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重新開始 我活着的事,別告訴別人

死亡是什麽感覺?

失重、傾斜, 一切驚恐的尖叫、海浪擊打的聲音在她墜入冰冷海水的那一刻倏然遠去,被沉重的水幕隔絕,水壓與窒息的威懾讓大腦一瞬間空白, 失去了應變能力。

驚恐到極點的下一秒, 有許許多多的東西從腦海裏飛速閃過。

也是在這一瞬間,談聽瑟恍惚覺得自己似乎沒什麽牽挂。唯一不甘心的, 或許只有還未如願以償的芭蕾生涯。

至于陸聞別……想到這個名字的瞬間,冷冷的海水仿佛尖銳地倒灌進胸腔, 掀起一陣麻木冰涼的痛意。

但臨近死亡, 這些好像都沒那麽重要了。

回憶只持續了短短一剎那, 下一刻巨大的求生本能擊穿了她的意識。

談聽瑟先是揮舞雙臂胡亂掙紮, 接着僅剩的理智阻止她莽撞地張口呼救,以免嗆水。

然後她在恐懼之中想到了自己已經學會了游泳的事實, 哪怕與之相關的回憶并不美好,但不妨礙她立刻循着記憶協調四肢,同時憋氣使自己漂浮。

好一會兒她才勉強結束混亂, 從浮動飛濺的海水間重新得到氧氣,但卻沒辦法冷靜地觀察分析局勢, 只能奮力朝着離自己最近的漂浮物游去。

就在指尖即将觸及的緊要關頭, 一朵浪倏然拍打下來, 席卷着漂浮物拉開距離, 也重重砸了她一頭一臉。

談聽瑟被砸得呼吸一滞, 眼前發白, 身上一陣脫力。

不行, 不能就此松懈……

她咬牙試圖在晃動的海水中掙紮,眼前的浪卻在蓄力中越堆越高,徹底落下之前, 一切仿佛都靜止了。

或許是一秒,或許是半秒。

然後海水鋪天蓋地地将她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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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混亂交織的浪花與暗湧中,漸漸失去意識。

……

再次睜開眼時,談聽瑟有些恍惚。

渾身上下充斥着大病康複後的酸軟無力,仿佛裏裏外外每根神經每塊肌肉都在極致的病累後重啓,然後休養了個徹底。

自己……沒死嗎?

她視線聚焦,暈乎乎地打量着簡陋木板與磚泥搭建而成的屋頂,潮熱的空氣裏充斥着淡淡的腥味。

這是哪裏?她獲救了嗎?

談聽瑟想撐身坐起來,可惜手腳都軟得使不上力,猛地一擡頭還覺得想吐。

剛想張嘴問問有沒有人,一串晦澀難懂的語言驀地和腳步聲一同響起。來人語速很快,赤腳踩在木板上發出“咚咚咚”的聲響。

她茫然地轉頭,看見一個皮膚棕黑的婦女在自己身旁跪坐下來。

“你……好?”談聽瑟忙用英語和對方搭話,然而開口時聲音沙啞得厲害,她不得不咳嗽幾聲緩和,“是你救了我嗎?”

見狀,婦女端起一邊的水遞過來,一邊比劃一邊繼續用之前那種聽不懂的語言說着什麽。

看來英語不是這裏的通用語言。談聽瑟被扶着坐起來,遲疑着接過水喝了一口,又換其他的幾種語言重複了自己的問題。

婦女猶豫地看着她,說了句什麽,接着搖了搖頭。

談聽瑟在心裏嘆了口氣,即便知道對方聽不懂,最終還是苦笑着用中文說了聲謝謝,然後轉頭打量周圍。

屋子很簡陋,她躺在一張薄薄的席子上,旁邊放着她原本穿的那套衣物,但除此之外什麽也沒有。沒有錢包、沒有身份證件、更不可能有電子産品。

窗外密布着各種熱帶作物與植物,再往外隐約可見蔚藍的海水。

談聽瑟由此推測自己現在大概是在某個海島上,至于是否在菲律賓境內就無法得知了。

婦女又格外激動地跟她說了一大堆,不停比劃着希望她能聽懂。然而她完全是一頭霧水,唯一能确定的是對方對于自己醒來這事感到很高興。

沒一會兒婦女就起身離開了,她一個人在屋子裏無措地抱膝坐着。

這一刻,劫後逢生的巨大喜悅才後知後覺地湧現出來,将她打得暈頭轉向。

談聽瑟低頭将臉埋在膝蓋上,幾次深呼吸後眼眶濕潤。閉眼後藍黑色的海水與窒息感揮之不去,讓她終于克制不住地抽泣起來。

一望無際的海面是無邊無際的絕望,無法視物的顏色凝結成一張血盆大口,被吞沒的恐懼緊緊勒住了腳踝。

掉進海裏時,她是真的覺得自己要死了。一方面因瀕臨死亡而恐懼,另一方面想到能和家人在某種意義上“團聚”,竟然又覺得解脫。

然而現在窗外陽光明媚,海面風平浪靜,兇惡的浪濤仿佛僅僅是一個噩夢。

會不會現在的寧靜才是一場夢?

葛歡跟蔣力怎麽樣了?他們得救了嗎?這裏得救的只有她一個人?

無助和慌亂姍姍來遲,這種滋味讓人格外難熬。

她不知道自己在哪兒,不知道失去意識後到底經歷了什麽,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昏迷了多久,又是為什麽沒被人找到。

她想趕快和遠在國內的談捷聯系。

談聽瑟側身想站起來,卻一陣頭暈反胃,撐着地面差點幹嘔,不得不暫時放棄。好在救了她的好心婦女沒多久就折返,給她帶回來一點簡單的食物。

道謝後她邊吃邊比劃着和婦女“交談”,又在體力漸漸恢複後強打起精神走出屋子轉了轉。

折騰了半天,她終于勉強弄清楚了一些事。

這是一個人口不多的漁島,交通閉塞經濟落後,島上的人都以打漁為生,部分青壯年選擇了外出務工。

而她就是被出海打漁的漁船救下來的。或許因為溺水和在漂浮中撞擊到了頭部,這幾天裏她一直高燒不退意識不清,從被救下到今天徹底清醒已經足足過去了一周的時間。

一周……

也不知道事态發展如何,談捷有沒有收到消息。

語言不通,談聽瑟沒辦法再問清更多細節,只能耐心等待着能離島的機會——這裏聯通外界的交通工具是三天一班的船,她正好錯過今天的,想走只能等三天後。

然而三天後恰巧遇上暴雨,這對海上航行來說是大忌,于是她又多等了兩天。

這五天裏談聽瑟幾乎是數着分秒度過。對外界情況一無所知、無法聯系到親人朋友,各種亂七八糟的猜測讓她腦子裏亂哄哄的。

談捷很可能知道了游輪失事的事,她又失蹤了什麽久,也不知道他會擔心成什麽樣子……

煎熬。談聽瑟深吸一口潮濕微腥的空氣,試圖排解焦躁不安的情緒。

為了避免自己胡思亂想,她開始幫着救了自己的夫妻與村民做力所能及的事。雖然樣樣她都完全不擅長,但現在無以為報,她只能用這種方式表達感謝,也只能用這種方式麻痹自己。

只不過每到深夜她就格外想家,想念國內熟悉的一切。雖然她最親最近的家人都已經不在了……

她還總想起葛歡跟蔣力。雖然認識的時間很短,但的的确确讓她第一次真正體會到交朋友的感覺。

她沒辦法去想他們遇難了的可能。

談聽瑟側身蜷縮着身體,躺在席子上無聲掉眼淚。

今天暴雨已經停了,如果不出意外,明天她就能離島聯系上家人與大使館,就是沒有身份證明有些麻煩。

她默默想着好的一方面,以此拯救自己日益糟糕下落的情緒,不讓自己真正陷入一直懸在腳底的怪圈。

一旦陷進去,她可能就無法再振作。

想着想着,她哭得有點累了,這才不知不覺地被困意拖走意識。

睡過去之前,她腦子裏只迷迷糊糊剩下一個念頭,那就是一定要想別的辦法感謝這些村民,哪怕是用金錢這種最庸俗的方式……

……

距離事發已經過去了半個月,因為事故規模不大,搜救又遲遲沒什麽新進展,于是這條新聞漸漸淡出了大衆視野。

搜救隊依舊沒能找到最後那兩個失蹤的人,這到底意味着什麽,所有知情的人都心知肚明。

僅存的希望,就在這半個月裏被一分一毫地殘忍磨滅。

從趕到菲律賓等待救援後續卻無疾而終,再到這十幾天來始終沒能等到轉圜的希望,談捷如同一夜之間蒼老了好幾歲,整個人憔悴不堪。

直到某個下午,他再次接到了大使館的電話。接通前他以為是噩耗,沒想到卻是突如其來的喜訊。

“談先生,我們有一個好消息要告知您,于游輪失事中失蹤的談小姐已經找到了,準确來說是她聯系了我們。也請您不用擔心,她現在健康無恙。”

談捷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拔高嗓音時聲音都在發抖,“找到了?!”

“是的,現在談小姐就在旁邊。稍等,我讓她接電話。”

幾秒鐘後,從電話另一端、近兩千公裏外傳來的顫抖女聲佐證了這一切,好幾分鐘內叔侄倆都哽咽得說不出完整的話來。

挂斷電話,談捷立刻趕往機場,三個半小時後航班在菲律賓首都的馬尼拉國際機場降落。

次日,遠在國內的馮苛例行關注事情的後續,原本他以為收到的郵件又會是“沒有進展”這短短幾個字,沒想到這次對方回複的內容格外不同。

【又一名失蹤者被找到了,生還。】

附件是這名生還者的簡單信息,包括姓名、性別和年齡。

馮苛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了揉僵住的臉後才把附件點開。

……

“怎麽不接電話?”聶顯瞥一眼屏幕上的名字,“你秘書打來的,這麽晚了還有工作上的事?”

陸聞別目光微頓,卻只是淡淡“嗯”了一聲,不知是在回答哪一個問題。

屏幕上“馮苛”二字清晰醒目,他仰頭将杯子裏的酒一飲而盡,五指漸漸收緊,用了仿佛要将杯子捏碎的力氣。

他自己很清楚不接電話是在逃避什麽。馮苛還在替他查游輪失事的後續,不論有什麽新進展都被要求跟他彙報。而對方已經接連好幾天沒再跟他提起這事,代表了什麽不言而喻。

但現在……

陸聞別若無其事地将杯子放回去,手指環住酒瓶細長的頸,想要再倒一杯,可卻沒了力氣似地半晌都沒将酒瓶拿起來。

逃避。

這是從前對他來說最可笑的兩個字。

“怎麽了?”

聶顯詢問的話音剛落,手機就又刺耳地開始振動,将驟然安靜下去的空氣撕扯到了極致。

陸聞別收回手,拿起手機垂眸接起來。

不知電話裏的馮苛說了什麽,他眉眼神色肉眼可見地陰沉下去,下颌線咬得緊緊的,指節都泛了白。

然後一言未發地将電話挂斷。

聶顯擰眉,看着陸聞別罕見的情緒外露的模樣,他聯想到了某種可能性,于是臉色也頓時變得不太好看。

“到底是什麽事?”

陸聞別恍若未聞,只是保持着原本的姿勢坐着,良久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酒,幾口就喝了個幹淨。

然後又是第二杯、第三杯。

“行了,酒不是這麽喝的。”聶顯看不下去,伸手攔住他再次倒酒的動作,“你讓馮苛繼續查那場事故了?剛才他跟你說了什麽?”

陸聞別手微微一側,避開了他。

聶顯咬了咬牙,沒再攔,半晌卻隐晦艱澀道:“你我都很清楚,這麽久了……沒可能了。”

失蹤那麽久,顯然死亡已經是事實。

所以現在見到陸聞別這副樣子,他只覺得又生氣又無奈。

太遲了。

“砰”的一聲,再次空了的酒杯被重重放回桌上,陸聞別慢慢收回手,靠了回去。

事故發生至今,還處于失蹤狀态的只剩一男一女兩人。而就在剛才,馮苛告訴他其中一個失蹤的人找到了,是一名男性,事發後被漁船救下所以得以生還。

但那個漁島上沒有其他生還的人,奇跡只發生了一次,卻不是眷顧她。

活下來的人裏沒有她。

這段時間他幾乎已經否決了她還活着的可能,但是偏偏,事實要再折磨他一次,赤.裸地将幸運恰好遺漏她的事實活生生撕開。

這十幾天裏,曾經以為不會有的各種情緒已經一一讓他嘗遍。現在這個消息,無非是要徹底将這根刺踩進他神經深處,時時刻刻隐痛。

如果是她活了下來……

陸聞別譏諷地微微一扯唇角,後靠時輕輕擡眸,眼底因酒精和別的情緒而充血。

“你說的對。”

你說的對,我後悔了。

**

做完心理疏導預備離開菲律賓前,談聽瑟突然又改了主意,準備直接回法國。

“為什麽?”談敬很詫異,“跟二叔回國待一陣子再過去不好嗎?而且你出事的這段時間國內還有別的人也很擔心你,不回去見一面?”

“別的人……誰?”

“知道你出事的人不多,除了我和你兩個弟弟妹妹大概就聶顯知道。他幫着查了挺多消息的,是真的很擔心你。”

“我的消息你告訴他了嗎?”

“還沒來得及,這兩天太高興了我都沒顧上這事。”

談聽瑟沉默片刻,笑了笑,“二叔,法國那邊我已經缺席很久,還錯過了選拔,再不回去真的不合适了。”

聶顯和陸聞別這麽多年的交情,聶顯得知消息後陸聞別不可能不知道,但他卻自始至終不聞不問,夠冷血也夠無情。

但這是意料之中的事,不是嗎。

“那……”談捷嘆了口氣,“好吧,我尊重你的意願。”

“謝謝二叔。我還有一個請求。”

“什麽?”

“我的事,你能不能暫時別告訴其他人?”

“為什麽?”談捷一愣,“聶顯也不說?他要是誤會你一直失蹤沒找到該多難過。”

談聽瑟抿唇,“聶大哥那邊,過幾天我會親自告訴他的。”

她清楚自己撒謊了。她根本沒想好什麽時候說,也沒想好該怎麽說。

她想徹底安靜一段時間,想要讓自己身處的這個世界變得越小越好,小到只能裝得下幾個親人和她自己的夢想。

她想重新開始。

談捷欲言又止,突然想到了前幾天那個心理醫生告訴他的話,雖然只是寥寥數語,卻也讓他清楚談聽瑟目前的狀态有些糟糕。

“只要你開心,怎樣都好。”最終,他笑着摸了摸她的頭頂。

一天後兩人在機場分別。一個回到國內,另一個則前往法國。

飛機起飛時談聽瑟試着戴上眼罩,然而裹挾着黑暗的失重感卻讓她感到恐慌。

思緒凝固的剎那,手已經飛快将眼罩扯了下來,只不過原本綁在手腕上裝飾用的絲巾也驀地松動,随着慣性飄了出去,正好落在鄰座的人膝蓋上。

“抱歉。”她一愣,回過神後急忙道歉,窘迫地直起身。

對方交疊的雙腿微微一動,擡手将絲巾撿起來遞還,手指修長悅目,“沒關系。”

聲音也好聽。談聽瑟下意識擡眸打量一眼,發現是個年輕男人,面容英俊,舉手投足有種随意卻禮貌的玩味。

她很快收回目光,道謝後将東西接過,重新垂眸靠回椅背。

談聽瑟很清楚,在這場災禍之後她向往着親人的陪伴,但最終卻逼着自己和談捷草草分別,其中的原因她也避免去想。

她轉頭,靜靜望向窗外。

蔚藍的海面如同一塊沉靜的幕布漸漸遠去,那幕布之後,永遠地埋葬着她那雙沉沒的舞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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