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晴了兩天,地上的泥濘終于幹了。
那條潮濕陰冷的巷子始終不變,踏入深巷時,仿佛已被隔絕在光明與溫暖之外,直叫人背後發毛。
顧雪嶺和聞弦很快聞訊趕來,到門前時,巷子裏已聚集了不少村民,一見到幾位修者便讓開道來。
兩扇古舊褪色的朱門大開着,裏頭還有幾個村民,他們就站在門前,并未深入,已看清屋裏的布局。
這是一座兩層小樓,除了正門,所有的門窗都被釘死了,因此屋裏光線很弱,哪怕是在白天,門外的光難得照進來,也是一片晦暗。
屋裏什麽家具都沒有,一覽無餘——黑沉木雕刻符文的柱子,遍布血陣的牆壁和地面,大堂中間有一處猩紅血池,裏面立着個十字形的木頭架子,一身黑袍的曹婆婆正靠坐在邊上。
木架上纏着幾根鎖鏈,貼着很多朱砂符箓,大抵是因為屋裏有過争執,符箓掉得七零八落,遍地都是。幾根鎖鏈通往屋子四角,釘死在牆壁裏,而每一處都是一個血陣的中心。
這屋裏沒有一處不被血液浸染,也沒有一處不透着陰邪之氣。
見聞弦朝屋裏走去,顧雪嶺快步跟上,特意避開地上的符箓。
聞弦站定等他跟上,安慰道:“別怕,只是個廢棄的邪陣。”
兩個膽子大些的村民正将在血池裏躺着的白發老妪擡出來。一剎那,極沖的血腥味便彌散開來。
聞弦眼神一凜,上前檢查屍體。
白發老妪身上的黑衣還滴着血,致命傷是腰腹處的一個血洞,或是刀劍所傷,切口相當幹脆利落。
顧雪嶺皺了皺眉,略有些不安地站在一旁,忽地,身邊跳出來一個略顯清冷的陌生聲音,“害怕嗎?”
顧雪嶺心下一驚,偏頭望去,便險些撞上一張蒼白的臉。
“……方師兄怎麽來了?”難道是昨夜被他撞見殺人未遂的現場,所以現在盯着他準備殺人滅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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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湊個熱鬧。”方師兄随口道,他眼眸一轉,目光落到顧雪嶺雪白的頸子上。顧雪嶺察覺到這目光不善,腳步往聞弦身邊挪去,擡手捂住脖子。
“害怕?”方師兄眼裏洩露一絲笑意,頗具邪氣。顧雪嶺退,他卻跟着更進一步,總算發現顧雪嶺眼底深藏的一縷慌張。這個少年,倒是将自己藏得夠深。他眨了眨眼,忽而低聲笑道:“有沒有人說過,你身上很香?”
顧雪嶺抿了抿唇,臉色甚是難看,“……請方師兄自重。”
方師兄眉頭一挑,眸色稍顯淺淡的眼睛轉了下,不知想了什麽,很快轉身退開,顧雪嶺暗松口氣,便見到一襲熟悉的白袍靠近身側。
“方師兄怎麽來了?”原來是聞弦檢查完了曹婆婆的屍體。
方師兄淺笑道:“聽聞村裏出事,過來看看,果然另有收獲。”
“的确,沒想到村裏會藏着這樣一個邪陣。”聞弦道,他見顧雪嶺臉色蒼白,擔憂道:“怎麽了?”
顧雪嶺搖搖頭,不着痕跡地偷偷瞪了眼邊上的方師兄。
登徒子,臭流氓。
邊上的村民主動交待發現曹婆婆死亡的開始和經過。
大家都知道,曹婆婆為人孤僻暴躁,常年待在屋裏不出來,孤身一人帶着個孩子,卻也極少讓他出門,那扇褪色的朱門永遠是禁閉着的。
直到今天早上,曹婆婆家裏那個發色古怪的孩子拍開了隔壁的門,哭着跟他們說,有人殺了曹婆婆。
方師兄問:“那個孩子呢?”
屋外有個婦人應聲道:“早上說完話就暈過去了,在我家躺着,我見他全身都是傷,也不敢亂動。”
看來她就是隔壁的鄰居了。
顧雪嶺有些擔心,宣陵的傷不至于致命,卻也很嚴重。
他朝聞弦看去,聞弦很快會意,“那我們去看看那孩子?”
顧雪嶺連忙點頭。
卻聽門外那婦人又驚呼一聲道:“不用了!他過來了……”
果然,瘦小的身影很快在人群裏鑽進來,雪白的發色格外明顯。宣陵臉色蒼白,衣上的血色便有些觸目驚心,顧雪嶺便快步過去扶他。
“你沒事吧?”
宣陵原本是有意躲避顧雪嶺的手的,卻快不過他,而聞弦和方師兄又都看了過來,他便作出害怕的表情,琥珀眸子轉了轉,小聲道:“聽說仙人們在找我,是為了婆婆的事嗎?”
村裏的人大多稱修士為仙人,他這樣的表現确實很像個被吓壞的孩子。
片刻後,幾人坐在門檻外說話,人群已經被遣散,方師兄一人在屋裏觀察陣法與曹婆婆的死因。
一來是屋裏血氣太重,二來是給宣陵一個休息的地方。
“你的劍,昨夜忘記還你了。”
宣陵将手裏幹淨雪亮的短劍遞過去,聲音虛弱,折騰了一宿,他還沒洗臉,就像是抹了一層黑灰,也難掩憔悴,眼底正痛苦地閃着盈盈淚光。
聞弦抱劍守在一旁,或許是因為宣陵太小,就算手裏有武器,也不會有人懷疑曹婆婆是死在他手上的。
“你的傷好些了嗎?”顧雪嶺将短劍歸入随身攜帶的劍鞘中。
宣陵掀起眼簾,目光穿過長發的縫隙望向顧雪嶺身後的聞弦。
顧雪嶺解釋:“他是我師弟。”
“對了!”顧雪嶺想起早上的事,“我跟他說昨夜是你救了我和蔣二,他不信,我便帶他來找你。你親口告訴他,昨夜是你救了我們,對不對?”
聞弦原以為顧雪嶺是戲言,如今也以為是戲言。因為小孩本就重傷,且看他淚眼朦胧,一眼便給人一種弱者的感覺,看去只是個可憐孩子。
宣陵卻道:“不是。”
“你怎麽說不是?”顧雪嶺吃驚道:“明明就是你救了我。”
宣陵指着顧雪嶺道:“昨夜我只是尾随他上山,我的傷是妖獸所為,但妖獸是他殺的,與我無關。”
顧雪嶺震驚道:“我怎麽殺的妖獸?”
宣陵眼睛也不眨一下,答道:“你有護身符,還有靈劍。”
顧雪嶺啞口無言,不明白小孩的功勞為何要推給他?護身符和靈劍他是有,但他真的沒有動手!
見顧雪嶺半晌無言,聞弦也覺好笑,他自然不會相信顧雪嶺能殺妖獸,他看着小孩,目光深邃起來,“你膽子不小,一個人也敢上山。”
宣陵眨了眨琥珀眼眸,借機掩去眼裏水光,聲音弱了下去,“昨夜我被婆婆趕出門了,在村裏看見他被人背走,我只是好奇跟上去看看。”
聞弦道:“可有看清帶嶺兒上山的人?”顧雪嶺跟他分析過,或許将他帶上山的人不是蔣二。
宣陵愣了下,直到顧雪嶺開口糾正‘是大師兄不是嶺兒’,他才會意,垂下雙眸斂去眼底的懊惱。
“不認識,天太黑,也看不清。”
顧雪嶺納悶道:“那你總還記得你昨夜跟我說過的話吧?”
宣陵皺眉,“我說了什麽?”
顧雪嶺笑了起來,“你說家中已無挂礙,願上玄天宗學本事。”
宣陵默然看着顧雪嶺彎成新月的桃花眸子,只想道一聲‘魔頭無恥’。
幸虧聞弦及時阻攔,“嶺兒別鬧。”
顧雪嶺原本還想下套哄騙這個喜歡騙人的小孩跟他回去,誰知聞弦一眼就看出真假,他只好洩氣。
這小孩這麽有趣,留在這裏,顧雪嶺還真有些舍不得。如今見曹婆婆已死,才有了帶他回宗門的心思。
宣陵同時暗松口氣。跟顧雪嶺進同一個宗門,是不可能的事。
如今還是曹婆婆的死更重要,聞弦問:“昨夜不到三更,七師弟便送你回來了,曹婆婆也是昨夜被人殺害,你可知道曹婆婆被誰所害?”
宣陵垂下雙眸微微搖頭,看去情緒低落,叫人不忍。
“不必問了。”方師兄在屋裏走出來,篤定道:“那個曹老婆子應當是死在魔修之手,或許連她自己也是個魔修,而且還是天魔宗餘孽。”
“天魔宗?”
聞弦眸光一凜,對這個已死的曹婆婆重視起來,還有眼前這個和天魔宗餘孽一起生活的白發小孩。
顧雪嶺也是錯愕。
因為天魔宗乃百年前的魔道之首,魔主暴虐狠絕,治下慘無人道,道盟與萬妖宗不得已結成聯盟反攻。
至今,天魔宗已被清剿将近五十年。
當年魔道大敗,元氣大傷,多年來鮮有魔修敢在正道出沒。
沒想到時至今日還有人提起天魔宗。
方師兄說罷,若有所思地看向宣陵,忽地一把捏住他的手腕。
顧雪嶺驚道:“你做什麽欺負人!”
方師兄利索扒開小孩的衣袖,只見那只骨瘦如柴的蒼白小臂上橫斜遍布着許多新舊不一的傷痕。
“看來裏頭的陣法是她為你準備的,你是她養來祭陣的。”
顧雪嶺這才後知後覺地看向小孩小臂上的傷疤,甚至有一道血痕才結了痂,傷口又在剛才裂開溢血。
正要找手帕,聞弦便遞了過來,親手幫小孩将傷口包起來。
“這種陣法很邪門,靠吸人精血修煉魔功,也只有天魔宗才有。況且那老婆子的骨齡至少活了三百歲,絕非是個普通人。”方師兄又問起被顧雪嶺護在身後的宣陵,“小鬼,你知道她是魔修吧,那可知她有沒有同伴?”
宣陵踟蹰須臾,搖頭,“不過樓上有她跟人來往的書信。”
方師兄有些意動,又多問了一句,“昨夜你幾時回來的?可有撞見她和別人在一起,這個陣法是啓動過的,起碼昨夜,她還想拿你祭陣。”
元嬰修士果然能看到更多。
手臂上因為被拉扯裂開的傷口痛楚如針紮般一陣陣傳來,連帶着腹部的傷口也是鈍痛難耐,宣陵只好睜着琥珀眸子,面無表情地含淚道:“我回來時,婆婆跟以前一樣讓我放血,但是很快她就說有人來了,把我藏在樓上,還用朱砂畫了陣法,不讓我被人看到。”
曹老婆子此人,的确是個魔修,也的确是為了祭陣才會收養宣陵,他在九歲前便沒過過一天好日子。
宣陵記得,今日若不殺她,三月後修士們解決獸潮離開,她便會屠村。
她想要恢複青春美貌,就必須用全村人的鮮血交換。
不過現在顯然沒有她的事了,宣陵殺她時很是幹脆利落。
也驗證了他心底的一個困惑。宣陵又看了眼顧雪嶺的衣襟,曹老婆子是個金丹期,她攔不住自己的絕殺一擊,顧雪嶺的護身符卻攔住了。
那護身符的确厲害。
事關天魔宗,便是大事,揪出隐藏正道的魔宗餘孽更是大功一件。方師兄到底心動,說了一聲便上樓去了。片刻後,他帶着一些書信下樓,神色凝重,蹲下來拍了下小孩肩膀。
那一下并不重,宣陵察覺到一縷靈力順着經脈而下,他險些忍不住推開那只手,所幸方師兄的試探很快結束,随後,他揚起嘴角笑了。
“事關天魔宗餘孽,這是大事,小鬼,你立了大功,看你根骨不錯,有沒有興趣來我青陽宮修道?”
竟然還收攬起宣陵來,這個發展叫顧雪嶺和聞弦錯愕不已。
誠然,方師兄的表現可以看出他的确拿到了天魔宗餘孽的名單,并且宣陵的根骨是真的叫他滿意。
顧雪嶺便撞了撞身側聞弦的手肘,朝他擠眉弄眼。
還愣着作甚,快搶人啊!再晚些,他看中的人就要進青陽宮了。
宣陵也是一愣,随之婉拒,“我,想等我娘來接我。”
“你還有父母?”方師兄竟很快放棄,“也罷,雖說是難得一見的純陽之體,我卻不好強迫他人。”
這話還故意說出來給幾人聽。顧雪嶺眨巴眼睛,看向聞弦。
聞弦低聲解釋道:“這樣特殊的體質,的确是修煉的好苗子。
顧雪嶺不是不知道,但聞弦明顯會錯意了,他便出口提醒道:“方師兄得了書信,還不速速回去揪出天魔宗餘孽,豈不是很浪費時間?”
“這倒也是。”方師兄點了頭,不過他沒有立刻走,他見顧雪嶺這般急,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忽然朝宣陵伸出手,笑道:“不過你的傷勢不輕,這裏也不适合再住人,你先跟我回去療傷,待此處整理好了再回來。”
宣陵甚是意外,沒想到方師兄會有意招攬他,更沒想到他會當衆說出自己的體質,他的确是純陽之體,可方師兄這話,叫他覺得哪裏不對。
顧雪嶺也覺得哪裏不對,一擡眼,正巧對上方師兄的笑臉,卻是看着他的……好像在挑釁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