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與子同袍

東大營應當是在一個臨近的城池裏面歇腳, 看得出是定了?一間很好的客棧。

沈懷璧住的地方?,院子裏栽了?一棵很大的梧桐樹,這時正值傍晚, 金黃色的落日餘晖從樹冠的縫隙中?灑下來, 點燃了?一整院的風光。

徐毅沒有跟着他出來,像是捏準了?齊墨不會那麽快就?釋懷, 繼續跟個沒事人似的跑到将軍邊上嬉笑玩鬧,因此,便放心的讓齊墨一人出來了?。

齊墨不知道自己是懷着一種怎樣的心情跑出去的,從徐毅那句話一出口, 那種酸澀的感覺就?淺淺駐足心頭,再也?揮之不去。

從京城來到江北開始,他便給沈懷璧帶來了?多少麻煩?

自己曾經在京城的時候,就?有那些?自以為?遠大的抱負。

要為?黎明百姓尋得一個安穩的天下, 要讓騷擾邊境的蠻族人再也?沒有辦法騷擾邊疆。

說起來,他也?沒有真正龐大的狼子野心。百姓安居樂業, 而他看着新皇齊家治國平天下, 如此便足矣。

可他一朝被流放江北, 應當是父皇早就?預料到如今結果?,只?是不忍看他弱冠之年便忍受颠沛流離之苦, 人生?如逆旅, 飄如陌上塵, 讓他在絕境之中?無處可靠。

可是, 齊墨忘了?。

給他在江北的一席之地,給他山雨欲來之前的庇護所,給他能?安寝一夕的一方?天地,這些?都是沈懷璧做的啊。

可他偏偏生?氣愚鈍, 遲遲不覺得。還以為?是皇命難為?,令沈懷璧不得已才受了?他這麽個累贅。

從虎頭幫到滿月坊,再到今日的花月樓,沒有一次他不是為?了?自己受傷,奄奄一息的躺在床上三五日,過後又重?新給他支楞起一方?穩固天地。

可齊墨呢?

他只?顧着自己的雄謀大略,只?顧着自己的國泰民安。

若他回過頭看,總能?見到一道單薄身影,為?他盡力支撐着這方?不知何時就?會塌陷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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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若不是今日徐毅點出來,齊墨可能?永遠不會意識到,沈懷璧也?是人,他也?會很痛。

可是他從來沒回過頭,在狂風巨浪之前,只?有沈懷璧還為?他固執地打着一頂單薄的傘。

那種感覺,就?像一支尖銳至極的針,刺入他心尖最柔軟最嬌弱的地方?,刺得他鼻子一酸。齊墨仰起頭,讓還沒落下來的眼淚在眼眶中?回流,遲遲不讓它落下來。

齊墨深吸了?一口氣,看着樹冠間露出來的斜陽漸漸西移,裏面還是沒有人點起燈來——

徐毅不許別人進去打擾沈懷璧休息,一個還昏迷着的人,又怎麽能?自己點燈呢?

“十一?”

齊墨被這一聲熟悉的稱呼叫回了?神。

在遠離京城的這個地方?,叫他十一的人只?有兩個。

一個是還躺在裏面的沈懷璧,另一個就?是——

“容叔?!”

齊墨生?怕是幻覺,急忙用?手揉了?揉已經發?紅的眼眶。待他睜開眼面前站着的還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他一廂情願想?象出來的幻境。

齊墨張了?張嘴,下一句還沒開口,眼眶便紅了?。

他的那顆似乎已經麻木的心髒在這時卻又恢複了?知覺,變得酸酸脹脹的,像一顆熟透軟爛的梅子,輕輕一掐就?能?流出許多酸澀的汁液來。

這些?天他輾轉各地,一直流離失所,京城父皇駕崩,叛亂來的突然,這一切都幾乎讓他難以接受。

在最早時候,被惡人擄走關在江陵,一直生?死不知的容叔卻在這時候回來了?。現?今沈懷璧還躺在屋內的床上昏睡着,也?不知何時能?夠醒來。

好在容叔回來了?,這無疑是對他自己最大的安慰。

也?許是這段時間過的不好的緣故,容叔看上去消瘦了?些?,顴骨高高地突出來,把他本來就?顯得過分消瘦的面頰又縮了?一個度。

不過容叔像是沒經歷過那些?苦難一樣,和沒事人似的,仿佛齊墨還是那個意氣風發?的皇子,而他還是朝廷派過來當十一殿下保姆一般的人物。

一切都沒有物是人非,沒有家破人亡,沒有輾轉流離,也?沒有分別苦痛。

容叔笑眯眯地看着他,目光巡索了?一圈,像是在打量着他這段時間有沒有消瘦一樣。

良久,他才開口了?:“小殿下,您最近過得可曾安好啊?”

齊墨的嘴唇有些?微顫,巨大的喜悅,激動和愧疚擊中?了?他,像一只?無形的手死死地扼住了?齊墨的咽喉,不讓他發?出一點聲音來。

“我……”

齊墨掙紮許久,才冒出一個字來。可惜他這話剛開頭,就?又被容叔打斷:“殿下,你這段時間受苦了?……想?哭,就?哭出來吧。沒關系的。”

齊墨本來眼眶還有些?酸澀,但聽他這麽說,反而沒有要落淚的沖動了?。

父死而子立,亘古至今都是這個道理。

若他齊墨還像之前一樣肆意妄為?,端着個殿下的身份就?四處亂晃,眼淚如同不要錢似的就?往外送,那他不說對不起養他長大的容叔,也?對不起已經在九泉之下的父皇,更何況,他對不起為?他受傷的沈懷璧。

沈懷璧還在裏面躺着,不知何時能?夠醒來,而他端坐于室內,身上一點傷也?沒有,連一塊皮都沒擦破。

他怎麽敢哭?怎麽能?哭?

齊墨冷下心來,壓着聲音道:“容叔,你回來了?。”

容叔小心翼翼的觑着他的臉色,見他還是平平淡淡着,并沒有露出過多的表情,這才稍稍安下心來。

齊墨與他相對卻無言,過了?好半晌,他才道:“容叔,是誰把你救出來的?把你抓走的又是誰呢?”

金烏西沉,天色将晚。最後一絲落日的餘晖将盡,将樹梢上重?重?疊疊的影子拉得長而又長。

容叔開口道:“當時離開你而回京城,并非我所願,只?是那時,陛下便飛鴿傳書給我,急召我回京議事,還點明了?不讓帶殿下你去。我當時也?沒多想?,跟着就?去了?。可我懷疑沈将軍身邊出了?奸細,消息走漏給那些?青龍幫的亡命掮客,我們一行人走得急,車馬也?不多,便被他們在半路上攔了?下來,連夜擄去了?江陵。”

“那你留給沈将軍的那封信呢?”齊墨靜靜的看着他,等他敘述完了?,才插上一嘴。

容叔一副了?然的神态:“那封信?你們真收到了??”

齊墨也?不帶責備,眼裏卻是涼得勁透:“是收到了?,信上還說不能?讓沈将軍告訴殿下。”

容叔尴尬的別來目光,繼續道:“我不讓他告訴你,其實是有原因的。你當時……如此莽撞,我又在你身邊這麽多年,關系早就?是比親人還要親了?。我怕你一沖動,就?做出什麽事兒來,讓我擔憂,也?讓沈将軍擔憂。”

齊墨倒也?沒反對,只?是不置可否的點了?點頭。

“青龍幫的人為?什麽要把你們抓走?你是受人之托嗎?”

齊墨這句話一出,倒是讓容叔有些?驚詫起來:“你去查青龍幫了??你怎會知道這麽多……”

還沒等齊墨答話,他就?釋然了?悟道:“也?是,你和沈将軍出去了?這麽多次,總該知道些?的。青龍幫的人是受他們嘴中?的華先生?之托,不僅要買我的命,還想?把沈将軍也?給拖下水。

我就?是在預知了?這個情況之後,才給你們寫?下的那封信。當時我就?已經抱着必死的決心,本來想?着能?多活一個就?多活一個,不能?把你們再拖下水了?,誰知你們倆竟都是不聽人話的,誰也?勸不住誰,現?今才落得個這般場面。”

齊墨木着臉,像是在聽一件與自己毫無關系的事。

“沈将軍在你我不在的時候做了?很多。”容叔的眸子裏刻着一縷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過了?良久,他才繼續道:“ 江陵本來就?是一塊牢不可破的鐵板,從我被抓進去到他進江陵城,找人把我帶出來,究竟花了?多少時間?”

齊墨不知道答案,也?根本不想?知道。

他不是什麽黃口小兒,自然知道容叔話裏的意思。雖說如今世道動蕩,多對人有些?提防心是好事兒,可那不是別人,那是沈懷璧啊。

對齊墨來說,他不再是冷冰冰的兩個字“別人”,那是真正有血有肉有溫度的一方?港灣,一支折傘。

是他,心裏想?要一直一直守着的人。

齊墨見容叔面有疲色,便善解人意道:“容叔,你才剛回來,不要這麽勞累。有什麽話等你身子好些?了?再說。我……我進去看看将軍怎麽樣了?。”

齊墨進去的時候,一個不知何時來的大夫正在裏面,幫沈懷璧換藥。

大夫見到他來,就?像是沒看見人一樣,連眼皮也?不掀一下,繼續幫昏睡着的沈懷璧換紗布。

齊墨在旁邊惴惴不安的看了?許久,終究是沒按捺住,開口了?:“大夫,他的傷勢怎麽樣?受了?多少處傷啊?”

大夫正眼都不瞧他一眼,涼涼道:“重?啊。左臂的傷口重?新裂開,肩胛骨處被兩支羽肩射穿,以後射箭都是困難的,更別提全身上下那些?細細碎碎的傷口了?,你說多少處傷?”

齊墨屏聲凝氣,默默看着大夫幫沈懷璧把藥換完。

大夫還是那副冷冷的模樣,提着藥箱,轉身便想?走,又被齊墨給攔下來:

“大夫……他中?的那個藥什麽時候才能?好啊?我和他都是同一種迷藥,為?何我一天就?醒來了?,而他這麽久還是沒有動靜?”

大夫停下腳步,定定看着他:“他受傷多,你受傷少,夢裏那麽沉靜,也?沒有痛苦,你說這要是你,你是想?醒來還是想?睡着?”

齊墨見他又要走,還想?問點關于沈懷璧的情況的,可這只?手還沒伸出去,便被那大夫一掌推開——

大夫上上下下的瞅了?他兩眼,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忽而問道:“你是他誰啊?這麽關切他?”

齊墨一時間真沒有找到能?夠回答他的答案,不由有些?結巴:“我……”

大夫抱着胸,面色涼涼:“你不知道他肚子裏還有孩子嗎?要是全天下做父親的都像你這麽不知事,那還反了?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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