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一路東上

“皇帝......駕崩?”

齊墨掙紮着站起來,面色白得如一張紙。

怎麽可能呢?父皇他那麽好,人人都誇贊他是一個聖明君主。

他不曾暴虐享樂,不曾耗費民工民資修葺宮殿,不曾包鄙贓犯,明察秋毫。

他也不曾動辄發動戰争,使得百姓家破人亡,自他在位那年起,邊境安穩二十餘年無動蕩不安。

他親手教授孩童寫作書畫,也曾衣襟帶花,言笑晏晏地與他們吃酒喝茶,談論治國齊家平天下。

可是,這麽好的一位君主,那麽好的一位父親,怎麽就......

毫無征兆地死了呢?

自己離開京城的那一天,明明還與他約定好了,耍着小孩子脾性要他在自己歸來的那一日設宴為他接風洗塵。

往事已成雲煙,飄悠着散失在空中,倏忽片刻就不見了。

沈懷璧看着他一個人站起來,跌跌撞撞地扶着牆往外走,一時也想不出什麽話來安慰他。

徐毅沒想到沈懷璧床帳裏面還有個人,一時不覺也有些尴尬。

先是頭暈,讓齊墨分不清今夕何夕,接踵而來的則是鋪天蓋地的惡心感。

齊墨踉跄來幾步,扶着牆幹嘔起來。

他昨日一醒便跑來找沈懷璧,本就是滴水未進。用晚膳的時候,受傷的後背火燒火燎的,疼痛使然,讓他也沒吃幾口便早早擱了筷子。此時就算他有意想吐,卻也只能吐出幾口酸水來。

齊墨把自己關進那間小房子,一關便是兩天兩夜。

Advertisement

期間除了李豐偉送進去又搖着頭拿出來的根本沒動多少的飯菜,便沒有人再能進的了他那間屋子。

沈懷璧數次站在他的窗前,見無論白晝還是黑夜,裏面皆有一燈如豆,床榻的下緣枯坐着一個黑色的人影,雙手抱着自己的膝蓋,半晌都不動一下。

齊墨看起來是個沒頭沒腦的拖累,可沈懷璧知道,這人犟起來八頭牛都拉不動,更遑論去勸他心結解開了。

沈懷璧寂寞無言地站了一會兒,在身旁李豐偉的催促下,轉身離開了。

那盞如豆的燈火在微風中搖搖曳曳,缱绻的光柔麗地暖着人的心,熨貼極了。

齊墨便蜷縮在這盞暖黃的燈火下,不聞不問不聽不想,仿佛自己還是個有家可以回,有親眷還在等候的單純小皇子,即使偶爾被罵兩句窩囊包袱,那又如何?

母妃仙去得早,他自己獨身一人活在活在偌大一個皇宮裏,竟找不到可以說話的伴兒。

幾個皇兄皇弟争着搶着朝他父皇獻媚邀寵,對待他卻也算謙和有禮,沒有什麽欺負了的份兒。自從及冠之後,他們便不可避免的疏遠起來,唯有父皇一人待他真心如初,教他君子有道,溫之如玉。教他要好好利用手裏的權利,為百姓謀一個喜樂安寧。

可如今正是太平盛世,百姓倉廪豐足,不愁吃喝,父皇一走,把半壁江山也要帶走了。

他吸了吸鼻子,這幾日他都沒有流過淚。

不是不想,而是哭不出來。

齊墨也不知自己怎麽了,他不敢休息,好幾次他一合眼,父皇舒朗帶笑的眉眼便在眼前。他怕一睡,這至今他都不能接受的事實便會從噩夢變成真的,唯有一燈如豆,淺淺系着他的心神。

不知是他的幻境還是真實,屋外傳來了清樂悠揚的樂聲,顫顫巍巍地繞着屋梁旋轉。

齊墨側耳聽了一會兒,神色微動——

那支曲子正是《白雪三疊》。

可惜現在容叔不知所蹤,父皇猝然駕崩,變故來得太快,讓他無法接受。

齊墨長嘆了一口氣,撐着牆壁站起來。

到底是一幅年輕身體的底子,背後的傷口結痂止血,算得上是無藥自愈了。

他活動兩下已經麻木的四肢,推開了門。

外面一襲白衣臨窗而立,風勾連着衣袍下緣,帶起層層漣漪。發絲沒有束起來,半挽着飄蕩在風中,自帶三分風情。那雙眼是淺淡的琥珀色,眼角微微上挑,不知是吹久了風還是什麽緣故,眼尾帶着一抹薄紅。那人手中持着一片翠綠的葉子,正靠在玫瑰色的唇邊,吹着吱吱嗚嗚的曲子。

沈懷璧看見他出來,面色依舊波瀾不起,他吹完一整支曲子,這才看向齊墨。

他什麽安慰的話也沒說,開口便是一句:“徐州一帶有要賊禍亂,我将帶人前去鎮壓,後一路東上,鎮守皇城。”

齊墨這幾日精神狀态極為不佳,整個人都好像被不知什麽精怪給抽走了精氣神,面色頗為枯槁,整個人都肉眼可見的消瘦了一圈,淺青色的外衣覆在他身上,顯得有些形銷骨立起來。

他的眼睛便顯得特別大,一動不動地看着沈懷璧。

“今日下午便啓程。”沈懷璧走過去,握住他垂立一邊的手,觸感冰涼。

“現在掌權的人是誰?”齊墨的嗓音沙啞難聽,如被枯樹草枝摩挲過了一般。

沈懷璧握住他的手,帶着他往飯廳走。握住他的那只手的手心溫暖幹燥,上面覆着一層薄薄的繭子,莫名給人一種安心的力量。他輕輕說:“沒有新皇登基,由安福王替為攝政王,暫掌朝政。”

掌廚媽媽心疼齊墨,即使是大清早,也給他做了一大碗熱氣騰騰的陽春面,上面撒着青翠的蔥花,細細煎了澄黃的蛋攤在上面,堪稱色香味俱全。

齊墨無暇顧及到這些,朝掌廚媽媽道了謝,三兩口沒滋沒味的扒拉了幾根面條,放下碗便回了屋。

沈懷璧跟過去,見他也不說話,只是定定地看着自己。他想說點什麽,可最終還是沒開口,只是道:

“你去換身衣服,輕便點的,不然不好騎馬......你還想坐在轎子裏,讓我派人擡着你去徐州麽?”

齊墨沉默地點了點頭,也不避嫌,當着他面扯開腰封,青衣落下,露出背上已經結痂的傷口。

沈懷璧張了張嘴,剛想問他用不用自己幫忙上點藥,便看見齊墨手起衣落,極其迅速的穿好了衣服,似乎沒感受到衣料摩擦過後背時帶來的痛楚。

他纏好腰封,佩上銀白色輕铠,勁瘦的腰肢被腰封勒出身形,面色卻蒼白,毫無人臉上常見的血色。

沈懷璧把袖中一直藏着的留行扔給他,面色淡淡:“此行一路艱險,我率領人數衆多,若遇突襲,恐無法護你周全。你與我學上幾招,不算教你為徒......你若是要叫,叫聲師哥便好。”

齊墨的臉上終于掀起一點波瀾,手中握着的留行鞭木柄上花紋繁複華麗,握上去的手感也是溫涼一片的。

“給我?那你用什麽?”

留行估計沒給過其他人用,江北霸王花用的最順手的武器便是一根吃人不吐皮的鞭子,這齊墨早有耳聞。可是他從來沒想過,這把殺人利器會給到自己手中。

沈懷璧全然一副沒所謂的樣子,微微乜着眼道:“武器有那麽多,我随便找把刀或者弓箭都行,有誰像你這麽沒用?要想在短時間之內有自保的能力,只能把最好學的鞭子權且借你一會兒。”

齊墨搖頭,把留行不由分說地放在他手上,轉身進了屋。

沈懷璧看着他在從京城帶過來的那口大木箱中翻翻找找片刻,跑出來的時候,手中握了一把彈弓。

“沈将軍既然不用我身披執銳沖鋒在前,那麽這留行給了我,反而還是暴殄天物了。這柄彈弓是我從小帶着玩到大的,還因為貪玩兒打破了許多宮殿的紙窗戶,挨了教習先生和父皇的罵。我有它就夠了。”

沈懷璧聽他這麽說,知道自己一時半會是勸不動他的,便只好放棄。

“那我......還能叫沈将軍師哥麽?”齊墨說完,自己也覺察了不妥,自嘲的笑笑:“宗親分離,血肉崩卒,若是将軍肯給我一點虛無缥缈的念想,我就還以為......”

以為離別席未散,物是人是,場景猶存。

沈懷璧自己也是十四歲離席,家族戮落,身邊無一親眷,孤單寂寥,只有兵營那些冷血的鐵刃兵刀陪着他。

雖不是顧影自憐,但也有種寂寞的感同身受之感。

因此,沈懷璧只稍稍別扭了兩下,便應允道:“想叫便叫吧......在我下屬面前不許叫。”

齊墨彎了彎眼角,捧出一個淺而又淺的笑。

嘉慶二十八年,鎮北将軍沈懷璧偕同十一皇子齊墨,率領洋洋八百騎将士,一路東上。

車騎從江北始發,圍觀百姓浩浩湯湯,皆揮淚相送,頗有不舍之情。

沈懷璧身着白色輕铠,騎躍馬上,手中留行鞭逶迤地——

他知道,如今這一走,不知多久再能回到江北了。

灰白的天空落了蒙蒙細雨,趕來送行的人們被雨澆了滿臉滿身,終于退去。齊墨的馬匹還是那匹雜花色馬,沈懷璧特意讓人從馬廄裏把它弄出來,說是十一殿下最愛,怕騎不慣其他的馬,這一路山高水遠,怕不小心影響行程便不好了。

齊墨與他并排同行,雜花馬比沈懷璧那頭棗紅色的高頭大馬生生矮下一頭,看起來也頗為好笑。

為了趕路,整支隊伍都是輕裝便騎,因此行進的很快。

沒想到,有人卻存了心不想讓他們走——

“将軍,前面有人攔路了。”

齊墨聞言,擡頭看了看高大的城門上那塊名匾。

上面用金紅漆潇灑肆意的書畫了三個字:

徐州城。

作者有話要說:  是的沒錯,小齊真的要長大了QUQ

老母親疲憊的笑 jpg.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