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花滿山莊
悠長遠久的昏暗中,齊墨只能借着從茅草屋頂透露下來的幾線光看清對方的溫潤的,如上好的黑綢緞一般的眼睛。
除卻那個被他刻意模糊過的绮麗下午,他從來沒有這麽近的看過沈懷璧。他向來不喜刻薄,沈懷璧那張嘴令他平白無故生了一絲推拒;況且自身與對方的關系實在難言,每每對視,齊墨都會下意識垂下眸子,不敢去看他。
可是他身上極香,不是他在京城聞見舞女歌伶攜帶的脂粉香氣,也不是衣香鬓影,而是雪山之巅冬雪融化時,春風吹拂過解凍的芬芳,帶來的新鮮味道。
冷冽而單純,克制又勾人。
“……起來。”沈懷璧微微側過臉,齊墨的唇便順理成章地印在他臉上。
血腥味淡淡,不經意刮過他的鼻腔——那是沈懷璧的血,那傷口一直跌跌碰碰,似乎總也好不了。
齊墨依言,動作快得仿佛沈懷璧下一秒就要抽出留行來打他。
“将軍,你的手沒事兒……”
他的“吧”還含在咽喉裏沒出來,沈懷璧揮了揮手,冷淡的回了句“沒事”。
齊墨熱臉貼了冷屁股,他也不惱,心中總是懷着一點對沈懷璧的歉疚,他扯開話題,問道:“将軍,你如何會這裏的黑話?莫不是之前聽聞過?”
沈懷璧似乎被觸及到了什麽不好的記憶,默了好一會兒,才極為不情願的開口道:“整個江北的黑話不都是這幾句,我早幾年游歷各地,什麽都會一點兒罷了,有什麽好稀奇的。”
他說得輕巧,齊墨也沒去糾結,他只是為了扯開個話題來遮掩自己的尴尬而已。
沈懷璧一手握着門環,還不忘輕聲道:“待會小心行事,切莫亂來。”
齊墨點頭應下,突然發現自己點頭他是看不見的,便追了一句“好”。
漫漫瑩白耀眼的光輕柔鋪落在長街上,成百上千顆散布着柔柔光芒的明珠嵌在牆壁上,雪白的绡紗從支着的黃銅欄杆逶迤垂下,像是透明的蝴蝶的翼。
他們相攜着走過長街,于其盡頭,終于見到了一座城門一樣的拱門,只不過只有十幾丈高。在門上配着一片薄薄的石碑,上面用暗青色漆刷着四個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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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滿山莊。
過了那扇城門,沈懷璧與齊墨二人終于見到了這座臭名昭著的賭城的真正面目。
碧黑石磚鋪成長路,上面行走的各路人鬼衣着不盡相同,卻皆如出一轍地帶着鬼面具。
齊墨剛想走進去,便被一人橫空攔住:
“這位公子,您怕是第一次來咱們花滿山莊,不曉得咱們山莊規矩,還請二位公子稍加飾掩面容,多謝。”說罷,那人拿出兩個青紅交錯的鬼面具,請他和沈懷璧戴上。
齊墨猶疑地看了沈懷璧一眼,對方不睬他,順從把那面具戴在自己臉上,甚至還溫和有禮的對那男子道了謝。
待他們走了兩步,到了個沒人的地方,齊墨才敢擡眼去看他。他這一看,便是有些呆了。
平日裏沈懷璧最愛穿白色輕铠,這衣裳修身利落,勾勒出他細瘦的腰身。他就圖這衣服輕靈簡便,易于應對些突發狀況,也不至于不合适。沈懷璧的臉又是恬淡如水的樣子,五官輪廓鮮明,眼雖不是什麽鳳眼,卻也帶着點狹長,眼尾微微上挑,看人總是帶着一股子冷淡的疏離意味。
如今一張青面獠牙的鬼面覆在他那張清隽非常的臉上,卻沒有半點恐怖的意思,只有一雙柔潤深色的眼露出來,含着點點光暈。
“我們去賭場看看。”
或許是這鬼面具确實有着遮擋視線的效果,沈懷璧倒是沒注意到他的眼神,帶着他往東部人頭攢動的地方行去。
一路上人潮熙攘,幾乎是人踩着人,沈懷璧怕齊墨被人擠得不見人影,便自然而然的牽住他。
齊墨覺得手心被人貼住,骨骼勻亭的手指輕輕搭住他的,幾乎是一剎那,齊墨便感覺自己的手心有薄汗滲出。
沈懷璧不知所以,低聲問:“很熱麽?都出汗了。”
齊墨一觸及他的眼神便垂下頭,一抹紅蔓延到耳根,他打着圈兒問道:“将軍,這裏的賭場賭什麽?也是銀錢之類的嗎?”
“何止?奇珍異寶,神武兵槍,甚至是人命,應有盡有。”
說話間,那賭坊大門便展露眼前,上面挂着一塊金絲染花匾,上有“滿月坊”三字。
此時正是寒涼天氣,門口卻站着一個妙齡少女,以輕紗遮面,身披淡紫色輕薄羅裙,玲珑曲線一覽無遺。
她見到沈懷璧二人要進去,便攔住他們,掩嘴輕笑道:“二位公子請留步,進咱們滿月坊,是玩玩兒呢,還是尋人呢?”
齊墨剛要答,就發覺沈懷璧的手指曲起兩根,在自己手心處敲了敲,示意他稍安勿躁。
沈懷璧扯出一抹笑,嗓音平和沉穩,還帶着一絲玩世不恭的笑意:“自然是去玩玩兒了,怎的?姑娘願意陪我一起麽?”
那姑娘擡起染着春情的眉梢,笑看他一眼,嘴裏道:“公子說笑了,快些進去吧,可不要誤了志興了。”
應付過了那女子,沈懷璧和他順利地進了這徐州最大、最負盛名的賭城。
“買定離手!買定離手!壓莊便不能更改了!”
穿着富麗的精壯男子手中持着一個骰盅,那眼睛像是淬了金一般,在昏黃的燈下閃爍着滲人的光。
他在盯着各人手中的籌碼,費盡心思地将這些財物斂進自己懷中。
“快呀!打他呀!老子在你身上壓了三百兩黃金呢!你給老子打呀!”
角落裏甚至還開了個競技場,上面打鬥的兩個壯漢已經口吐白沫,不知是染上了藥性還是怎的,還在拼命揮拳向着對方。
在外面,看見的最多只是鬥雞鬥狗鬥蛐蛐兒,這裏不同——
這裏鬥得是人的命。
這裏的人無時無刻不帶着鬼面具,那薄薄的鐵片似乎在他們臉上戴的太久了,如今就像長在臉上一般,這裏除了沈懷璧與齊墨這新進來的二人之外,已經沒有活人了。
這就是……城牆外的時間嗎?
齊墨的手還在沈懷璧手裏,對方也沒想着抽出來,便依舊虛虛搭着他的手心上。齊墨到底還是沒有習慣這種路數,手還在細微顫抖着。
他這一抖,沈懷璧便察覺了。
“怎麽了?害怕?”
此語一出,齊墨下意識反駁道:“才沒有!”
齊墨聽見沈懷璧低低笑了一聲,然後道:“怕也沒用,誰叫你要跟來?”
齊墨還想再說,便聽見不遠處有人鳴了鑼鼓,铿锵一聲,把絕大數人的注意力吸了過來。
“來來來,各位!且停一停!咱們坊主說了!他今個兒心情好,誰若是賭贏他一輪兒,他便請勝者喝百金一兩的蟠龍笑!”
他的話一落地,幾乎是同時,下面便傳來叽叽喳喳的讨論聲,過了半晌,有個一看就喝的神志不清的酒鬼開口了:“哎呦!坊主請酒喝啊!那我怎麽能不來呢!”
說罷,便笑嘻嘻的走上二樓高臺,撩開緋紅輕紗簾子,那紗也不知是什麽材質,外面的人只能隐隐約約看見輪廓,不能窺其一二。
沒過一會兒,那醉漢便搖搖晃晃地走了出來,站在簾子外頭垂頭不語的守衛像拎狗崽子一樣,拽住他的領口,徑直從二樓往下扔出去——
重物墜地悶響,血花四濺。
齊墨正覺得兇險異常,身邊的沈懷璧卻突然放開他的手,看樣子要上去試試。
他心一緊,連忙拉住沈将軍的袖子,低聲急促道:“将軍!你哪兒去?!”
“百金一兩的蟠龍笑啊,本公子也想試試。”沈懷璧笑得沒有一點戒心,松開他的手,趁着齊墨還沒反應過來的空檔,擡起腿直直的上樓梯去了。
齊墨一愣,還沒跟着他走幾步,便被人攔住:“小公子,咱們坊主說了,一次只能上去一人,你等會吧。”
齊墨哪裏等得了,又見沈懷璧着實沒有想要等他的意思,急中生智道:“他是我哥!我哥他有羊角風,我怕到時候他一抽風,把坊主吓着了!”
他說得急且快,臉色也是毫不掩飾的擔憂。
攔住他的男子注視着他的眼睛,見那裏面含着的都是淡淡的關心,心道應該不會有假,稍稍思量了會兒,便擡手放他進去了。
滿月坊的樓梯是旋轉的,有一大段路底下站着的人都看不見。
齊墨剛進樓梯,便見到沈懷璧斜斜的倚在牆邊,從面具中露出的一截蒼白的尖削下巴微微低垂。
沈懷璧面上還阖着面具,一雙眼淋漓淡薄,在光下映出淺淡的琥珀黃,倒不像是眼睛了,而像是齊墨從小玩過的五顏六色的琉璃珠子。
他聽見響動,知道是齊墨來了,便擡起頭,那雙淺淡的眼睛對上了他,那雙眼若寒星明耀,在昏暗的樓梯間裏輕輕閃動着光澤。
“你剛剛說,我是你的什麽?”
齊墨像是他的目光被釘住了一般,許久才擡起頭,他沒想到沈懷璧還真聽到了。
尴尬,真尴尬,究極尴尬。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了許久,才帶着一絲羞怯地開口道:
“哥……”
作者有話要說: 沈将軍:每天都想手刃殿下怎麽辦?在線等,挺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