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涉世之初

這一年來,她先後在兩個不同的城市更換了數次不同的工作。首先,她離開生活了四年多的地級市津城,來到人生地不熟的省城夏城,其原因和用意,即使她沒有說出口,郝劍的心裏也應該明白。到了夏城以後,郝劍并沒有能力也沒有辦法安頓唐曉芸,關于這一點,她也是知道的。于是,她就去找了在夏城的親戚,爸爸的姐姐,她的姑媽。在她來夏城之前,爸爸給姑媽打過電話,姑媽同意暫時收留她。

那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因為姑媽家的房子也很小,不夠住。一個大約二十多平方米的大通間被隔成了一房一廳。房子裏的東西放得滿滿當當的,客廳裏最顯眼也是最大的家具就是一張可以倒下來當床用的沙發。姑媽有一兒一女,兒子晚上睡客廳的沙發上,女兒睡客廳上面的小閣樓。唐曉芸來了以後,就只能天天晚上爬上小閣樓與表姐擠着睡了。小閣樓很矮又很窄,不能站起來,只能坐着,剛開始由于不習慣,唐曉芸經常撞頭,後來才慢慢習慣低頭弓腰地爬上去,又低頭弓腰地爬下來。

她在夏城打的第一份工,是姑媽托熟人介紹的。在夏城著名的小商品批發市場,有許多的小商品批發商店,大大小小的,一家緊挨着一家。唐曉芸幾乎走到了那條街的盡頭,才在天橋下面,找到了姑媽所說的那家又小又被天橋擋住在外面幾乎看不見的店鋪。店老板見了她的人,自然是滿意的,當天就叫她上班了。其實,這個店只有她一個人是打工的,另外兩個人都是老板。一個是大老板,是個身材矮胖皮膚黝黑的中年男人,別人都喊他德叔,唐曉芸也就跟着喊他德叔。另一個是小老板,是個皮膚白皙身材瘦高的青年男子,德叔喊他小馬,唐曉芸就喊他小馬哥。他們倆人合夥開了這個店,德叔的投資大些,小馬哥的投資小些。德叔是郊縣人,家人都在郊縣,所以,經常兩邊跑,也不經常在店裏。小馬哥也是外地人,只是還沒有結婚,聽說在夏城談了個女朋友,但并不住在一起。

德叔和小馬哥就在店鋪的樓上合租了一套二房一廳的房子。在知道了唐曉芸每天要坐很久的公共汽車,還要輾轉幾趟才能從很遠的地方趕過來上班以後,他們就說如果她願意的話,可以搬過來住,他們可以讓一間房給她,吃和住都不要她的錢,只要幫他們做一頓晚飯就好了。唐曉芸考慮了好幾天,始終下不了決心。有一天,她就趁着姑媽問她工作情況的時候,就把關于房子的這個事跟姑媽說了,沒想到姑媽聽了,一臉的喜色,“那個街坊冒說錯,人家那個老板,還真是好得很啰!”

第二天,唐曉芸就從姑媽家的閣樓上搬到店鋪的二樓上去了。果然離店近,上班就是很方便,不用起早貪黑,節省了很多花在路上的時間。而且這套房子的空間大,還有屬于自己的獨立空間,這是唐曉芸最喜歡也是最看重的一點。這麽多好處都擺在明處,而不好的那一面卻躲在暗處,不是她看不到或者說想不到,而是她不敢去想也不願去想。與并不十分熟悉的男性共處一個屋檐下,肯定是不那麽方便的,但此時的她已經是顧不了那麽多了。

這套房子有兩個房間,以前是德叔和小馬哥各住一間,唐曉芸搬來後,他們就共住一間,讓出一間來給她住。其實德叔基本上不住這裏,實際上還是小馬哥單獨住他的一間房,而唐曉芸就住進了以前德叔經常空着的那間房。

唐曉芸剛搬來的時候,晚上基本上都是一個人吃飯,然後很早就回房間鎖好門上床看書睡覺了。至于小馬哥晚上有沒有回來或者什麽時候回來,她都一概不知道,直到第二天上班以後,她才會在店裏再見到他。這樣的日子,過了大概有半個月之久以後,他突然開始很早回來了,并且親自去市場買魚買肉,親自下廚做飯。他很會做飯,不但做的比她做的好吃,而且速度還比她快。

她簡直驚呆了,他卻笑着說:“一個不會做飯的女孩子,将來怎麽能嫁得出去!”

她紅着臉啐了他一口,“嫁不嫁得出去,又不要你管!”

他笑了笑,沒有話說。

吃完飯後,唐曉芸收拾好桌子,洗好碗筷,照舊洗漱完畢後,就回房間鎖上房門,躺在床上看書睡覺。她聽到客廳的電視聲音開得很大,居然是言情片,一個大男人喜歡看言情片,她覺得很好笑。

沒過多久的一天晚上,小馬哥又突然不見了蹤影。唐曉芸又自己做飯吃,吃完飯後,看了一會電視,就去洗澡準備睡覺。當她剛從衛生間走出來的時候,就被一個人一把抱在懷裏,不能動彈。小馬哥噴着濃重的酒氣的嘴巴,向她的嘴唇湊過來,她拼命地左右擺頭躲閃着。

“我做你的男朋友,好不好?”

“不,我有男朋友。”

“他有我好嗎?”

“不,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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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曉芸一邊掙紮一邊躲閃,最後情急之下,使勁咬他的手臂,他痛得大叫,方才放開了她。

她跑回房間,立即鎖上房門。那天晚上,她害怕得一整夜都不敢睡覺。第二天早上,直到聽到他出去鎖上大門的聲音,她才敢走出房間。她思來想去,覺得不能再在這裏呆下去了,便向德叔辭了職,德叔什麽也沒有問,就給她結算了工資。她只做了一個月,他卻很大方地給了她兩個月的工資,讓她很感動,也許是因為他有一個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兒吧,她這樣想。

她也不能再回姑媽家住了,只能另想辦法了。想來想去,她想到了餘菁,她的中專同學。餘菁家雖然不在夏城,但在夏城有很多關系網。所以她一畢業就來到了夏城,租了一間房子,一邊打工,一邊安心地等待安排正式的工作。她是一個性格豪爽并且非常熱情喜歡幫助朋友的人,剪一頭利落的短發,走起路來,步子又快又有力,像個男孩子。雖然她與唐曉芸不在同一個班級,但因為同時參加了學校的文學社團的緣故,性格完全相反的兩個人竟奇跡般地成了朋友。當唐曉芸找到她,說需要她幫忙的時候,她不但滿口答應唐曉芸搬過來和她一起住,還許諾幫她找一份臨時的工作應急。

在唐曉芸搬過來的第二天,餘菁就帶着她去了一家文印店。文印店的老板和老板娘跟餘菁是老鄉,跟她非常熟。因為唐曉芸在學校學過電腦操作和五筆打字,所以打字複印這類的工作對于她來說是駕輕就熟,沒有任何難度的。當天,老板就很愉快地留下了她。對于這份工作,唐曉芸只認為它是一個臨時的過渡。她對于這家文印店,最滿意的地方就是它的附近有一家大型的人才市場,她可以利用空閑的時間去人才市場應聘。她不知道老板到底有沒有發現她的這個秘密行動,或者是發現了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罷了。

也許老板早就知道,像她這樣的女孩子是不會安心在這個小店長久地幹下去的,所以,也就漸漸地露出了本色。一個涉世不深的女孩子,在他的面前猶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在家有河東獅的情況下,他即便不敢冒險去摘取和占有這朵讓他垂涎欲滴的花蕾,卻也輕易不會放過蹭一下香,占一點便宜的機會。于是,他竭盡所能地利用一切機會,與唐曉芸發生肢體的碰觸,例如:看她打字的時候,他就将頭靠得很近,他的嘴唇幾乎碰到她的頭發。唐曉芸很不喜歡別人這樣,除了郝劍,她不能接受別的任何男性這樣靠近她。後來,他的行為越來越讓唐曉芸難以忍受了。例如,在誇她某一件事情做得很好的時候,他會用手輕輕地拍一下她的臀部。還有一次,在教她編輯排版的時候,他站在她身後,俯下身,嘴巴幾乎碰到了她的耳垂,移動鼠标的手還裝作不經意地碰了一下她的胸,唐曉芸早已是面紅耳赤,羞憤難當,而他還俨然一副不動聲色的樣子。幸好就在這時,一聲咳嗽在身後響起,原來身材高大渾圓的老板娘已經瞪圓了眼睛叉着腰站在他們身後,老板立刻借故讪讪地走開了。自此以後,老板娘便經常守在店裏,她的兩只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的男人,只要有半點風吹草動,她的咳嗽聲就會适時響起,每當這時,唐曉芸就覺得自己安全了,再也不用怕了,但是同時,她也明顯地感覺到老板娘看她的眼神再也不那麽友好了。在這種境況下,她只求能快點在人才市場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

也許是她的祈禱起了作用,剛好在這裏做到一個月零一天的時候,她就應聘上了那家服裝銷售公司,她高興得不得了,這是她在夏城第一次全憑自己的努力找到的第一份比較正式的工作。她立刻将這個消息告訴給餘菁,餘菁也很替她高興,“那你就把這份工辭了吧,要是你不好意思說,我去替你說。”唐曉芸說:“也沒什麽不好意思的,還是我自己說吧。”

那個周末應該是她來夏城以後和郝劍一起過得最開心的一個周末。在去見郝劍之前,她決定去幫郝劍買一樣東西,她記得他有一次提到過它,所以就悄悄地記下了。之後,因為很多地方都賣斷了貨,所以她費了很多周折,跑了很多地方,很多個音像店,才好不容易買到了郝劍最喜歡的那個版本的任賢齊的《心太軟》專輯磁帶。那時,大街小巷都在放他的歌,無論走到哪裏都能聽到“你總是心太軟,心太軟……”聽多了,唐曉芸也就漸漸地有點喜歡了,但她卻極不願意去仔細聽它的歌詞,總覺得有些別拗,兩個正在熱戀中的人,在一起聽這樣的歌,似乎有些荒誕。但是這卻不妨礙她喜歡它,因為郝劍喜歡它,她的原則就是只要郝劍喜歡的東西,她就一定喜歡。她記得那一次的周末相聚,是郝劍很久以來表現得最開心的一次,即使多年以後,唐曉芸也依然能夠清晰地回憶起當時的情形。

那天,當唐曉芸拿出那盒磁帶的時候,郝劍高興極了,他立即就撕開磁帶盒将磁帶放進了收錄機裏。唐曉芸随意地歪在郝劍的單人床上,郝劍就靠過來,歪在她的旁邊。床頭桌上的收錄機裏播放着任賢齊的《心太軟》,“你總是心太軟,心太軟,把所有問題都自己扛,相愛總是簡單,相處太難,不是你的就別再勉強……”

唐曉芸好像有些若有所思,又有些茫然。

郝劍忽然笑着問道:“你覺得,我和任賢齊,誰更帥些?”

“當然是他了!”唐曉芸故意大聲地說,然後又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來。

郝劍也假裝生氣,然後趁機捉住她将她抱在懷裏親吻。

歡樂的時光總是短暫的,在她突然失去工作的這一天 ,他們曾經擁有的一切美好,就好像一座被海嘯的巨浪沖毀的海邊城堡一樣,剎那間消失了。往昔所有的美麗、所有的希冀、所有的歡樂都成了過眼雲煙。她所期盼的未來,變成了鏡中花水中月。這個時候,唐曉芸已經從郝劍的言行之中,感覺出了他內心的矛盾和掙紮,她感覺到了他掩藏在內心裏的對她的強烈不滿。但是,她又能怎樣,她想替自己辯解,但又羞于開口。如果為了讓他能理解她,而要她将這幾個月來,在夏城所遭遇的一切龌龊之人和一切龌龊之事,都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告訴他,她又覺得是萬萬不能的。也許,那樣她只會更快地失去他。

這一晚,唐曉芸想了很久,終于想清楚了一個問題,那就是她必須要有一份工作,并且還是一份不能太差的工作。但是,這個時候,她實在沒有辦法收拾好心情,馬上振奮起來立刻投入到新一輪的求職戰鬥中去。人才中心那人山人海的場面,那人推人人擠人的陣勢,她現在想起來就頭暈目眩。每次,當她怯怯地向那些面無表情高高在上的招聘單位的工作人員遞上簡歷時,那些人向她射過來的鄙夷的目光令她發怵。當他們丢出一句“我們這裏不招中專生”的時候,唐曉芸恨不得立刻找個地縫鑽進去。

在這個絕大部分的人都操着本地方言,以本地方言為主的城市裏,她的一口普通話自然而然在大多數情況下都是會被另眼相看的。平常,她買東西的時候,所詢問的東西價格通常會比那些能講一口流利的本地方言的人要高得多。如果哪一天,她因為早上起床晚了趕着時間上班的緣故,而沒有好好的收拾自己,下班後又膽敢走進一家時裝店,摸了摸某件令她心儀的服裝,再翻開吊牌一看令人咋舌的價格,最後只好無奈的輕輕放下吊牌,灰溜溜地走掉的話,那麽她絕對會招來店主的白眼,甚至還會聽到那個同樣身為女性的店主用無比鄙視和厭惡的語氣向她甩過來一句話:“冒得錢買,就不要亂摸!”聲音不大,卻是擲地有聲,每個字都像鐵錘一樣,一錘一錘地砸在她的臉上和身上,将她的自尊砸進了這個城市的某一個地縫裏。在這個被稱為火爐的大城市裏,她時常感覺如同掉進了冰窟窿一樣,冰冷刺骨。這個城市,對于她而言,既沒有半點的溫情,也沒有半點的可愛之處。她的所到之處、所遇之人和所經之事,都無不讓她領略了這個城市的無情和冷漠。

然而,她對這個城市的感情卻是異常複雜的。一方面,她無比地熱愛着這個城市,那是因為郝劍,因為愛情的緣故,因為這個城市裏有她深愛的人,有她割舍不掉的愛情;另一方面,她又無比地憎恨着這個城市,因為這個在別人看來無比熱鬧繁華的城市對她擺出的卻總是一副冷冰冰的面孔。它好像從來都不曾善待過她,總是将她逼入絕境,并且總是千方百計地企圖摧毀她的自尊心和她小心呵護的愛情......

睡意朦胧中,她來到了一座很美的花園,老遠就看到了郝劍在與幾個美貌如花的女孩子嬉戲和追逐。她立刻跑上前去,喊他,想要拉住他,他卻對她置之不理,好像不認識她一樣。她大哭,他依舊不理她。她無奈攔住他的去路,他一把将她推倒在一邊,然後甩手尾随着那些美女而去。她爬起來去追他,卻再也追不上了……她失聲痛哭,一睜眼,才發現原來是一個夢。她抹去腮邊的淚痕,望着還在酣睡中的郝劍,心裏五味雜陳。

次日,郝劍要上班,唐曉芸也要趕早班車回老家,所以兩個人很早就起了床。郝劍說我送你吧,唐曉芸說好,然後兩人就一起離開了宿舍。

夜裏應該下過一場大雨,馬路上濕漉漉的,馬路兩邊有一些坑坑窪窪的地方都積滿了水。天空中仍然在飄着淅淅瀝瀝的小雨,唐曉芸穿着昨天的那件無袖的天藍色連衣裙,感覺有些冷,不由得抱緊了胳膊。郝劍脫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的身上。唐曉芸想擡頭看一看他,想對他溫柔地笑一笑,但不知怎的,鼻子一酸,眼淚又要流出來了,于是她連忙轉過臉去,悄悄地擦掉眼淚。

從早上起床以後,郝劍就好像變了一個人,沒有微笑,沒有擁抱,沒有親吻,連牽手也沒有,就好像昨晚與她親熱的人是別人而不是他。郝劍徑直走在前面,唐曉芸跟在後面,兩個人一句話也不說。走了很長一段路,才看見有一輛的士開過來,郝劍連忙招手攔下了這輛的士。唐曉芸默默地看着他走過去低下頭探着身子問司機去不去彩虹路長途汽車站。司機點點頭說去。唐曉芸就走了過去,郝劍從身上掏出一張50元的鈔票,放到唐曉芸的手裏,他知道她身上沒有錢付車費。她想推掉不要他的錢,多麽可笑,她想要的是他的愛情,又不是他的錢,況且他也是沒錢的。但是她又不能推掉不要,因為此時,她身上确實沒有一分錢,不能付車費,不能回家。她很難過,第一次在他面前擡不起頭來,第一次覺得自己原來是那麽可憐,她無法面對這樣一個自己。她不敢去看郝劍,因為她怕看到他的臉上和他的眼睛裏會流露出一些她不想看到的東西,更怕他看到她滿臉的悲戚和滿眼的淚水。車開動了,看着他朝着相反的方向越走越遠,直到消失不見,她才敢哭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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