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錯無可錯
後來,當唐曉芸坐在日光城八角街的那個黃色的瑪米餐廳,她仍能清晰地回想起她第一次離開夏城的情景。
那是一個五月末的下午,天空一直陰沉沉的,一堆堆的烏雲正在從天空的東邊向西邊聚攏過來,越來越近越來越低,整個天空眼看就要被一塊巨大的幕布罩住,卻冷不丁,又掀起一陣狂風,卷起沙塵漫天飛舞。放眼望去,整個世界都是灰蒙蒙的,空氣中彌漫着一種大雨即将來臨的氣息。路上的行人開始加快了腳步,車裏的司機們都幾乎同時做了一個腳部動作,加快了車速。
這時,有人不經意地轉了一下頭,就瞥見了從路旁的那一座豪華氣派的商場裏急匆匆地跑出一個人來,定眼一看,原來是一個穿着淺藍色連衣裙的女孩子。路人不會知道這個女孩子的名字叫什麽,也不會知道她為什麽這麽行色匆匆,舉止異常,但他肯定能猜到一定是出了什麽事?不然,女孩那張年輕稚氣的臉上怎麽會充滿了緊張和焦慮,還有些許的惶恐和不安?只見她從商場那高高的臺階上跑下來後,又停下來,回頭往商場裏面看了又看,顯得有些猶豫和遲疑,但是猶疑了片刻之後,她還是倉惶地離開了。
女孩神色黯然地來到公共汽車站,心裏萬分焦急地等待着一輛公共汽車的到來。此時此刻,對于她來說,時間仿佛靜止了一般,一分鐘如同一年一樣漫長,等待變成了最折磨人的一種酷刑。
不知過了多久,車終于慢悠悠地來了,她如釋重負地踏上了那輛開往開發區的公共汽車。車廂裏空蕩蕩的,沒有幾個人,她就找了靠窗的位置坐下,兩眼呆呆地望着窗外。
那天空變得越來越暗了,一陣狂風将馬路上行人丢棄的紙屑和塑料袋都吹了起來,飛上了天空。紙屑在空中打着旋,然後慢慢飄地落下來,有的落在馬路中央,被汽車碾得滿地打滾,有的悄悄地落入馬路兩旁的綠化帶裏。而那些塑料袋則被大風裹挾着飛得越來越高越來越遠,直到再也看不清了。
公共汽車十分謹慎地駛出人流密集車輛擁擠的市區道路以後,就開始在人流和車流都十分稀少的城郊公路上加速狂奔了。依照這個速度,應該很快就可以抵達開發區了。女孩的心裏一想到馬上就可以見到那一個人了,臉上的憂傷與凝重立刻就煙消雲散了,取而代之的則是一抹從心底裏蕩漾出來的帶着羞澀和嬌憨的笑容。
平常,她只有在周末的時候,才從市區坐公共汽車來開發區見他,但今天并不是周末,她卻突然來了,這是一件極不平常的事情,同時也是一件極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事情。
當她到達開發區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大雨過後的街頭,行人稀少,走了老遠也見不到一個人影。昏黃的路燈顯得格外寂寥和冷清,她加快腳步向他的單位宿舍走去。當走到宿舍樓梯口的時候,她才稍微地放慢了腳步,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輕輕地走上樓。
當她出現在他的宿舍門口的時候,他正坐在寫字臺旁的椅子上,俯着身低着頭,用手指着桌上的一本很大的書,輕聲地跟坐在身旁的兩個女同事很認真地說着什麽。她的忽然出現,讓那三個人都不約而同地擡起頭,很吃驚地看着她。不同的是,那兩個女同事有些不自然地沖她笑了笑,然後立刻低了頭轉過臉去。
而他則是脫口而出:“你怎麽來了?”
她一邊走入房間,一邊淡淡地回了一句:“我不能來嗎?”
那兩個女同事連忙跟他輕聲說:“算了,郝劍,我們改天再說吧。”然後一起站起身來,又沖着她笑了笑,便告辭離去。
她一頭倒在床上,閉上眼睛,聽見他送她們走到樓梯口然後又輕聲地說了些什麽,只聽兩個女孩又輕聲地笑了一陣才離去。之後,他轉身走回房間,輕輕地關上門。
他這才笑嘻嘻地向她走過來,在床邊坐下,俯下身看着她,輕輕地問道:“怎麽,你吃醋了?”
她立刻側過身去,“我才沒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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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就好,我不過就是給她們講講題而已。”他看了她一眼,見她沒吭聲,又接着說:“她們想考研,有些不懂的題,就喜歡問我,我不好不理吧!大家都是同事!”
“我知道。”她有些有氣無力。
他握住她的手,輕輕地揉搓着,過了好久才問:“跟我說說,有什麽特別的事情嗎?你為什麽今天突然來了?”
這個時候,她竟不知道該如何說起了。盡管她一路上都在想該怎麽告訴他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但當她真正面對他的時候,她又失去了說出真相的勇氣。最後,她就只能挑揀一些在這個時候她還能說得出口的情況跟他說了。于是,他所聽到的事情經過就是這樣的:當天下午,一位客人趁她不注意偷走了一件價格昂貴的衣服,主管說要她照價賠償。但那一件衣服的價格幾乎抵得上她幾個月的工資,如果真這樣,那就意味着她不但當月的工資分文沒有,而且還要再白幹好幾個月才能抵償這筆賠款。她覺得很冤,一氣之下就索性不幹了。
聽完她憤憤不平的講述,他松開了她的手,起身走到窗前,背部抵着桌子,低着頭,一句話也不說。
他的沉默無語是她萬萬沒有想到的,她以為這個說愛她疼她一輩子的男人,在這個時候最自然的反應,應該是安慰她、開導她、摟着她說一句:沒事,還有我呢?要是幹得不開心了,咱就換別的工作,沒什麽大不了的。但是,這一切她原本預想過的場景都沒有出現。眼前的現實中的他一直低着頭,既不看她,也不說話。
她從床上坐起來,怔怔地看了他好久,忽然覺得他是那麽遙遠而模糊,在淚水即将奪眶而出的時候,她背過身去,悄悄地擦掉眼淚。
良久之後,她才終于有點明白,他的沉默其實是在表明他的态度。而他的态度就是責備,他責備她的幼稚和沖動,責備她的不顧後果。相比之前,這份工作算是最好的了,并且當初她是擊敗了多少的競争者才得來的,就這樣輕而易舉地放棄了,可見她是多麽的莽撞,多麽的不負責任。而要想再找一份不低于它的工作,恐怕是萬難了。她如果沒有一個固定的好工作,他怎麽辦?所以,他只能沉默。
他一會兒看着自己的腳,一會兒看着天花板,一會兒又看着窗外。
她坐在床沿上,兩眼淚汪汪地看着他,也說不出一句話來。感覺滿腹的委曲和辛酸,以為他能夠懂,能夠理解,能夠包容,但是她現在才發現,她錯了。
她忍着眼淚不讓它流下來。
他終于轉過臉來,冷冷地問了一句:“你準備怎麽辦?”
她咳嗽了一下,以掩飾她有些嗚咽的嗓音,然後慢慢說道:“我想先回老家,休息一下。”
他淡淡地說道:“也好,那你就先回老家休息一下,再說吧!”
她沒有答話,兩人又沉默了很久。
他後來才想起來問她吃飯了沒有,她說累了,不想吃飯,只想早點休息。他就說那好,你先休息吧,我再看會書。
與郝劍同宿舍的那個人是長期出差在外的,所以,原本兩個人的宿舍基本上就變成了他一個人的宿舍。每次,她來了,他就到別的同事那裏去借宿。
她洗漱完後,便躺到了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不知過了多久,在朦朦胧胧之中,她感覺到了一絲很熟悉的氣息正向她靠近。她迷迷糊糊地睜開雙眼,看見郝劍正向她俯下身。她立刻條件反射似地伸出雙臂,摟住他的脖子,因為此時在他的眼神裏,她又看到了往日的溫柔。他輕輕地吻着她的嘴唇,向她央求今晚能不能讓他留下來,因為實在是太晚了,同事們都睡覺了,不好意思再去叫門了,沒辦法借宿了,能不能就和她擠一擠算了,并發誓絕不冒犯她。
她的腦子亂了,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他繼續央求加發誓。
她心軟了,才說道:“好吧,那就一人蓋一床被子,我們井水不犯河水。”
“好,你說怎麽樣就怎麽樣。”他又輕輕地親了親她的額頭,意思是讓她放心,他說話算話。
從與他戀愛之初到現在,她一直都是很相信他的,所以便安心地繼續睡了。
前半夜,兩人相安無事。到了後半夜,他就沒有守住他的承諾,不知不覺地開始越界了。她是抵抗,想推開他,又推不動,然後就是踢和咬,卻都被他強有力的擁抱和親吻化解了,最後,她渾身癱軟變得完全無力抵抗。
一陣鑽心的疼痛過後,她忍不住哭了,他吻着她的眼淚問道:“疼嗎?”
她點點頭。
他笑着說:“等一下就不疼了。”
然而,他哪裏知道,就在幾個小時之前,她被人非禮,如果不是她跑得快的話,後果怎樣她都不敢去想象。那個時刻,她無比堅定的認為做人的尊嚴比一份工作更重要,工作丢了可以再找,尊嚴丢了就再也找不回來了。丢了那份工作,在她看來,并不是什麽天大的事,她并沒有多難過,讓她難過的是,她并不敢将事情的真相完完全全地告訴他。那個時候,她最大的夢想就是成為他的妻子,和他永遠在一起。她最擔心最害怕的事情,就是他會因為她的哪怕一丁點的不好而不喜歡她。在他的面前,她總是小心翼翼地,從不敢暴露自己不好的那一面。
正因如此,在她的心裏便有了許多不敢說不能說的秘密,她不敢說的今天這件事情,其實真實的經過應該是這樣的:上午十點多鐘的時候,突然一起擁進來了好幾個顧客。他們試的試,看的看,還有人拉着她叫她看這件衣服這裏有線頭那件衣服那裏有瑕疵等等,攪得她一下子手忙腳亂。在好一陣忙亂過後,才送走了這幫吵吵鬧鬧的顧客。但是,她在一件件地收拾被她們弄得亂七八糟的衣服時,才發現少了一件,那是一件剛剛才上市的新款高檔時裝。她一下子就慌了神,連忙在商場裏四處找尋那幫人的身影,沒有看見。然後她又急急忙忙跑下樓去追,哪裏還看得到她們的影子,最後,她只得失魂落魄地回到賣場。她應聘上這份工作才十多天的時間,這是她在這十多天裏出的唯一的一次差錯,那件衣服抵得上她幾個月的工資了,如果要她賠的話,她真的賠不起。怎麽辦?她心裏雖然掙紮,但還是如實将情況彙報給了來巡視的主管,主管很生氣地白了她一眼,說要請示經理,然後氣呼呼地走了。她忐忑不安地等到下午快要交班的時候,主管才過來跟她說,經理叫她過去。這時,上晚班的女孩子剛好來了。她與那個女孩子交接好工作以後,就來到了離商場不遠的公司辦公室。這是一家專門經營韓國品牌時裝的公司,在夏城各大商場都設有賣場,其中她所在的這家大商場的賣場是最先做起來的,也是生意最好的。這些都是主管說的,不然她是一點都不了解的。她戰戰兢兢地敲了敲經理辦公室的門,聽到裏面有人說“請進”,她才小心翼翼地推開門,惴惴不安地走了進去。
“關上門。”那個人又說。
她回頭去輕輕地關上門。
當她關好門轉身往屋內走的時候,卻差點與那一個人撞個滿懷,她連聲說對不起對不起。可與此同時,她明顯感覺到胸部被人用力地蹭了一下,頓時又羞又惱,但又不知他是有意還是無心,就不好發作。
她強擠出一絲微笑,“您好。”
那是一個中等身材皮膚黝黑的中年男人。此時,他已走回到辦公桌前坐下來,翹着二郎腿,眼睛向上打量着她。
“你叫唐曉芸?”
“是的。”
“今年幾歲了?”
“十九了。”
“有男朋友沒有?”
她愣了愣,她完全沒想到經理會問這個問題,難道這個問題也跟她的工作有關系嗎?她思忖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說有。
他眯着眼睛笑着說:“你過來,走近一點點。”
她就向他的辦公桌走近了幾步。
“再近一點。”
她又稍微挪了幾步。
“怎麽,怕我吃了你?”說着一把将她拉了過來。她一個趔趄,跌坐在他的懷裏,才發現他的桌子下面有一個小型的VCD,裏面正在播放着一些不雅的畫面。她又羞又氣,拼命掙紮,最後狠狠地跺了他一腳,才從他的懷抱裏掙脫出來。她一口氣沖了出去,跑回了賣場。
那個女孩見她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心裏已經明白了幾分,她比唐曉芸要早一年來這裏上班,應該算是這個公司的老員工了,年齡也比唐曉芸大了幾歲,見過的世面比唐曉芸多,所以處事也比唐曉芸要成熟得多。她問唐曉芸打算怎麽辦?唐曉芸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愣愣地說大不了就是賠呗。女孩像是看一個不認識的人或是一個很奇怪的物件一樣看着她,“賠?你拿什麽賠,你一個月工資不吃不喝才多少錢,那件衣服可是一兩千塊呢?”唐曉芸無言以對。女孩又輕飄飄地抛過來一句話:“你就是有點小題大做了,其實,王經理這個人有時候還是挺好的。你只要跟他說個軟話,他說不定就會免了,不要你賠呢。”
唐曉芸轉過臉,不解地看着她。
這個身材嬌小面龐清秀的女孩和她一樣來自農村,只不過是高中畢業後沒有考上大學就出來打工了,已經在社會上摸爬滾打很多年了,她過的橋,也許比唐曉芸走過的路還要多。也許只是看在同事的份上,才好心勸她幾句,見她并不為所動,就不好再說下去了,便讪讪地走開了。
唐曉芸則是這樣一個女孩,她寧肯選擇丢掉這個工作,也不願選擇卑躬屈膝和沒有原則的忍讓與屈從。這時,有顧客進來瞧衣服,那個女孩便也不再搭理她了。唐曉芸在一旁思忖了好一會之後,便毅然做了決定。她笑着跟那個女孩說了聲“再見”,就快步離開了。在走出商場的剎那,唐曉芸的心頭竟然湧出些許的快意,但那快意卻只是做了短暫地停留。片刻之後,她的心頭又被一層又厚又重的陰霾所籠罩。那些接踵而來的一連串問題,都是她難以應對的。其實,千難萬難都只是源于一個最大的難,那就是如何盡快找到一份像樣的工作,盡快地融入這個城市。只有那樣,她覺得她才有資本與郝劍在一起,才有底氣與他談情說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