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章節
灰蒙蒙就去山門等他,原本打算悉心裝扮的熱情,在徹夜挑水的摧殘之下,粉碎殆盡。
打着哈欠,完全是懶散的狀态,糊成一團的視線隐約見着一個人遠遠站着,還未看得真切,山階那頭便傳來某人的聲音。靈臺上一片清明,定睛看去,九哥正笑吟吟把我望着,而他背上那位中年人,竟然是……父君?
難怪影衛通報之後,還等了這麽長時間。究其本因,居然是多了這麽一個拖油瓶……當我沒說。話說,父君不是很看不上道家門派麽?今日怎麽肯屈尊而至?
一個帝君、一個太子,千萬別告訴我,現時在陵和城代理朝政的是那位太傅。他可真是任勞任怨啊,就這麽放父君走了。
我抽着嘴角,硬是扯出一個笑,用以回應父君熱烈的擺手,和稀稀落落的擊掌。此時天還未亮透,在這荒山野嶺之中,擊掌聲顯得尤為怪異。莫非是宮中許久未辦蹴鞠大賽,導致父君無聊至斯?
父君一落地,便噌噌向我跑來,動作利索地與書寅不相上下。我耷拉着眼皮向九哥求救,哪知他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樣,對我微微一笑,我被父君抱進懷裏。
“我的小晗月啊。”父君的雙臂緊了緊,箍得我喘不過氣,“小晗月啊,你瘦了。是不是在山上吃苦頭了?”
“父君,能不能先松松?”我一說,果真松了一點,真的只有一點。不知他要抱到什麽時候,雖說父女關系神聖而不可侵犯,但這山上又沒人知道,若是被八卦小組看見,也不知會傳成什麽樣的虐戀情深。
“父君,晗月喘不過氣了。”九哥總算是開口了,如風拂柳的聲音如琴音清冷,在雲渺山間波蕩。
我解脫後看他,依是那般風雅,眼角噙着三分笑意,仿佛伸出手來,就是漫天落花。奔過去拽住他,在重重疊疊的玉簪花香裏,我問了他一句好似積攢了三生三世的話:“你怎麽把他給帶來了?”
九哥淺淺笑着,指了指我身後:“你問錯人了。”
待我回眸,父君又用那種傷心欲絕的眼神看我:“晗月,你就一點也不想父君嗎?你可知這日日夜夜,父君無時不刻在想着你啊。”
是啊,父君在想我,想着如何說服我嫁給那個太傅公子。望着他幾欲老淚縱橫的眼睛,我心一軟,飽含深情地握起他的手:“父君,兒臣也想你啊。”
紅了眼眶的父君,看起來當真演技卓絕,他拍拍我的背:“好孩子,這回父君親自接你回去,你可別再跑了。”
“不會不會,父君放心。”我乖巧應聲,心裏卻在說,這必須得跑好麽!當我再看向父君,他通紅的眼眶已恢複如初,完全從前一刻的苦情戲中成功跳脫。
九哥好像笑了一下,伸手摸了額頭,悠悠然走到父君身邊:“父君,兒臣先去尋掌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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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君高深地點點頭:“他們照顧晗月這麽些日子,是該言謝一番。你去吧,切莫失了禮數,順便想想可賜予何物。”
“是,父君。”九哥只在轉身時,略微瞄了我一眼,我隐約看出“保重”的意思。他就這樣跑了,去當他的師叔和太師叔了。
我不慎顯露的失落,恰好映在父君眼裏,僅是眨眼一瞬,他再度陷入苦情戲:“晗月,你就這麽不想看到父君麽?那好,就由父君親自去道謝,換書沂回來陪你。”
這句話感人肺腑,聽得我頓生出為人子女應有的自覺:“晗月最喜歡父君陪着了。”
頓時感覺這世間再沒什麽話比這句更肉麻了。但道謝這種事,讓父君一個學佛之人前去,委實不妥。況且他與南玄就算面對面坐着,也絕對無法産生學術交流的良好氛圍。
我瞧見山門前候着兩個翹着蘭花指的小厮,不難認出是父君的近侍。看他們大包小包背了一堆,我試探問道:“父君,你想留幾日?”
父君想了想:“大概五日。聽聞須雲峰清氣宜人,本想留個十天半個月,但朝政繁雜,現由太傅一人承擔,擔子是略微重了些。”
他果真把朝政交給太傅了,而且還擔心他太過勞累,甘心情願放棄度假良機。
門中弟子像是事先給打了招呼,直至天明仍是冷冷清清,連平日裏聞着飯香就不顧尊嚴的師兄師姐,也無一人來打攪我與父君。看來九哥的人前幾日就上了山,而我一點也沒察覺。
身後貌似有人敲碗,敲得很有節奏。我頭皮發麻,一手攪着鍋裏半熟的白粥,另一手叉腰側過身去:“父君,你不是說過,吃飯不能敲碗嗎?”
父君面無愧色,撐起一身無比正直的氣魄:“這不是在宮外麽?父君一輩子也沒敲過碗,難得身邊沒人看着,不敲着感受一下,只怕此生有憾。”
“哦,那你繼續吧。”他的理由太過充分,我也不忍讓他的人生留下遺憾。但是,我從未想過他會把我的話當成是鼓勵,節奏愈發激昂。此刻若有人經過,不知作何感想。堂堂景國帝君忘我敲碗,如醉如癡……不忍直視。
當我把白粥和幾道小菜布在父君眼前,父君感動得兩眼放光,一個勁地說要把宮裏膳房交給我打理。我婉言謝絕。一個須清門就忙得我夠嗆,何況是辰宮上上下下……
九哥去尋南玄相談,這一去就是一天,完完全全把父君丢給我。早上吃了飯,就你看我、我看你。午間吃了飯,又你看我、我看你。待到日暮又吃了飯,我覺得不能再這樣看下去了,再看下去準得看出毛病。
須清門素來清心寡欲、與世隔絕,鮮有外人出入,不像佛門聖地香火鼎盛,人去往來絡繹不絕。才一天,父君已心生厭倦,照我對他的了解,他最多再留一天便會借故回去。
聽他對我房間簡陋問題的喋喋不休,我只好提議:“父君,要不要沐浴?”
父君驚奇道:“這地方,也能沐浴?”
我木然看他:“難道父君覺得兒臣幾個月都未曾沐浴麽?”
父君徐徐走近,盯了我許久:“好。”他還真是在檢視我有無沐浴。
父君目瞪口呆看着我憑一人之力拖來浴桶,下巴半天合不上。也許是遺傳的原因,我的力氣向來不小,只是在宮裏苦無機會展示罷了。
欲沐浴,必先燒水。我找來那倆宦侍伺候父君,随即便去廚房燒水。按道理來說,這燒水的事怎麽也輪不到我頭上,但那倆宦侍的出身貌似不錯,連生火也不會。
當我拎着兩桶熱水回去,心裏無限自豪,沒想到在栖梧宮為偷烤地瓜練就的生活本領,能在宮外派上用場。
須清門夜路昏暗,好在我已熟悉,閉着眼睛也能走回屋。哼了一曲不着調的曲子,睜眼瞥見一盞燈籠綴在拐角處。提燈籠的那只手很漂亮,修長的手指,線條平順的骨節……
我輕聲去喚他的名字:“駱塵,是你嗎?”
駱塵從牆後走出,沉默的眸子忽然定定看着我:“我有話對你說。”
回想他這十幾天的冷漠,我自然是生氣,亦是回敬他一張臭臉:“有話快說!我很忙。”
“你是真要走了。”駱塵的聲音有些落寞,眼底星河無光。
“是啊。從今往後,我再也不用挑水了!”我負氣一句,發現他在看我手上的兩只水桶。熱騰騰的蒸汽灼得我手指不适,就暫且放下看他,順道一句:“這是最後……”
靠上去的感覺,很是熟悉。暖暖的,能聽到他的心跳,起伏不定。籠在一種特殊的暖意當中,我的警覺瞬間渙散,散入夏夜的天空,成了繁星。什麽也想不到,心裏也無懼怕,就屏着呼吸,傻傻站在那裏。
駱塵的眼睛,冷冽而清澈,如是天山上消融的泉水,一點一點沁入我心底。我沒有抗拒這種感覺,只是眼看着他的瞳孔深處,綻滿星輝。
這一刻,我全然忘了地上還有兩只水桶,水面漂浮的熱氣正随風散去,與燈火交融,一時間,夜霧朦胧。
他說:“我,既希望你記得我,又希望你忘記我。如今想想,被人記着,倒也不錯。”
我聽不懂他的話:“什麽意思?”
水桶傾倒的聲音,在靜谧夜色裏,驚得我心髒頓了頓,捂住心口是我唯一的反應,至于其他,已被一股淡淡的玉簪花香隔絕世外。
九哥的聲音在頭頂如箭矢一般:“你在做什麽!你可知她的身份!即便你救過她,也不可如此大膽放肆!”
我回過神,駱塵已在我十步之外,他腳邊滾着兩只木桶。九哥狠狠擒住我的手臂,那從未感受過的力道,掐得我生疼。九哥分明是那樣溫柔的人,今天是怎麽了?連說話也變得尖銳,他是從來不懂得發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