他後,立即噤聲。幾人面面相觑,那人便與他打招呼:“有漁,好久沒看見你了。”他有意無意看看他的腿:“你還好嗎?”

有漁沒有說話。他身後的人便道:“宏願,比賽快開始了,走吧。”

宏願曾經是有漁最大的競争對手,有漁技高一籌,常在賽場上壓他一着。宏願人不如名大氣,對有漁頗有不滿。曾故意滋事與有漁打過架。有漁看不大起他,認為他成不了什麽氣候,如今他卻頂替他進入體隊。他身上的隊服刺痛有漁的雙目,還有他突然友好的态度更叫人如鲠在喉。如果他像往常一樣挑釁,反而不會讓有漁這般難受。

他們繞過他離開。有漁站在原地沒有動。聽見其中一人問:“他是誰?”

宏願回答:“高中球隊的隊友——別看他現在這樣,以前威風的很。我們幾人中,教練最賞識他。說起來,要不是他腿瘸掉了,我恐怕還不一定能進入體隊。“他搖頭一嘆,惋惜中掩不住的微微得意:“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命運吧。”

突然後背一痛,回頭便看見有漁陰郁的面容,他像發怒的豹子一樣撲上來。宏願駭的後退一步,猝不及防左肩上又挨了一拳。他的隊友們并不認得有漁,只看見自己的同伴平白無故挨了揍,頓時對着有漁怒目而視:“你幹什麽?!”

幾人跟他推搡起來。

宏願卻已反應過來,他拍一拍肩膀,對着有漁叫道:“又不是我把你害成這個樣子的,你沖我發什麽瘋!”

他們人多勢衆,有漁近身不得,咬牙道:“許宏願,有種你再說一遍!”

宏願看着他,指一指遠處的球場:“誰跟你墨跡這種事,我還有正事要做呢。”

有漁只覺他話中含諷,哪裏肯放過他。原本只虛攔着他的兩人見他突然發力,沒有罷手的意思,也不覺動了氣。其中一個便使勁一推,口裏道:“你還來勁了是吧。”

這一下力道重,有漁本就站立不穩,一下子摔出去老遠,躺在地上。他撐着手臂坐起來,卻看見對方似乎比他還要愕然,這種神情更讓他倍覺屈辱,想也沒想,就将手裏的拐杖狠狠扔了出去,正砸在那人腿上。

那人茲一聲,就要走過來。卻被宏願伸手一攔:“算了算了,別跟他計較了。叫別人看見,還以為我們欺負殘疾人。”

他們走後,留下有漁獨坐在陰冷的路面上。他動過手術的腿不能發力,只能靠雙臂撐起身體。自從受傷後,他作息不規律,身體素質早不如從前,經過剛剛一陣急怒攻心的推搡,只覺體力匮乏。正喘息間,一個女孩子送來拐杖,問他:“你沒事吧?”她眼中的情緒若是放在以往,他一定會理解成關切,現在無論怎麽看,都是憐憫無疑。拐杖幫他起身,他微微松一口氣,卻聽見那女孩子又問一聲:“你真的沒事嗎?”他這才發現自己似乎全身都在顫抖。他一言不發的轉身離開,狼狽不堪的回到家中。

接下來的許多天,他都閉門不出。喬治等人只以為他又犯了脾氣,故而不來打擾。有鹿在門外問過他兩次,都叫他敷衍走了。有鹿若看見他手臂上的傷痕,定然不會放過那些人。可有漁更不願看見他苛責和失望的眼神,也不願看見那眼神後狼狽的自己。他這樣避而不見,過了幾日,有鹿便回國去了。

有鹿一走,有漁獨自在房子裏轉悠半日,只覺靜的發慌。也有一點後悔太過冷落大哥,只怕傷了他的心,又想起許久沒回國內,于是不顧喬治的勸阻,第二天就買了機票。

他準備了一番措詞,想着怎麽跟有鹿說。有鹿卻并不在家。吳姐告訴他有鹿去醫院了,他便靜心等他回來。這些年他自己不願去看有星,有鹿從未逼過他,每回從醫院回來後,都會告訴他有星的情況。那是短暫的快樂的時刻。

等到下午,終于看見有鹿的身影了。還有他身旁的那個女人。他們二人并肩走來。她笑的舒暢,而一貫冷然的大哥,面上居然也含着一抹笑意。那唇邊堪稱柔和的弧度許久沒有看見,叫他陌生又震驚。曾經光臨過的怪異感重新浮上心頭。他站在那裏,似笑非笑的盯着他們。

有鹿終于也發現他了,微微愕然:“你怎麽回來了?”

有漁一笑:“怎麽,大哥不希望看到我嗎?”

有鹿皺眉,“什麽話?”

有漁卻目光一轉,看向他身旁:“真是巧了,霍小姐也在。”他對着她輕輕一笑:“好久不見啊。”

以辛一看見他,神經就自然的繃緊,眼下見他笑的和藹,更是忐忑不安,勉強一笑:“好久不見。”接着道:“那你們聊,我回房了。”

她匆匆跑走了。

她逃走的背影不見了,有鹿便問有漁:“前兩天不是還不願出門,怎麽突然又有興致了?”

有漁揚揚眉:“誰知道呢。“他看有鹿正看着他,便接着道:”你走了,我一個人太沒意思,就回來了呗。”

有鹿點點頭:“回來也好。這些日子在家好好養傷,不要出去亂跑。”

有漁答道:“好啊。”他突然一笑:“不過悶在家中太無聊,要是有點樂子就好了。”

有鹿原本正要往裏走,聽見這句,就停下腳步,轉頭對他道:“我知道你不喜歡看見她,不過她只在家中待幾天就會走,你最好收斂點,不要弄的雞犬不寧。”

有漁依舊微笑着,唔了一聲:“好啊。只要她不惹事。”

當天晚上的晚餐格外豐盛。許久沒有這樣圍坐一起吃飯了,吳姐高興的很,一時有些忘形,瞧見桌上少了一個人,便對鐘紅道:“怎麽以辛還不下來?快去叫她來吃飯。”

孫叔咳嗽一聲。吳姐醒悟過來,朝有漁望一望,叫住了鐘紅:“算了,別叫了。”

有漁卻道:“叫啊,怎麽不叫。就跟你們平常一樣,熱熱鬧鬧的一起吃,多好。”

吳姐與孫叔對視一眼,吳姐笑道:“今兒就算了。就我們一家人一起吃。”

有漁卻堅持道:“同住一個屋檐下,哪有吃飯都不喊人的道理。”

鐘紅站在那裏左右為難,不知到底該聽誰的。幸好有鹿發話了:“去叫一聲。”

鐘紅忙上去了。

一會兒後下來回報:“以辛說她不餓,就不吃了。”

這個回答在所有人意料中,沒有人說什麽。只有有漁嗤了一聲。

吃過飯後,坐了一會兒,便各自散了。吳姐回廚房收拾,孫叔去倉庫裏查看。有漁原先窩在沙發裏打游戲,後來沒有聽見聲音,大概回房睡覺去了。有鹿忙完一段公事,從樓下下來時,大廳裏一片靜谧。

有鹿到園子裏漫步一陣,不多時返回來。他走過客廳,見廚房裏的燈還亮着,微一沉吟,便慢慢走進去。

鐘紅臨睡前想起櫥門似乎有一扇忘記關,明早吳姐看見,只怕又要責備,于是起來察看。她剛确定好都關嚴實無疑了,正要回房,一轉身,看見有鹿突然出現,吓了一跳。她忙問道:“先生,是要吃夜宵嗎?”

有鹿道:“有溫水嗎 ?”

鐘紅忙倒了一杯給他。他也不走,就站在島臺前慢慢喝着。鐘紅鮮少與他獨處,只盼着趕緊離開,就小心道:“您還有別的吩咐嗎?”

有鹿放下水杯,四下一環顧,最後對她道:“不麻煩的話,熬一點粥吧。”

鐘紅自然應允,問他:“您想喝什麽粥呢?”

有鹿道:“都可以。”說完微微一頓,又改口道:“清粥就行。”

鐘紅點點頭,便道:“等會好了,我給您送上去。”

有鹿卻道:“不用,就放竈臺上。”鐘紅哦了一聲,他便出去了。

有鹿徑直回樓上,鐘紅守在爐前慢火炖粥。那咕嚕咕嚕的水聲在安靜的夜色裏十分明顯,傳到客廳裏,沙發裏一張薄毯下突然微微一動,緊接着露出有漁的面孔來。他把他們的談話在腦中回放一遍,嘴角不自覺浮現出一抹奇怪的笑容。他依舊靜靜的躺在那裏,圓睜的雙眼裏似乎燃燒着兩簇火焰,極像捕獵的小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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