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心病 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纾解
中午吃飯的時候, 談聽瑟等到了科琳的回複。
【科琳:醫生說沒什麽大問題,我剛才已經跟多麗安報備過了,下午就能回來繼續排練, 你別擔心。】
【談聽瑟:不是說前兩天崴了腳嗎?昨晚你臉色不好是不是也因為這個?】
【科琳:昨晚真的不是。其實崴得并不嚴重, 根本沒受傷,只不過保險起見近一周只做簡單練習, 以後完全沒有影響。】
談聽瑟松了口氣,高懸的心才終于落下來:【那就好, 上午大家都吓壞了。】
解決了擔心的事, 她這才有心情去回複嚴致的消息, 告訴他自己暫時只有後天晚上才有空。
對方很快回道:【好, 到時候我來接你。】
下午,科琳果然又回到了劇院。只不過導師多麗安讓她休息一周, 另外安排了替補頂上了空缺下來的角色。
“等下周我們就又能一起演出了。”談聽瑟安慰道。
科琳垂眸笑了笑,又擡起眼望着她點頭,“嗯!”
談聽瑟約好和嚴致見面的當天沒有演出, 因此訓練的時間也沒有卡得太嚴格,劇院給演員們放了小半天的假。
于是她先如約趕去了心理診療所一趟, 然後在附近的咖啡廳等嚴致來接自己。
她和嚴致是幾個月前在菲律賓飛往法國的班機上認識的。當時他們正好是鄰座, 客套又生疏的搭話不超過三句, 後來卻在巴黎的某個餐廳偶遇, 嚴致幾步上來攔住她, 問她能不能給他留一個聯系方式。
那時談聽瑟婉拒了, 後來他們卻又陰差陽錯地碰見好幾次。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她回到劇院之後參與的第一場演出, 那時嚴致受邀坐在臺下看完了整場。謝幕後她回後臺卸妝換衣服,離開時卻看見他靠着車門等在劇院門口。
“你怎麽在這兒?”談聽瑟愣了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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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致拉開車門,做了個‘請’的手勢, “來接女主角。”
她表情微微冷下來,卻微微一笑,“我不是女主角,你倒着看演出名單,或許能找到我的名字。”
他表情有點無辜,“在我心裏你就是女主角,有什麽問題嗎?”
不知道是否有在國外長大的原因,他說起各種‘甜言蜜語’來就像吃飯喝水一樣自然。
談聽瑟怔忡片刻,恍然想到了過去某個場景。那時也有個男人在謝幕後等她,說“來見今天的女主角”。不同的是那場演出裏她的确是女主,卻終究不是他生命裏的那個重要角色。
現在,卻有個人在她只扮演配角的時候說她是女主角。
不管嚴致這句話真心與否,都給了她某種複雜難言的觸動。
也就是在那之後,兩個人慢慢熟悉起來成了朋友。
談聽瑟坐在咖啡廳靠窗的位置,抱着一杯熱美式發呆,從嚴致一直胡亂想到剛才醫生給自己說過的話。
【對于傷痛,有的人會選擇治愈,有的人會選擇忍耐和習慣。無所謂你選擇前者還是後者,只要你能克服它們,不讓它們再左右你、使你痛苦,這都證明你走出來了。】
【真正的強大不是逼迫自己遺忘,而是記得它、卻不在意它。】
忽然,耳邊傳來幾聲輕敲玻璃窗的響動,半是清脆半是沉悶,驀地把她從沉思中喚醒。
談聽瑟扭頭往落地玻璃外一看,發現嚴致不知道什麽時候到了,正隔着玻璃站在外面。
【走吧?】他挑眉笑笑,無聲地做了個口型。身上是煙灰色的大衣,和巴黎街頭的風景和諧得恰到好處。
她唇角微微翹起來,放下咖啡站起身。
……
幾天後,談聽瑟拿到了新的巡演安排表,一般來說這意味着安排好的演出有了什麽調整與變動。
她順着表格一路對照着看下去,指尖忽然一頓。
原本在國內海城的那場演出沒有了。
“多麗安,原定在海城的那一場是取消了嗎?”談聽瑟問。
“是的,據說是因為當地有一場非常重要的彙演推遲了,需要占用原本的場地。其他時間又和我們的日程不匹配,所以只能取消,這一次不會有中國的場次了。”多麗安解釋完又安慰她道,“如果你想家了,可以在假期的時候回去。而且我相信下次會再安排去中國巡演的。”
“謝謝你,我很期待那一天。”
談聽瑟順着對方的話笑着應下來,心裏卻一瞬間如釋重負。
這場演出一取消,現目前對她來說好像沒什麽值得擔心的事了。她每天公寓劇院兩點一線,過得忙碌又充實。
就在談聽瑟以為科琳能重回舞臺的時候,後者再一次倒在了教室裏,只不過這一次嚴重到被攙扶着也無法起身,被架起來時已經面無血色。
多麗安親自把人送到了醫院,幾小時後回來的只有她一個,科琳則不見蹤影。
見狀,談聽瑟獨自走進辦公室,“多麗安?”
“談?你怎麽來了。”多麗安擡頭時有些詫異。
“我想來問問科琳的情況。”
聞言,多麗安輕輕嘆了口氣,“我給你醫院的地址,你親自去看看她吧。我知道你們是朋友,她這個時候應該需要你的安慰。”
談聽瑟驀地緊張起來,“科琳她怎麽了?情況很嚴重嗎?”
“我覺得還是讓她告訴你比較好。”
拿到地址,談聽瑟匆匆趕到醫院。
一踏進病房,她就看見了坐在最裏側那張病床上的人。對方靜靜地望着窗外,床邊地板上放着脫下來的舞鞋。
“科琳?”
科琳難以置信地回過頭來,看見她的瞬間就驀地紅了眼眶,哆嗦着的嘴唇開開合合幾次,半晌都沒說出話來。
談聽瑟屏住呼吸,放輕腳步走過去。
終于,科琳顫抖的嗓音在病房裏響起,然而她說出口的第一句話就是:“談,我可能再也沒辦法跳舞了。”
“……什麽意思?你不是說只是崴了一下嗎?”
“我騙了你,我騙了你們。”
“你別哭,”談聽瑟緊張地在床邊坐下,艱難地看向對方的腳踝,“慢慢說。”
科琳緩緩搖頭,情緒漸漸激動到有些歇斯底裏,“早在半個月前我就知道了自己的情況,所以上次摔倒我根本沒去檢查,我在醫院外面坐了半個上午。”
“科琳……”
“我以為我裝作沒事,一切就會好起來的,我還想上臺跳舞,不止一場。但這一切都是真的,不會因為我假裝看不見就消失。談,我再也沒辦法跳芭蕾了,那天的那場表演,是我這輩子的最後一場……”
談聽瑟茫然無助地抱緊面前的同伴,崩潰的哭聲刺激着她在惶惑中分泌淚水。
“肯定能有辦法讓一切好起來的。”她喃喃。
“不會有了。”科琳靠在她肩上,語氣裏是無可奈何的絕望,“不會有的。醫生說,骨骼病變通過手術康複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如果失敗,我會再也沒辦法站起來。”
只不過對她來說,不能再跳芭蕾和不能自主行走并沒有什麽區別。
談聽瑟重重咬了咬下唇,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對于舞團裏的每一個人來說,不管最初是因為什麽和芭蕾結緣,最終這都變成了他們的人生追求,他們職業生涯裏的終極理想。
哪怕能成為首席的人只是鳳毛麟角,更多人終其一生只能做默默無聞的配角,但熱愛能讓他們永遠發光發亮。
于芭蕾舞者而言,愛芭蕾就像愛生命,而那雙腳就是他們的命。
不能跳到跳不動的那天為止,并且失去再次起舞的可能,是一種絕對殘忍的結局。
科琳在孤兒院長大,付出了無數努力才入選劇院舞團。沒有家人、沒有優渥的物質條件、無所依靠,而現在對她來說最重要的東西被奪走了,意味着什麽不言而喻。
“別怕。”談聽瑟抱住她,雖然在哭,嗓音卻堅定而平靜,“我會幫你的。無論如何,我們也要先嘗試完所有可能的結果,不要太早下定論。”
哪怕是在父親去世後渾渾噩噩的那段日子裏,她也沒想過放棄芭蕾。相反,這是她最後的精神支柱。所以她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連這個也失去,自己會變成什麽樣子,又是否能找到活着的意義。
“但這可能性太小了……根本沒幾個醫生願意做這種手術,即便有,我也不可能承擔的了手術費用。或許傾家蕩産之後,我會徹底一無所有。”
“不會的。”談聽瑟堅定地搖了搖頭,“這些都不是問題,交給我。我能辦到。”
“談?”科琳愣住了。他們從沒有刻意過問對方的經濟狀況,雖然她隐約能猜到談聽瑟的家境很優越,但卻沒有更具體的概念。
“放心吧,你現在需要做的就是振作起來,其他的不用擔心。”
又安慰了科琳幾句,談聽瑟起身走出病房,打起精神聯系談捷。
錢她不缺,但是需要一點人脈去聯系到優秀的骨科醫生。
和談捷溝通好後,談聽瑟一直在醫院陪科琳待到了下午,然後不得不為了晚上的演出又趕回劇院。
今晚的劇目是傳統經典的《天鵝湖》,每一幕間有十五分鐘的休息時間,他們需要在這這時候抓緊換衣服和發飾,忙碌卻有條不紊,也擠占了她多餘的思緒。
——只剩下一個念頭愈發清晰。
她要幫科琳盡可能地保留原本擁有的一切。這不只是為了科琳,也是為了她自己。
幕布合攏的一瞬間,談聽瑟垂下擡起的手臂,在微笑中無聲抹去眼角的水漬。
……
兩天後,科琳住進了巴黎最好的醫院,醫生開始為她商讨最終手術方案。
一周後,也就是在談聽瑟離開法國之前,科琳兩只腳的手術先後完成,具體是否成功需要觀察術後的康複與複健情況。
現在,一切只能聽天由命了。
跟着團隊離開法國前往俄羅斯的前夜,談聽瑟留在了醫院裏。
這幾天她跟葛歡聊了很多,對方并沒有對她做的這些做出什麽評判,也沒有告訴她到底應該怎麽做,只是又和她分享了很多最近旅途中的見聞。
“看多了那些野生動物,有時候我常常在想,思想對于人類而言是一種饋贈,有時也是一種災難。如果我們能像動物一樣只去考慮食物與生存,一切都會簡單很多。但這就對應了我前面說的,這同樣也是一種胡思亂想。既然發生了那就只好接受。”
“聽瑟,既然這也是一種饋贈,那就多去想想好的一面吧?目睹的那些痛苦,是為了讓我們更好地珍惜還擁有着的東西。對于已失去與未得到的,不用耿耿于懷。”
也就是在聽到這些話的同時,談聽瑟恍然意識到,自己雖然失去了一些東西,卻也漸漸得到了一些“東西”,比如葛歡與蔣力這樣的朋友,比如重新拾起的對芭蕾的熱愛。
而對于此刻的科琳來說,她也是這樣的存在。
科琳靠在床頭,雖然憔悴,通紅的眼睛卻亮得讓人無法忽略,“謝謝你,談,如果沒有你的話……”
“不用去想那種可能性,我會陪着你一起康複,一起重新回到舞臺。”
“我知道,但我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你的好意。無論成功與否,我都會努力把手術費用還給你。”
“好啊。”談聽瑟忽然笑起來,“首席的薪資可不低,那你很快就能還清了。”
科琳破涕為笑,然後堅定地望着她,“等你巡演結束再來看我,我肯定會走到病房門口去接你的。”
“一言為定。”
談聽瑟被對方握住五指,心裏有什麽在翻湧、沉澱,最後悄無聲息地生長。
**
國內,海城中心劇院。
近期有一場經濟交流峰會剛剛舉行,于是當地政府提前籌備了晚宴與彙演,用以招待外賓和國內參與了這場峰會的企業。
“那是誰?”
“哪個?”
“第二排中間的那個,他旁邊坐着的可是海城的一把手啊。看着年輕,竟然不是個簡單人物。”
議論的人目光投向觀衆席,剛剛在二排中間落座的男人西裝筆挺,雖然收斂了鋒芒,卻總讓人覺得是個狠角色。
“那是松城的陸少。”
問話的人頓時噤聲。
……
幕布還未拉開,頭頂的燈光都還亮着。
陸聞別姿态随意,時不時回應着身邊人的話,從陸氏之前并購的外國企業,一直聊到峰會,再聊到今晚,既不熱絡也不怠慢。
直到對方無意提起:“原本今晚這兒是要留給巴黎一個芭蕾舞團做演出的,也是個挺好的文化交流機會,現在這麽一來,大概只有明年或者後年才能把人家邀請過來了。”
陸聞別瞳孔微縮。
“聞別,你對這方面感不感興趣,平時看不看演出?”
他斂眸,略緩慢地勾唇,“以前偶爾看。”
“那等再有這種機會可以過來看看,多來海城也沒壞處,畢竟将來還有很多項目需要跟陸氏這樣拔尖的企業合作。”
沒聊幾句,燈光就層層黯淡下來,觀衆席上坐着的人漸漸都隐沒在黑暗中。
陸聞別微微緊繃的下颌線被光影勾勒得有些生硬。
半晌他擡起手,面無表情地垂眸将領帶拉開一點,這才勉強緩解了坐在這裏時如影随形的窒悶感,但某個夢境中的畫面卻揮之不去。
夢裏也是在這裏,只不過他站在門外。
藍黑的海水與雪白的裙擺,夢境中鮮明的色彩對比附着在他腦海中那根無形的針上,冷不防就刺痛神經。
就像在用死亡這種令人頹然無奈的方式折磨他。
陸聞別從沒想過,自己會被一個比他年少十歲的小姑娘逼到這個地步。
無法改變,無法解釋,無法彌補,硬生生熬成心病,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纾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