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1)
可惜她是他的阿阮,他的牽挂。她不美,不好,也不聽話,可他試過假裝自己忘了她,最終還是在別人身上找她的影子,徒勞無功。愛就是這樣,你愛一個人就好像突然有了軟肋,也突然有了铠甲。
淩晨四點,窗外灰蒙蒙一片,沒有光。
阮薇去浴室換了件利落的長褲,出門的時候,葉靖軒還睡得很沉。
她知道,他過去睡覺沒有這麽踏實,畢竟是這條道上的人,夢裏都戒備,尤其在葉靖軒腦部受傷之後,他經常半夜驚醒,睡眠質量很差,因此才有了抽煙的毛病,睡不着就依賴煙草給人帶來的麻痹。
但阮薇回來之後,葉靖軒似乎一直都睡得很安心,直到她輕輕走出去,他毫無知覺。
她順着樓梯繞到樓下廚房後的小門,那本來是老宅裏下人往外清理垃圾的地方,時間太早,連福嬸都還沒起,她刻意避開打瞌睡的下人,摸黑到了後院。
非常時期,葉靖軒被挂“蘭”字,明裏暗裏要他命的人太多,老宅所有的出入口都被守死,連這條小路也不例外,但今天這麽早,是阿立帶人守夜。
一切早有準備。
阿立看了一眼阮薇,清晨天涼,他記得帶了件棉麻的薄外衣,透氣又舒服,遞給阮薇示意她披上,随後不出一聲,避開人,引着她往外走。
阮薇上車的時候擡頭往樓上看了一眼,樓上主卧的窗戶大半被樹擋住了,但她所站的角度還能看見一條縫隙。
昨天她擺的薔薇還在,影影綽綽,只剩一團暗影。她看不真切,突然有點可惜,應該帶束花離開,不然放它們在那裏,兩天就枯了。
“薇姐……”
“走吧。”
阮薇低頭上車,今天情況特殊,但她從頭到尾都比他們想象中要平靜。
其實阮薇一直不好看,普普通通一張臉,可是今天……半山上的路燈還沒關,阿立借着最後一縷光線看向她,突然覺得眼前的她比任何時候都漂亮,他在這一刻有點理解了,為什麽三哥能對她執念二十年。
都說紅顏禍水,她一個樣樣不出衆的女人,最後卻能讓葉靖軒為她抛家棄業,能打破敬蘭會苦心維持數十年的平靜。
可她并不軟弱,她在用自己的方式保護他。
“薇姐還有什麽話嗎?我可以之後轉達給三哥。”時間太緊,但阿立實在不忍心催她。
她搖頭,想想還是笑了,還是喊住阿立說:“和他說,就當那個噩夢是真的。”
阿立不知道她說的噩夢是什麽,但他鄭重點頭,關上車門去吩咐司機,一路目送她離開。
千裏之外,沐城蘭坊。
會長所在的朽院之外安安靜靜,人人自危。非常時期,陳嶼的疑心病越來越重,他按例把守夜的人換過一批又一批,最後也查不出到底有多少人是葉靖軒這幾年帶出來的,于是只好盲目篩選。
其實葉靖軒從南省入駐蘭坊沒多久,已經形成架空會長的趨勢,沐城所有的通路都在他手裏握着,陳嶼想要收回他的權限,派人翻查大堂主葉靖軒的住處,但一連幾天,對方留下的人死守不放行,從頭到尾沒人聽會長的話。
他這家主當得太窩囊,明裏暗裏都有人在看笑話。
陳嶼震怒之下讓人硬闖,當街和留守蘭坊的葉家人起沖突,最後惹得外邊聽見風聲,警方的車遙遙停在兩個街口之外,相互僵持。
剛過午後,陳嶼為保證自己的安全已經閉門不出,外邊有人匆匆往裏傳話:“會長,今天南省該來的那批貨……”
陳嶼一聽這話就覺得不對勁,這種時候不能再出亂子,他繃着聲音問下人:“出問題了?”
葉靖軒幾乎切斷了南省和沐城的往來,但敬蘭會暗地裏做的生意涉及太廣,有的線路上的東西涉及全島以及海外多方的利益,一時半會兒斷不了,按規矩,日日還要送到沐城。
“東西沒問題,關鍵是多了個人,會長……那女人自己送死來了。”
陳嶼慢慢笑了,他這院子近日越來越安靜,所有人都虛情假意,但所有人也都在表忠心,是真是假,只靠他自己的眼睛。
這還是陳嶼上位以來第一次放“蘭”字封殺令,他下決心要清理門戶,讓大家看看新會長的手段,可他背地裏也緊張。走到他們這個地步,能守住這條街靠的不是本事,更多的是直覺,一念之間定生死。
只不過今天這消息,真讓人驚喜。
陳嶼慢慢地向後靠在椅子上,推開面前的電腦說:“葉三還真舍得。”
“會長,阮薇不敢走正路,是跟着運貨的人過來的,這肯定是她自己的主意。”
陳嶼心情大好,吩咐人去蘭坊外等着:“好好迎接一下客人。”
“是,會長。”
他說完又點開牆上的屏幕看預報,南省還是有雷陣雨。
手下會意,低頭說:“我們查過了,今天南省的飛機沒法起飛,葉靖軒趕不過來。”
陳嶼起身走到窗邊,往遠處看,下人出去安排完了回來,看他還站在那裏不動,于是又低聲請示:“會長,我們要不要留個活口?只要阮薇在我們手裏,葉靖軒一定乖乖聽話。”
陳嶼搖頭,今天沐城天晴,從他這裏能一直看到遠處海棠閣的房檐。他忽然想起過去那些年,他哥哥陳峰還活着,跟在華先生身邊,而他只有在海棠閣之外守夜的資格。
他忽然又笑了,敲着玻璃搖頭吩咐:“帶回來,按規矩處決,那女人沒有親人了,幹淨一點,留條左腿給葉靖軒看,其餘的……灰都別留。”陳嶼耳邊響起過去那人絲毫不帶悲憫的聲音,明明宿疾纏身,連說話都輕飄飄的,但他每個字都讓人骨頭發冷。
陳嶼咬緊牙,一拳砸在玻璃上,學着華先生的口氣說:“用不着拿女人和他談條件,我就要讓葉靖軒看一看,敢反我的人……是什麽下場。”
下午的時候,南省果然再次預報有雨,雨還沒下,雷聲滾滾,所有航班全部延誤。
老宅內外一片死寂,書房裏站滿了人,阿立跪在正中。
冷不丁一道閃電劈下來,牆壁上撕開一道冷白色的疤,迎着葉靖軒的臉色,森森透着冷。
方晟這幾天疲于應付外邊的人,留下阿立守在家裏。葉靖軒起來沒看見阮薇,但阿立和他說薇姐去花園裏散步了,他們過去養着摩爾,都有晨起遛狗的習慣,阮薇醒得早也不奇怪。葉靖軒一時沒顧上多想,內外所有事全都壓在他肩上,人人等着他做決定,他一忙起來就到了中午。
直到福嬸找了一圈也沒找到人,追上來說阮丫頭起來就沒吃飯,他才意識到不對。
老宅是唯一安全的地方,阮薇出去就是送死,可葉靖軒怎麽都沒想到,她沒和嚴瑞離開,卻自己選擇回去送死。
葉靖軒審問無果,阿立敢做出來這種事,就不可能開口。他是方晟的人,但方晟顧不上請罪,第一時間已經去查航班。阿立他們當時為了不驚動葉靖軒,沒去動葉家的私人飛機,這種天氣民航更不可能飛,所以阮薇想要回沐城,只有水路或是跟着貨車走。
可是島上通過葉家來往沐城的渠道太多了,幾十條線,阿立只字未提,他們一時半會兒根本查不到。
葉靖軒手裏轉着槍等了又等,還不見任何消息。他已經讓方晟去安排飛機,但雷電天氣,一直無法獲得準飛許可。
不管哪條路,這麽久過去,阮薇一定已經回到沐城。
葉靖軒終于忍不住,甩手把槍扔出去,順着地板滑出很遠。阿立一直很沉默,突然把槍拿起來,直直抵在自己太陽穴上,周圍立刻有人撲過來拉下他的手:“阿立!別!”
阿立擡眼看向葉靖軒,上首的人臉色冷淡,一動不動。
他眼看他要自盡,仍舊只問一句:“我再給你一次機會,阿阮走了哪條線?”
“既然送她走了,我就沒想還能活。”
阿立就是不肯說,眼看就要扣下扳機,葉靖軒厲聲呵斥:“放下!”
這句話伴着雷聲一起轟然炸開,阿立渾身顫抖,臉上全是冷汗,他咬着牙,整個人像被抽幹所有力氣,一把被人按在地上。
葉靖軒還是這個家的主人,他不許他死,他就必須茍延殘喘。
書桌之後的人徹底怒了,盯着他說:“葉家從沒出過自殺的廢物!你想死?好……我成全你!”
葉靖軒說着讓人把他架起來,他仍舊坐在原位,一句話卻仿佛能燒穿所有人的堅持,他已經不是憤怒,他只是很失望。
他剛才就想要阿立的命,可是手下那麽多人進來求情,人人都在提醒他,阿立也對葉家忠心耿耿,所有人都在他耳邊說,他們全是為了三哥。
小恩死了,許長柯自我放逐,方晟等一切平息之後就帶夏潇走,也要隐姓埋名,還不知未來的路在哪裏。當年一起長大的這些男孩各得其所,卻都不是什麽好結果。
如今輪到阿立,大家再也看不下去,幾個人豁出去擋在阿立身前,求三哥原諒他,阿立做得再過分,也是為了保護這些過去的兄弟。
葉靖軒握緊了手,他終究沒開槍,環視周圍的每個人,告訴他們:“你們要真拿我當兄弟,就不會總想讓她死!”
葉靖軒最後半句近乎低吼,胸口一陣翻湧,急火攻心,半天竟然再說不出半句話。他不知道自己腦子裏的子彈還能拖多久,他也不知道這一次能不能再把阮薇找回來,他甚至都不知道……他現在要怎麽站起來。
他害怕,他怕陳嶼一個電話打過來,他就再也見不到她。
葉靖軒一直沒動,屋子裏所有的人都沉默了,人人不知如何開口。他們知道,葉家重要,兄弟也重要,但讓阮薇犧牲去換葉家的平安,葉靖軒生不如死。
阿立聲音哽咽,放棄掙紮,告訴葉靖軒:“薇姐留了一句話,她說……讓三哥就當那個噩夢是真的。”
就當她十歲那年真的燒死在那場火裏,因為那時候一切都沒開始,葉靖軒還能狠下心抽身而退。
葉靖軒聽了這句話突然轉過椅子,背對他們坐了很久,誰也不知道他是什麽表情,只能聽見他似乎在強忍什麽,彎下身,一口一口喘氣。
旁邊的人怕他頭疼發作,輕聲問:“三哥……”
葉靖軒靠在椅子上閉上眼,搖頭示意他們什麽都不用再說。
大家全都安靜下來,有人看不下去,側過臉仰頭看天,竟然紅了眼睛。
方晟匆匆忙忙回來了,沖進來還是為難:“現在起飛太危險,調度塔不肯下指令。”
外邊已經刮起大風,但雨還是沒有下。葉靖軒回身看時間,突然想起就是昨晚,阮薇坐在床邊一直在看卧室裏的座鐘,她不是看時間,她是在倒數。
從她和嚴瑞告別那一刻開始,就做好了決定,整件事都是因她而起,她不能再拖累葉靖軒。
他在這一刻真切地覺得恨她,阮薇永遠都固執,她看起來比那些薔薇還脆弱,可她的心比任何人都要硬。哪怕那些花都還有根依附,可事到如今,她還是不肯依靠任何人。
方晟眼看房間裏氣氛壓抑,站在門口也不能擅自做決定,看向葉靖軒,用目光詢問接下來怎麽辦。
阿立已經受不了這樣的氣氛,掙紮起來甩開兩側的人說:“三哥,我安排薇姐上了東岸運橡膠的船,他們往北邊走,再繼續轉車,如果一切順利,薇姐肯定已經到市區了……”
他一股腦什麽都說了,接應的人,具體的路線,可是葉靖軒似乎根本沒在聽。
他看也不看阿立,突然起身往外走,方晟尾随,只聽見他吩咐了一句:“不管有沒有準飛許可,馬上起飛。”
這個時候再通知路上的人截住阮薇太晚了,他必須用更快的方式趕到沐城。
所有人臉色都變了,沖過來攔他:“三哥!不行!”
葉靖軒回身,重複了一遍:“我說馬上起飛,回沐城。”
大家全都看向方晟,求他能有個辦法勸住三哥,飛機起飛降落的過程最怕雷電天氣,絕非兒戲。
但方晟深深吸了口氣,說:“是,三哥。”
事到如今,大家沒有別的辦法,分列兩側靜靜看着葉靖軒。
他揉了揉額頭,控制住自己的口氣和他們交代:“都聽清楚,這一次會長要清理門戶,他要下手就會斬草除根。如果我輸了,全家上下一個都別想跑,所以,趁着你們現在還有各自的退路,自己選吧,不願意的人可以離開。跟我走的,十分鐘之內上飛機。”
他說完扯過一件外套迅速向外走,再也沒有回頭去看。
他們下樓的時候福嬸也出來了,她帶着老宅裏的下人等在門口。葉靖軒看了她一眼,說:“我去把阿阮帶回來。”
福嬸一點也沒覺得意外,她的表情還和平日一樣,準備送他出門。如今生死一線,誰也不知道自己走出下一步會有什麽後果,可誰也沒有停。
福嬸往他身後看了看,所有人一個不少,她長出一口氣笑了。
院子裏樹多,風一大,撲簌簌的聲響異常凄厲。福嬸卻和平常一樣,唠叨着說下雨天要當心,然後讓人捧了一束紫薔薇過來。
她已老去,和這座宅子一樣,靜靜駐守了幾十年,她把花遞給葉靖軒,示意他帶去給阮薇。
福嬸開口的聲音顫顫巍巍,幾乎要被風聲撲滅,可是在場的所有人卻都聽清了。
她說:“家裏的事交給我,放心,我帶人準備,等阮丫頭回來就辦婚禮。”
一切都和他們去芳苑那天一模一樣。
葉靖軒一行很快趕往機場,私人飛機已經待命。
天氣不适航,機長最後進來請示,是不是真要不顧調度塔的指示強行起飛。
葉靖軒點頭不想再解釋,他看着窗外一陣一陣的閃電,向後仰靠在頭枕上,忽然要了一杯水。
方晟就在他身後的座位上,看到葉靖軒拿出止疼藥,這一次他毫不猶豫,就着水直接咽了下去。
九死一生,披荊斬棘,只因為一個人,他就能無往而不勝。
所以他說奧德修斯不是英雄,人之所以會贏,是因為沒有選擇。
那天晚上,蘭坊及鄰近的兩條街區全部戒嚴。原本一入夜也沒人敢過那條街,那裏不是什麽好地方。尤其這幾年坊間越傳越離譜,恨不得演繹出他們吃人不吐骨頭的戲碼,可是不管怎麽說,在今夜之前,這一切都離普通人太遠。
只是這一次,人人都知道要出事了,蘭坊這道疤隐藏太久,早晚都有藏不住的時候。
北邊的十字路口因道路原因擺出警示牌,提醒車輛繞行,但巨大的遮擋布之後停滿了警車。時間越晚形勢就越緊張,人人都盯着蘭坊那座牌樓看,老琉璃映着月光,照出幽幽的藍,歷經時光,反而生出幾分潤,有人看着看着冷不丁打個寒戰,它太像某種夜行生物的眼,居高臨下,洞若觀火。
誰也不知道這一夜什麽時候才會終了,各方屏住呼吸想要等機會,可它畢竟風風雨雨在這裏立了幾十年,沒有那麽容易倒。
最奇怪的是,從入夜之後蘭坊就悄無聲息,大家預想中混亂的場面完全沒有出現。現實不是拍電影,這條街上的路燈和以往一樣亮着,遠一點的院落外還有古色古香的布面燈籠,豔紅的牡丹繡花,醉生夢死。
他們等了半夜也沒見到血流成河。
整條街出奇平靜。
朽院的門外有株百年古槐,在地下盤根錯節,時間久了,将地面拱出一塊凸起。當年修建蘭坊的陳家人擔心破了風水,大興土木的時候也沒敢挪它,放任它長,還連帶把朽院以東半邊圍牆都降低一半,因此那地方成了一個豁口,從樹的縫隙之間就能看到院子裏。
如今院內只亮了一半的燈,形勢緊張,陳嶼和身邊的親信全部退到垂花門以內,只剩孤零零的幾條小路。葉靖軒冒險趕到沐城,第一件事就是從陳嶼身邊下手,裏應外合,圍了整座朽院。
會長的人出不去進不來,但這畢竟是陳氏的地方,附近幾位堂主趕過來攔下葉靖軒,劍拔弩張全都聚在院門口。
長長一條車龍,街道兩側全是人影,可惜兩個小時毫無結果。
方晟往裏闖,逼開擋路的人,他帶了葉靖軒的話進去,意思很明顯:“這是葉家和會長的私仇,用不着其他人來送死,無關的人趁早讓路。”
大家心裏都明白,葉三是真瘋,把他逼急了,絕對會不顧警方的壓力在這街上掃射。于是大家面子上忠于會長,勉強把樣子裝過去,就算仁至義盡,自然處處放了水。
方晟清開一條路直通垂花門,葉靖軒一路往裏走,卻看到陳嶼正好也出來了。
兩個人相隔半邊蓮花池,會長身邊的人拿槍擋過來,陳嶼搖頭,大家收手退到後方。
葉靖軒借着光上下打量,他印象中的陳嶼還是過去華先生身邊的小随行,如今沒過多久,這人也學會了一副冷淡樣。
陳嶼眼看穩不住人心,但只要他手裏有阮薇,他就有恃無恐。
葉靖軒沒空和他廢話,直接說:“把人放了,我給你留點面子,讓你體面走。”
陳嶼好像聽見什麽天大的笑話,眼看葉靖軒的人從外往裏圍,他毫不在意地開口說:“葉叔什麽都好,就是不會教育兒子。你也在敬蘭會這麽多年了,哪條規矩告訴你……輪得到你跟我要人了?”
葉靖軒二話不說,擡起手,槍口直指陳嶼。垂花門兩側的人同樣不肯示弱,眼看就要火并。陳嶼也不繞圈子了,直接說:“你女人硬氣,還真敢回來,就為這個我敬她三分,到現在沒讓人動她。”
葉靖軒握槍的手漸漸收緊。
陳嶼繼續說:“讓你的人放下槍,晚一分鐘我留她一根手指。”說完他就讓人拿刀進去,“快點!不然手指砍完,可就是腿了。”
“你敢!”葉靖軒再也忍不住,直接就要沖進去,陳嶼身邊的人立刻開槍,子彈貼着他的胳膊蹭過去,方晟從後拉住他:“三哥!”
陳嶼好整以暇地低頭看表:“還有四十秒,右手,食指。”
他腳邊波光粼粼,可惜今夜院子裏太過于肅殺,淺水蓮花都像藏着冤孽,動一動全都像要吞人的口。
葉靖軒咬牙盯緊陳嶼,甩手把槍扔了。方晟随他一起,很快身後所有人都放開武器。
陳嶼靠在門邊仔細看他,越看越覺得有意思。人人都知道葉靖軒就是匹野狼,惹上他,下場就是連骨頭都不剩,他這人一輩子從未忍氣吞聲,只有今天破例。
陳嶼看得出葉靖軒的憤怒,他越這樣,陳嶼越得意,一臉無可奈何地說:“你父親算會裏的元老,但你別怪我不念舊,誰都知道……哪怕我今天留你一口氣,你将來照樣能咬死人。”
說着陳嶼親自走過來,慢慢擡手,方晟不許他靠近葉靖軒,但如今他們只能無謂掙紮,徒勞無用。
滿院的人屏住呼吸,眼看葉靖軒頭上那道傷疤赫然在目。
“早和你說過,大難不死,未必有後福。我還真想知道,再來一槍……你還能不能醒?”
葉靖軒一語不發,讓方晟把大家都帶出去。方晟站着不動,被迫反手把人推開,逼着對方向後吩咐,可在場葉家幾十人,沒有人退後一步。
蘭坊是有蘭坊的規矩,可如果忠義到頭,人都該為自己而活。
但他們誰也不肯走。
坐北朝南的院落,蓮花池裏浮萍搖曳,這地方一直寬敞,幾代人修身養性,夜裏卻不知見過多少血。
陳嶼笑了,回身看看葉家人,故意當着他們的面提高聲音,一槍頂在葉靖軒頭上:“都給我看清楚!到底誰才是會長!”
他說着也發了狠,葉靖軒一直不拿他當回事,過去正眼都不看他,如今卻站在這裏任人宰割,困獸一只,随他處置。陳嶼越發興奮起來,這一槍非要讓所有人都看見。
葉靖軒盯着他得意忘形的嘴臉一動不動,突然出手,擰過陳嶼的胳膊直接把槍按下。陳嶼一驚,瞬間大怒,扭打之間回身喊:“開槍!”
遠處的人早就瞄準葉靖軒,毫不猶豫扣下扳機。
“三哥!”
槍聲突如其來,二十年沉默終歸有盡頭,蘭坊內外瞬間沸騰起來。
這一夜白白消磨耐性,這聲音讓整條街如同點着的撚子,牽一發而動全身,外邊的人不明情況,全要往裏沖。
誰也看不清,池水微動,一地暗紅,很快又沉了下去。
陳嶼的人再想圍過來已經晚了,形勢突然逆轉。
分秒之間,所有人都只剩下本能,葉靖軒被方晟一把推開,眼看他倒在自己面前,卻一刻都沒猶豫,他借着方晟用命換來的機會,搶過槍,斃了剛才動手的人。
會長被葉靖軒拿槍扣在手裏,整座院落誰也不敢亂動。
那一槍正中方晟背心,血很快就湧出來。
葉靖軒以陳嶼做人質,讓會長這一方所有人都後撤。他立刻叫人把方晟送去醫院。幾個手下離方晟近,眼看他的傷在要害,硬憋回去不敢說,還是把他扶起來了。
他身後一片昏暗血跡,葉靖軒急了,脫口就喊他:“方晟……你給我堅持住!”他再也壓不住口氣,喊人全部退後,否則他現在就崩了陳嶼,“讓開!馬上送他去醫院!”
方晟強撐一口氣,自己清楚得很,搖頭說:“不用了。”
夜色太暗,他仰頭只能看見黑漆漆的天。他這輩子沒有身份也沒有選擇,只有今夜才能站在葉靖軒身前,卻只是為了擋這一槍。
方晟漸漸覺得冷,人在瀕死的時候感官被無限模糊,仿佛一切忽然安靜下來,安靜到他只能聽見自己急促的呼吸聲。
阿立眼眶通紅,拼命喊他,可方晟覺得自己實在太累,再也沒有力氣站穩。他覺得人影晃動,好像還有很多人撲過來,好像葉靖軒還和他說了什麽,但他什麽都聽不清。
方晟累得閉上眼,事已至此,他并不覺得意外,他們這條路上的人旦夕禍福,生殺過眼,早晚都是一樣的結局。
只是到這一刻他才明白,還有心願未了。
原來人在最後真的會看見很多過去的事。
方晟想起當時夏潇闖到他房間裏去,胡攪蠻纏,卻是個可憐人。他想她後來傷了腿,萬念俱灰地躺在病床上,他守了她那麽久,卻從頭到尾都沒給過她半句安慰。
他還是後悔了,後悔他為什麽永遠只會給她披上一件衣服。
方晟的意識漸漸混亂,但他還記得,最後那幾天,他要回來找葉靖軒,離開醫院的時候總算給夏潇留了一句話,他說:“別再做傻事,等我回來,我帶你走。”
那其實就是一句承諾,但他說出來的口氣又冷又硬,說完就出去了,頭也沒回。
如今……失血近乎耗光方晟全部的溫度,他恍惚之間才明白,原來這就叫遺憾,他知道自己是枚無關緊要的棋,他也清楚他存在的全部意義就是等這一天,可真到這時候,他還是空落落的,覺得可惜。
可惜有些話來不及說,可惜他這輩子還沒試過,怎麽按照自己的心意而活。
他忘了告訴夏潇,他和她否認的那些事,其實都在撒謊。
人生苦短,這樣也好,來不及相愛,就不算死別了。
方晟最後只留了一句話,向着葉靖軒的方向說:“三哥,我一直喜歡她,我想……”
這話荒唐,但他這一生都沒荒唐過,臨死總要試一試。
可他終究沒能說完。
方晟的離開徹底擊碎了葉靖軒僅存的冷靜。他握緊槍,仰頭閉上眼,想把這發瘋的念頭壓下去,卻無能為力。
葉靖軒擡起右手,子彈上膛,他把陳嶼逼到牆邊,将他按在牆上,他連最後那點耐心也被消磨幹淨,直接問他:“阮薇在哪兒?說!”
陳嶼也有了骨氣,咬緊牙就是不開口。葉靖軒下命令讓人沖進去,只要确認阮薇的安全,他要讓他們通通付出代價。
突然有人從外走進來,這一路竟然無人敢攔。
風過樹梢,院子下挂了風鈴,古舊的銅質工藝,這氣氛太壓抑,突如其來一陣響動,活像撞了鬼。
“三哥……不知道他是誰派來的,說要請人。”
今天的朽院幾乎成了修羅場,方晟救主而死,會長在葉靖軒手裏,命懸一線,那人卻依舊走得穩。
他停在蓮花池之前,再向前一步就是地上蜿蜒的血跡,但他眼看院子裏幾十人的陣仗,竟然眼都不眨一下,仿佛什麽都沒看見。
他畢恭畢敬地和陳嶼說:“會長,請您去一趟海棠閣。”
這話出來,連葉靖軒都怔住了,回頭去看,卻看到那人近六十多歲的年紀,頭發花白,人卻精神。他一張臉客氣而疏遠,怎麽看都只是個管家模樣。
陳嶼努力繃着表情,他如今狼狽至極,但在槍口下都能冷眼相待,偏偏這一句話讓他開始發抖。
他眼下再無翻盤機會,命都不在自己手裏,如何能去,于是下意識喊了一句:“老林……”
那人好像也注意到葉靖軒還是不放手,于是他又說:“葉三,你把槍放下。”
葉靖軒聽他這麽叫自己,就知道這是敬蘭會裏的老人,但他并不認識這所謂的老林,更不知道他什麽來頭,于是葉靖軒再不回頭,只甩了一句:“我不管你是誰的人,今天是我和陳嶼的場子,你憑什麽說話?”
葉靖軒向來毫無顧忌,那人完全沒有生氣的表情,還是一樣恭敬,不卑不亢地回答:“憑阮小姐在我們手上。”
這下所有人都愣住了,陳嶼虛張聲勢一整晚,丢盡臉面還打到滿盤皆輸,他此刻完全無話可說。
葉靖軒手裏的槍座砸下去,陳嶼頓時額角開花。
老林聲音依舊四平八穩,再次提醒他:“放開會長。”
他率先引路向外走,又補了一句:“阮小姐不在朽院,你如果還想見她,放下槍,跟我走。”
已經到了後半夜,沐城這裏日夜溫差大,風裏透着涼,夾着不知名的香氣,一陣一陣,吹得人心慌意亂。
海棠閣已經被封起來将近一年的時間,只有那兩棵海棠樹還沒變,年年依舊。
這裏只是故人居所,沒人知道老林為什麽要帶他們來海棠閣,只是當一行人走進去的時候,發現四下的燈都亮起來了。
中式院落四四方方,紅牆碧瓦,樹下還有藤椅,燈光熹微,分明拖出一條昏黃的影。
陳嶼環顧四下,不由自主地停了一下,這地方只差一點經久不散的藥氣,就和過去一模一樣。
蘭坊所有的院子都由一條游廊貫穿始終,他們順着走,很快就到了院子北邊,只是今夜這裏安靜到不正常。
葉靖軒停下沒再往裏走,手裏還有會長做人質,并不擔心對方耍花招,但他必須先确認阮薇的安全,于是開口問:“她在什麽地方?”
陳嶼擦了一下頭上的血,低頭罵了一句,他身後全是葉家人,勝負明顯。
老林不緊不慢地伸手指了指前方的房間,示意其他人都離開。
阿立極其戒備,死活不肯離開葉靖軒,但葉靖軒沒把區區一個陳嶼放在心上,掃了一眼左右,命令他:“你們先出去。”
最終老林身後只剩下他和陳嶼兩個人。
葉靖軒繼續一路向前,故弄玄虛也好,陰謀詭計也罷,他今夜走到這一步,龍潭虎穴也要闖,既然想玩,他就陪他們玩到底。
方晟為他而死,這一路已經斷送了太多人的信念,他絕不能停。
何況葉靖軒真的想不通,如果阮薇回到沐城之後沒落到陳嶼手上,還有誰能把她帶走?
他腦子裏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沒等他想完,老林已經停下了,他指了指前邊的房間,低聲說:“先生吩咐過,請兩位進去。”
華先生還活着。
而且看上去,活得還不錯。
陳嶼并不意外,肯定早已知情。葉靖軒和他進去的時候,華先生正站在過去的書桌後往窗外看,穿了件簡單的墨藍緞子上衣,手裏恰恰就是那串鹿血沉香十八子。
這男人幾乎被傳得入了邪,其實也不過三十多歲的年紀,還不到老去的時候,只是他臉色淡,明顯身體抱恙。
他聽見有人進來了,但半天都沒動,自顧自把窗戶打開透氣,又盤着手裏的珠子,一圈一圈玩了一會兒,他這才回身,懶洋洋靠在窗邊,随口和他們說起來:“有段時間沒回來了,屋子空,将就着在這裏說吧。”
老林低頭在門邊答應:“是,先生,我先出去了。”
當日華先生的病逝對敬蘭會而言,無異于改朝換代。
葉靖軒自然意外,擡眼看他,卻發現華先生和他過去那幾年見過的沒什麽分別,他甚至什麽都不用說,一雙眼定定看過來,誰也不能先開口。
多年夜路,到底磨出一身從容氣度,這已經和身份地位無關。
葉靖軒想了很久,竟然想不起他的名字到底是什麽,這麽多年,沒人敢直呼其名。
陳嶼退無可退,很久之後才憋出一句:“華先生回來應該提前說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