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入夜,深山。
山風陰涼,月光将地上的樹影拉長,宛如張牙舞爪的鬼魅,妖獸的咆哮一聲聲在林中接連響起。
獸潮來襲,這樣的夜裏,總有着叫人毛骨悚然的氛圍。
蔣二沖進這片林子見到方師兄時,以為自己得救了。
那位青陽宮來的方師兄,據說是修煉狂人,已是元嬰境界,他鮮少出門,沉默寡言,但這次來秋離山壓制獸潮,他是隊伍裏的支柱。
當然,一個元嬰修士帶一群金丹不到的小孩,只能是他當頭兒了。
但現在,蔣二見到了這位方師兄不一樣的一面。
一頭三階巨蟒的七寸之處被釘在林中,方師兄站在一旁,手中長劍割破妖獸堅硬如鐵的皮甲,正要取妖獸的金丹,卻被蔣二的出現打斷了。
血氣在林中彌散開來。
蔣二口中那聲方師兄喊了一半,便見方師兄偏過來半張臉,頓時膽戰心驚,只恨自己從未來過!
方師兄也有過一瞬錯愕,随之面色一沉。他彈去劍上血珠,臉側到脖子上深黑發藍的細密鱗片快速消失。
“你看到了?”
“你是……”
蔣二抖着唇說不出話來,難怪方師兄晝伏夜出,不準旁人随他上山,原來只是因為……他是妖!
可從未聽說過青陽宮有妖修弟子!
獸潮因何而起,道盟修士皆心照不宣,除了妖族還有何人能輕易操控妖獸?這些年來道盟與萬妖宗的關系愈發緊張,妖族早已蠢蠢欲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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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盟面上還未明确表态,私下對妖族也早已是深惡痛絕,相互排斥,正道宗門便不可能有妖修弟子。
方師兄暫時放過妖獸,提劍朝蔣二走去,“你是承坤門的人?”
蔣二雙腿如被釘在地上無法自控,他心知自己看到了不該知道的東西,已有了将被滅口的覺悟。
“我……”
“什麽?”
他的聲音太弱,方師兄沒聽清,便冷着臉提劍靠近。
劍上淌着血,映着鋒利的寒光,吓得蔣二雙膝一軟,不小心拌到自己的腳,竟猛地一下撞到樹上,在今夜接連不斷的驚吓下,暈了過去。
竟然有人會自己把自己撞暈……
方師兄将信将疑盯着地上那坨青棗色的胖肉,劍尖在空中劃過一道弧度,最後落到他脖子上。
當顧雪嶺和宣陵跟着貓頭鷹找過來時,正巧見到這一幕。
顧雪嶺先是一驚,趕緊捂住宣陵的眼睛,小聲道:“哎呀,我就說了不用來找蔣二了,你看看,我們現在好像撞見了方師兄殺人未遂的現場了。”
宣陵眼前一暗。這種事情就算是真的也不用說出來的。
“什麽人?”方師兄不着痕跡收了劍,不爽地看着來人。
顧雪嶺鎮定道:“路過找人的。”
林中光線晦暗,方師兄拖着長劍走向二人,目光落到顧雪嶺身上,忽地眸子一沉,“顧雪嶺?”
顧雪嶺意外道:“你認得我?白天來時我記得你在睡覺。”他的眸子不着痕跡地略過方師兄身後,當見到那頭奄奄一息的巨蟒時,眉頭一皺。
“是。”方師兄大方承認,打量着他道:“來找我?”
顧雪嶺指向躺在遠處的蔣二,“找他。”
方師兄看着他問:“我不算是個人?”
宣陵略一蹙眉,感覺這個人有些危險,這話也有些危險。
但危險似乎總是被顧雪嶺隔絕在外,他眨了眨幽黑如墨的眼眸,朝方師兄露出一個極好看的笑容。
“你是青陽宮的方師兄。”
方師兄頓了下,道:“你長得不錯。”
顧雪嶺笑了笑,頗為自豪。
宣陵捂住腹部,痛得頭腦發昏。這是什麽無聊的對話。
方師兄不疾不徐地輕聲道:“聽說你今日來得很遲,還出言不遜。”
寒光在樹林無聲閃過。
宣陵微一垂眸,便見方師兄的劍鋒一轉,鋒芒畢露。他默默後退一步,預備将戰場留給未來魔頭和這位方師兄,卻被顧雪嶺抓住手。
“不記得了,不過我說過的話應該不至于太過失禮。”顧雪嶺笑着說,仿佛不曾察覺到什麽殺氣,只詢問宣陵,“很疼嗎,要不我背你?”
宣陵眼角餘光留意着方師兄的一舉一動,快速搖了頭。
顧雪嶺作勢大松口氣,握了下宣陵肩膀,朝他眨巴眼睛道,“那就好,其實我也是很嬌弱的。”
宣陵呆了呆,不知道要說什麽,也不知道顧雪嶺在暗示什麽。
“也是,那些蠢貨就喜歡斤斤計較。”方師兄的聲音插進來,竟還很認同,但不阻礙他劍上殺氣的四溢。
或許顧雪嶺沒有發現,這位方師兄身上殺氣很重,戾氣也很重。
就像一柄已然出鞘且飲過血的劍,還渴望更多鮮血供養。
約莫是二人運氣好,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一聲高呼——
“大師兄!”
“是我師弟。”顧雪嶺笑了起來,不動聲色牽着宣陵往後退,朝遠處招手,“二師弟,我在這裏!”
遠處幾個人影聞聲過來,宣陵察覺到方師兄身上的戾氣很快消失,是被他及時收斂起來。直到那幾人到了跟前,宣陵的手才被顧雪嶺松開。
“大師兄沒事就好。”聞弦臉色難看,葉景則是滿臉慶幸。
他們在被劃為禁區的秋離山上找了足有一個多時辰,而顧雪嶺只是個才剛剛開始修煉的四靈根,裏頭卻有着元嬰修士也難敵的四階妖獸……
光是想想,這一路過來,聞弦和葉景不可謂不心驚肉跳。
後頭的蔣少門主見了遠處倒地的蔣二,急忙着帶人沖過去。
方師兄神色恹恹,顯然也并不太想與任何一人寒暄。
葉景匆忙行禮後,便回頭訓顧雪嶺,“大師兄又亂跑。”
“我可沒亂跑……”顧雪嶺道,“我給你們介紹一個人,他……哎!”
顧雪嶺正要給他們介紹宣陵,宣陵卻早已支撐不住,眼見顧雪嶺的師弟們來了,料想方師兄應當不會再出手,他心裏懸着的大石落地,那是說暈就暈,幸虧聞弦眼疾手快将他扶住。
葉景問:“怎麽有個孩子在山上?”
“我……”
救命恩人幾字顧雪嶺還未說出來,就被方師兄不耐煩地打斷,“找到人就回去,這裏很危險。”
這時蔣少門主二人也已經背着蔣二過來,确認他還好好活着,便識相告辭,聞弦和葉景也只好一人抱着宣陵,一人拽着顧雪嶺下山。
顧雪嶺邊走邊回頭。
那個藍白身影正一劍解決了那頭巨蟒,劍氣四溢,浩瀚如山海,他眼底不由略過一絲豔羨。
這種年紀輕輕便修煉至此的靈根天賦,真是叫人眼紅。
顧雪嶺正看得失神,耳朵卻被人輕輕捂住,将後頭響起的震耳欲聾的咆哮大部分都隔絕在外,他眼眸一轉,便對上葉景溫柔明亮的眸子。
待完全安靜下來後,葉景才松手,“有事回去再說。”
顧雪嶺乖乖點頭,“知道了。”
聞弦抱着宣陵走在前頭,“這孩子傷勢不輕,要盡快療傷。”
說起宣陵的傷顧雪嶺便不再拖延,快跑幾步追上聞弦。
葉景好笑道:“這麽着急,不累嗎?要不要我背你?”
聞言顧雪嶺立馬停下,回頭笑眯眯地朝葉景伸出手,“好。”
葉景失笑,微微躬身,顧雪嶺便跳了上去,雙手抱住他脖子。
他才不到十六歲,身體開始抽長,纖長柔韌如柳條,對于早已築基的葉景而言自然是不重的。
葉景駕熟就輕背起他,笑容慢慢淡去,眼底閃過一絲寒光,低聲問道:“大師兄怎麽會在山上?”
身邊安全下來,顧雪嶺便覺眼皮子沉甸甸的,他将腦袋靠在葉景肩上,打着哈欠道:“被人扔上山的。”
葉景眉梢挑起,“是不是蔣二?”
被溫暖熟悉的氣息包裹着,顧雪嶺沒再說話,他先是在馬車上颠簸了一日,又折騰了一晚上,腦袋昏沉,是累得連手指頭都不想再動一下。
回到王家村時,顧雪嶺早已睡去。聞弦将宣陵送到七師弟那療傷。
宣陵的外傷頗為嚴重,包紮時便被痛醒了,七師弟還喂他吃了幾粒丹藥,讓他躺下休息。但宣陵執意要回家,聞弦便讓七師弟将他送回家門前。
宣陵目送七師弟離開後,才推開那扇古舊褪色的朱門。
吱呀呀的開門聲裏,響起一道蒼老而刻薄的嗓音——
“回來的不算太晚。若再晚些,累得我去隔壁抓人,驚擾了那些修士,我便要打斷你這雙狗腿了。”
遍布朱砂陣法,血光陣陣的屋裏,白發老妪正立在一個猩紅血池前,身後是早已備好的木架和鎖鏈。
宣陵關上朱門,緊了緊藏在背後的短劍,這是顧雪嶺忘記收回去的短劍,他低着頭,任雪色碎發遮擋眼眸,小聲回道:“是啊,不晚。”
曹婆婆沒聽清他的話,只背過身去看着血池,混濁的眼球裏映着血光,眼底是近乎癫狂的炙熱。
“磨蹭什麽,還不滾過來放血!”
“是,婆婆,我這就來。”
很快,白發小孩已漠然走到了曹婆婆略有些佝偻的脊背後。
劍影劃過,一劍穿腹。
滴答……
一連串血珠掉進血池裏。
顧雪嶺醒來時,天已大亮,門開着,聞弦正端着早飯進來。
“嶺兒醒了。”
“二師弟。”顧雪嶺糾正,“是大師兄,不準叫嶺兒。”
“好,大師兄,起來吃早飯吧。”聞弦将碗筷放在桌上。
衆師兄弟大多比顧雪嶺年長,只是因為他入門最早,從初生嬰兒時便被宗主抱回來教養,三歲拜師,占了入門早的便宜,才當了大師兄。
顧雪嶺換了件嶄新的白袍,洗漱完便坐到桌邊。
桌上只有米湯饅頭,所幸他不挑食,喝了口米湯,才想起來什麽。
“對了,昨晚跟我們一起回來的小孩呢?他怎麽樣了?”
“他已經走了。”聞弦道。
聞言顧雪嶺渾身一僵,“走了?可是,他昨晚還好好的……”
聞弦補充道:“昨夜七師弟幫他療傷時他便已醒來,他執意要回家,我們只好送他回去了。”
顧雪嶺嘴角一抽,師弟這大喘氣可不要吓死人。他想了下,又問:“曹婆婆知道他回去了嗎?”
聞弦點頭。
顧雪嶺這才放心,又有點擔心小孩會被再次打罵,“我想去看看那個孩子,他昨夜在山上救了我。”
“救你?”聞弦挑眉。
顧雪嶺點頭,一五一十地将昨夜之事告訴了聞弦。
“就是宣陵救了我。”
聞弦聽罷素來冷靜的表情有些破裂,“他只是個孩子。”
顧雪嶺十分确認他是孩子,并重申道:“我要去看他。”
萬一小孩再挨揍,他還能幫個忙,那個曹婆婆似乎很不喜歡宣陵出門,昨天打罵他時嘴裏就一直念叨着。
在玄天宗,幾乎沒有一個人能拒絕顧雪嶺的要求。
聞弦嘆氣道:“好。”
今日壓制獸潮的隊伍也上了山,入夜才會回來,為避免昨天的意外再發生,聞弦留下親自保護顧雪嶺。
二人出門時,在院裏碰見正提着酒壺進來的方師兄。
他們只是小門派的弟子,師兄弟裏修為最高的也只有金丹期,便是不久前剛結丹的聞弦,面對元嬰境界的大宗門師兄,自然要行禮。
本以為方師兄不會理會他們,但顧雪嶺卻被着重點名了。
“顧雪嶺,又見面了。”
顧雪嶺擡頭,才看清方師兄的臉,幹淨清爽,膚色蒼白,眼底挂着兩抹淡青。他身上有種說不清的氣質,約莫是壓抑與放浪突兀的交織。
顧雪嶺正要問他有什麽事,方師兄已經轉身走了。
“喝多了嗎?”顧雪嶺小聲道。
聞弦搖搖頭,也是不解。
就在此時,村子一角冷不丁地響起一聲略帶口音的大呼——
“不好了!曹婆婆家死人啦!”
正要去曹婆婆家的二人一驚,連剛進屋的方師兄也回了頭。
顧雪嶺只知道村子裏有一個曹婆婆,頓時想起那個在妖獸爪子下救人的白發小孩,驚道:“是宣陵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