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玄天宗的師弟們騙大師兄下山時,是暗示了玄女宮的人可能會來,讓他以為這次可以見到赫連寒衣。
宗門裏的弟子都知道,自一年前初見後,大師兄便對這位芳華錄排名第八的赫連仙子念念不忘。
直到下了山,馬車在一處偏僻村落停下,簾子掀開,矮坡上傳來含着怒氣頗為熟悉的大喝——
“玄天宗的人終于來了嗎!”
所有謊言不攻自破。
白衣少年手一抖,艱難而快速地放下簾子,目光幽幽看向對面。
“你們騙我。”
說好的赫連寒衣,到了地兒一看,變成了個黑胖子。
對面端坐的兩名青年一人握劍,一人背着畫軸,分別是自玄天宗而來的二弟子聞弦和四弟子葉景。
葉景淡笑道:“大師兄,是你聽錯了,這次來的是青陽宮,不是玄女宮,赫連仙子是不會來的。”
白衣少年用一雙漆黑如墨的眸子控訴他:睜眼說瞎話。
葉景生得一副好相貌,雖然不及少年,卻也是俊俏逼人,一身白袍頗為風雅,笑起來尤其好看,這樣的人說起謊話來,極具迷惑性。他接着誘哄:“青陽宮來的幾位師兄也頗為俊俏,且修為高深,其中還有一名元嬰境界的師兄,大師兄不想看看嗎?”
男人有什麽好看的。少年顧影自憐道:“看看又能如何,我這樣的資質是永遠也修煉不到元嬰期的。”
聞弦對他這話不喜,“玄女宮離天譽城太遠了,赫連仙子就算也參與了壓制獸潮,也來不了秋離山。”
馬車外一陣呼聲突兀響起,似乎是什麽人來了。
聽到幾個聲音,聞弦肅容道:“大師兄只要在這裏住兩天就好了,其餘事我和四師弟會解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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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景也正色道:“若不是師父剛巧出了門,大師兄也不必來湊數了。大師兄,我們該出去了。”
白衣少年受到欺騙,對他們二人非常失望,賴着不肯下車,偏開頭,拿手指頭戳了戳車壁,嘀咕道:“是啊,為什麽這麽巧大家都不在。”
葉景回答不上來了。
秋離山突發獸潮,附近的天譽城只有兩個仙門,便聯手壓制獸潮,據說山上有四階妖獸,兩個小門派頂多幾個金丹期,無法抵擋妖獸,大宗門青陽宮便派了幾名師兄前來相助。恰巧山上長老宗主都不在,弟子們只好把大師兄,也就是馬車裏這個看着便甚是羸弱的白衣少年給騙來撐門面了。
少年在衆師兄弟中為首位,也就是占了入門早的便宜,卻是年紀最小的,至今才不到十六歲,剛開始修煉,讓他來壓制獸潮,無非是羊入虎口。
在歲數差不多年長他一倍的聞弦眼裏,他就只是個小孩子。聞弦擔憂白衣少年會害怕,伸手揉了揉他腦袋,安撫道:“放心,不會有危險的。”
這時适才矮坡上大喊的人已到了馬車前,在人群中站着,見玄天宗等人遲遲不下來,犯起了嘀咕,“在青陽宮的師兄面前擺什麽架子……”
“亂講什麽。”有人喝止了那個聲音,實則暗地卻是縱容之意。
這是和玄天宗向來不對付,這次卻不得不聯手壓制獸潮的承坤門的人,擺明了在給他們上眼藥。
意識到青陽宮的師兄可能會不悅,而自家代表的玄天宗斷不能得罪青陽宮,聞弦催促道:“大師兄。”
白衣少年只好妥協嘆氣。
車簾再度被掀開。
少年一眼便瞧見躲在蔣少門主身後的那只青皮冬瓜——也就是适才嘀咕他們在青陽宮的人面前擺架子的人。穿得綠油油的,除了承坤門別無二家。
修真界以強為尊,向來不缺攀比,越是小門派間的互搏,反而越厲害。承坤門和玄天宗,也是老對手了。
村口已聚集了不少人,如先前那個聲音所言,青陽宮的弟子也在,藍底白衣,在人群中格外亮眼。
等了有些時候,外頭衆人都已開始不滿,但當車簾掀開,看到一名清瘦的白衣少年躬身走出時,修者身後的村民們一片吸氣聲和驚呼。
少年面白唇紅,白衣俊秀,一出現,就把在場原本站在村口已是飄逸出塵的仙家弟子們都比了下去。
在場的修者在見到他的第一眼,便想到了一個名字——
顧雪嶺。
去年登上天榜美人排行前十的玄天宗大弟子,顧雪嶺。
天榜乃萬仙驿所設,排行囊括正、妖、魔道,即整個修真界。天榜美人排行,又稱芳華錄,其中顧雪嶺排行第九,可他今年才不到十六。
玄天宗只是個早已淡出衆人眼球的落魄小宗門,誰成想出了個顧雪嶺,小小年紀便帶領宗門重新躍至天榜,讓不少人對玄天宗再次重視起來。
這大抵便是一榮俱榮,說難聽些,就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只是沒過多久,顧雪嶺便成了修真界赫赫有名的花瓶。
因為顧雪嶺的資質太過平庸,有着堪比廢靈根的四靈根,撐死也只能達到築基的境界。玄天宗內沒有天賦型弟子,從而在天榜宗門排行中再次呈直線下滑,跌到第二百四十九名——
盡管如此,顧雪嶺的名字還是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如此時。
顧雪嶺的确有着叫人驚豔不已的天生美貌,就連是青陽宮來的那幾位師兄,見之也不禁微微失神。
直到‘罪魁禍首’顧雪嶺被葉景扶着下了馬車,白靴踩在泥地上,看到呆站在村口的衆人時故作一驚。
“他們怎麽了?”
葉景配合道:“或許是日頭太曬了。”
顧雪嶺望天,很快擡手遮當那雙流光潋滟的眸中的自得。
時值酷暑,果然很熱。
“抱歉,路上碰上些麻煩,故而來遲了。這位便是方師兄吧,傳聞方師兄不過五十便已成嬰,天賦絕佳,今日一見,果然英武過人。”
葉景跟在聞弦身後同青陽宮隊伍中為首的弟子寒暄。
不過那位師兄聞言臉色卻如活吞了蒼蠅一般難看。
“方師兄還在屋裏睡覺。”
葉景笑容一頓,有些尴尬。
“呵。”
承坤門那邊傳來一聲輕嗤,被眼前這位有名的花瓶驚豔過後,衆人回神,不少譏諷的目光聚集過來。
縱然再是美人,也讓人等了太久,未免太不懂禮數了。
可顧雪嶺就是這麽不懂禮數,對方不尊重他跟兩位師弟,他又何必給他們面子?顧雪嶺略一蹙眉,黑眸掃過衆人,一臉無辜道:“這麽悠閑?看來壓制獸潮也不是那麽急嘛。”
若是怪罪人家來遲,那他們家還在睡覺的師兄豈不是更失禮?青陽宮幾名弟子心知肚明,臉色青了又白,最後那位被認錯的師兄黑着臉大手一揮,“諸位請移步商議壓制獸潮一事。”
青陽宮的人一開口,聞弦和葉景就跟着去了,聞弦留了早早便等在王家村的七師弟照看顧雪嶺。
花瓶之所以為花瓶,就是除了臉什麽都不會,大家理所當然地忽略了顧雪嶺玄天宗首席弟子的身份。
顧雪嶺置之一笑,跟随七師弟前往修者暫住的農家小院。
王家村就在秋離山腳下。
近年來,修真界獸潮頻發,發狂失控的妖獸常會下山禍害百姓,而這是秋離山頭一次發生獸潮。
村裏顯然是被禍害過了,村口被攪得破破爛爛,幾處房屋成了殘垣斷壁,如狂風過境般,這兩天還下了場雨,地上坑坑窪窪地滿是泥濘。
前往住處的路上,不少身上帶傷衣衫褴褛的村民蹲在路邊,似是無家可歸,眼球渾濁,面色凄苦。
顧雪嶺雀躍的目光略過村落四周,“這次獸潮很嚴重嗎?”
七師弟道:“前幾日妖獸下山血洗附近幾個村落,我們只好把活下來的村民集中在這裏,以便療傷。”
顧雪嶺聞言便擺手道:“那你別跟着我了,去忙吧。”
七師弟有些不放心,“大師兄,你一個人可以嗎?”
七師弟以為,大師兄這般瘦弱,指不定會被村民們吓到。
一路進得村來,他們身後便跟了許多熱情的村民,大抵是難得見到這般俊美的神仙人物,便對顧雪嶺格外好奇,卻也不敢上前玷污。
顧雪嶺眉頭微蹙,正要說話,不遠處突兀響起一陣嘈雜。
角落一處青磚修砌的屋子前有村民們圍成一圈湊熱鬧。
人群裏有個白發老妪正在打罵孩子,四周鄰裏也在勸阻。
“你個小兔崽子,養了這麽久都養不熟,居然還敢跑!”
二人一來便聽到這話,七師弟腳步停住,眉頭皺起,顯然很是不喜。顧雪嶺也站定下來,一身幹淨的白衣在這泥潭似的巷子裏格格不入。
那白發老妪渾身裹着深黑的衣料,幾乎要把臉全埋進兜帽裏,她手中正拿着一根藤條,在使勁抽打邊上的白發小孩,口中還在不斷斥罵着。
白發小孩身板瘦瘦小小的,衣衫上都見了血,卻一聲不吭地低着頭站在那裏,任由老婦人打罵,叫邊上的村民越發不忍,紛紛勸阻。
眼見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不遠處還站着兩名修士,大抵是嫌丢人,老婦人嘀咕幾句,便叫上小孩轉身進了門,小孩仍是不哭不鬧,幾乎是皮包骨的瘦小身板很快沒入門中。
這是巷子的最末,門前推着高高的青石階,光線被兩側的房子遮擋,這個角落十分陰沉,潮濕泛黃的牆上爬滿了青苔,氣味并不好聞。
人群漸漸散去,顧雪嶺和七師弟站在此處便格外惹眼。
顧雪嶺微微蹙眉,“那個孩子……”
“是曹老婆子六年前在山上撿回來的,她這人脾氣暴躁,時常打罵孩子,跟鄰裏之間也常有争執。”七師弟對曹老婆子感觀極差,“總不好管別人的閑事,大師兄,我們走吧。”
顧雪嶺點點頭,正要說話,倏地,察覺到一道冰冷的視線。
半開半掩的門裏,粗衣麻布上染了血的白發小孩正不錯眼地看着他。
及肩的白發略顯淩亂,遮了小孩半張髒兮兮的臉,發絲縫隙露出一雙琥珀色的透徹眼眸,似某種野獸。
冰冷,深沉,如同在盯着獵物。
不知小孩在門邊看了他多久。顧雪嶺心底一驚。
屋裏又傳出老婦人的叫罵,“傻站着作甚?還不進來!”
小孩頓了頓,低下頭關門。
怪可憐的,顧雪嶺暗道。
“大師兄,怎麽了?”見他半天不說話,七師弟便問。
顧雪嶺擺擺手,只聽吱呀呀的聲音響起,緊接着砰地一聲巨響,褪色的朱門便被用力關上。
七師弟催道:“大師兄,你衣服髒了,回去換一身吧。”
顧雪嶺這才發覺雪白的衣擺上濺了泥水,他正要走,身後傳來一把還帶着稚氣的少年嗓音。
“顧雪嶺,可算是逮着你了!”
顧雪嶺置若罔聞,“走吧。”
初時被顧雪嶺腹诽過的青皮冬瓜跑過來攔住他們。
說他像個青皮冬瓜,是因為他體型圓滾滾的,還穿了一身綠,其實是個和顧雪嶺年紀相仿的黑胖少年。
“你有沒有聽到我說話!”
這家夥其實還算是跟顧雪嶺一起長大的,同在天譽城的兩個門派,他是承坤門的二少爺,顧雪嶺則是玄天宗宗主唯一的徒弟,兩個門派本就不和諧,從小兩人也沒少碰撞過。
但每次皆是顧雪嶺勝出,他都嫌膩了,對方還是锲而不舍地數次挑釁,想找回面子,一如當下。
顧雪嶺不得不看向他,面露憂愁,“是蔣二啊,你嗓門這麽大,真是叫人想把你當啞巴都難。”
七師弟撲哧一笑,也甚是縱容。
“你還是這麽伶牙俐齒,上回就是用這張嘴害得我被關了半年禁閉。”蔣二恨得咬牙切齒,所幸還記得來意,“少廢話,顧雪嶺,我今兒是來跟你約戰的,聽說你也開始練氣了,有本事一起上山去殺妖獸,你敢不敢?”
“胡鬧什麽!”
又是這句仿佛如影随形的訓斥,蔣二的表情立馬柿耍狠狠瞪了顧雪嶺一眼,背過身去乖乖喊人?
“大哥。”
一身青衣高大黑臉的青年跟聞弦葉景等人并肩走來。
葉景笑眯眯地打和場:“蔣二少在跟我大師兄玩呢,童言無忌。”
十六歲了還是孩童?蔣少門主額角一跳,将蔣二拎到一邊去。
聞弦向來廢話不多,一過來便告知顧雪嶺商議的結果。
“一炷香後大家要在村口集合,準備上山除妖獸。大師兄,你和七師弟留在村裏,我們入夜便會下山。”
“這麽快?”顧雪嶺有些意外,肩上一沉,是聞弦除去肩上的玄色披風給他披上,邊系帶子邊道:“白衣不耐髒,師兄不要到處亂跑了。”
“我也想去。我不是小孩子了。”
從進這個村子起,顧雪嶺就有種沉悶得喘不過氣的感覺。
尤其是沒有見到想見的人,和見到了不想見的人。
葉景笑着插嘴:“大師兄也對妖獸感興趣嗎?我記得下山之前有人說過,打打殺殺不适合他的。”
顧雪嶺望天不語,假裝自己沒說過這樣的話。
“乖,蔣二也留下來,你可以找他一起玩。”聞弦揉揉他腦袋。
正巧這時,不遠傳來蔣二的尖叫,“什麽!我不能上山嗎?”
顧雪嶺掃了眼那邊的慘狀,快速搖頭。一點都不好玩。
遠處被大哥訓了一頓後,正巧看到顧雪嶺嫌棄的眼神,蔣二狠狠瞪了他一眼,回頭便被糊了一巴掌。
“別搗亂,否則我馬上派人送你回去。”
蔣二唯唯諾諾應是,等大哥帶着人一轉身走開,眼裏的怨憤便藏不住了,照看他的弟子忙湊過來,好聲好氣哄了好一陣,蔣二臉色才好些。
“你們幾個,找機會打暈顧雪嶺,把他扔到山上去。他不想跟我上山打妖獸,我就非要他去!”
蔣二很快有了報仇的計劃,氣鼓鼓地看着遠處跟聞弦道別的顧雪嶺。
顧雪嶺渾然不覺,正被兩位師弟孜孜不倦的關愛洗禮。
承坤門的弟子面露為難,“這,他可是玄天宗的人……”
“怕什麽!”蔣二狠狠地賞了那人一個爆栗,想想便更氣了,“不是有我嗎?誰讓他又害我被大哥罵,我就是要把他扔到山上去喂妖獸!”
“是是……”
幾名弟子連聲應是,面面相觑。就算不交好,承坤門也還沒有真的跟玄天宗打起來,畢竟都是同道。
隊伍上山後,顧雪嶺和七師弟被留了下來。據七師弟說,那位青陽宮的元嬰修士方師兄會在黃昏時上山替換他們,在天亮之前所有人都不得擅自上山。因為獸潮一般在子夜爆發,極其危險,屆時山上便是禁區。
金烏西墜,天地被紅霞染上血色。
顧雪嶺頭一次離開師門這麽遠,興奮得坐不住,七師弟卻一直盯着他,除了睡覺,他別無他法,只好閉上眼睛,将被子高高拉起蓋過腦袋。
知曉大師兄是不高興有人一直盯着他,七師弟失笑,給他重新掖好了被子,便識趣地出去幫村民療傷。
聽着腳步聲走遠了,顧雪嶺才睜開眼,蹑手蹑腳下床。
門外,七師弟走後,一顆腦袋探到顧雪嶺門前,青衣裹着頗為圓潤的身體,手中還握着一把短刀。
門內,顧雪嶺下床穿了鞋,穿上外衫披上披風便準備出門。
忽地,身後閃過一道黑影。
本以為是七師弟去而複返,但黑影行為詭異也不太像。
“誰……”顧雪嶺心下一驚,可一回頭,即被一陣甜膩的香風籠罩,只覺頭腦昏沉快速失去了意識,朦胧間只見到一片殘陽下的白色衣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