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回玄天宗的那一日,返程的馬車上多了一個人。
衆師兄弟都在,顧雪嶺被簇擁着,宣陵絕無刺殺的機會,便安安靜靜地坐在一邊。虧得他的傷還沒好,幾人都讓他好好休息,沒有多問話。
入夜前,馬車回到了天譽城,随後上了山,直抵玄天宗。
站在那座曾經也輝煌過,如今僅剩滄桑的山門前,門前淨水池中懸着一柄重劍,鎖鏈将其困在其中。
臨近山門,宣陵便覺一股浩瀚的劍意襲來,心中一震。
山上頗為荒涼,有些建築成了殘垣斷壁,群山環繞中,幾乎隐入雲端的陳舊宮殿異常寂寥。
這裏,便是曾經的修真界第一宗門——玄天宗。
誠然,如今玄天宗很明顯将貧窮、落魄二詞标榜在山門前,曾經吹噓過門派的顧雪嶺也毫不心虛。
他跳下馬車,走在宣陵身邊,伸出手,劃過玄天宗的山門,笑道:“小師弟,歡迎加入玄天宗。”
約莫是日光太耀眼,宣陵被他的笑容晃得一怔。這一刻,他竟覺得顧雪嶺邀請他進玄天宗是真誠的。
宣陵沒問為何玄天宗如此破爛,顧雪嶺幾人也省了解釋的功夫,因為說來話長,究根結底,要說回百年前,玄天宗還是正道第一宗門時……
那是相當遙遠的故事。
山門外冷清,顧雪嶺一揮手,帶着衆人進去。
“宣陵,走吧。”
宣陵默然跟上。
回到宗門,顧雪嶺先被聞弦送回無回宮,宣陵則被葉景帶去安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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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回宮正在主峰,就是山門外所見的那座莊嚴宮殿。宗主便居住在後殿,而顧雪嶺是宗主南宮清唯一的徒弟,自然也随師父住在這裏。
甫一進無回宮,顧雪嶺便急沖沖問起守殿的兩名小童。
“師父回來了嗎?”
兩名小童搖頭。
非但宗主還未回來,前段時間下山的執劍長老太淵長老也還未歸,鐘長老還在閉關,蕭長老雲游三年未歸……唯一一位還在門中的內門長老只剩下藥閣的南長老,前幾天剛剛在山下的天譽城裏參加過藥師會回來。
顧雪嶺有些失望,匆匆揮別小童回房,并留下一句‘南長老若來,便說我歇下了,改日再去給她問安’。
可惜就算他這麽說了,也免不去南長老親自送來的一碗湯藥。
顧雪嶺虛弱地躺在榻上,見端坐在床邊白衣飄飄一臉嚴肅的秀美女子終于松開搭在他腕上的纖纖玉手,弱聲道:“我很好,不用吃藥。”
“胡鬧!”南長老柳眉一豎,一板起臉,愣是将姣好的容顏弄得嚴肅至極,叫顧雪嶺不敢再推脫,“聲音虛成這樣,怎麽不用吃藥?況且你這幾日忙着壓制獸潮也累了,鵲兒,把藥給你大師兄端上來,給他好好補補。”
“是。”邊上的白裙少女忍着笑将藥端來,送到顧雪嶺面前,一剎那,腥臭的藥味便沖到顧雪嶺鼻子裏。
顧雪嶺捂住嘴打了個噴嚏,趕緊對着少女擺手,“五師妹,你先把藥放下,我過會兒再喝。”
“不行,藥得趁熱喝。”南長老無情道。
顧雪嶺只好服軟道:“師叔,我知錯了,再也不敢了!”
從小到大,顧雪嶺每次一做錯事,師父或許會責罵,會處罰,南長老則總會送來一碗湯藥,美名曰苦其心志,便能叫他銘記于心。
怎能不銘記于心?一整碗的黃連水呢。
顧雪嶺聞到那味兒就想吐,不是他裝虛弱,是這苦味叫他下意識地回想起多次喝藥時痛苦的經歷,臉色驟白,胃裏翻騰不止,随時要吐。
不過既然認錯了,南長老總會寬限一二。
南長老長袖一揮,雲鵲兒便将那碗黃連水端遠了些,顧雪嶺這才覺得自己重新活過來了。
南長老勾起嘴角,分明笑得格外溫柔,開口卻是責問:“嶺兒,你膽子越來越大了,還敢下山殺妖獸。”
顧雪嶺苦着臉道:“我是被騙的……”
下山前,他一直以為赫連寒衣會來。
南長老接腔道:“可我聽說聞弦他們說過是去壓制獸潮的。”
這倒是真的,顧雪嶺張了張口,也辨不出別的詞來。他的确是明知故犯。顧雪嶺只好低頭認錯。
“我知錯了。”
南長老神色稍緩,沒再責罵,她嘆氣道:“師兄本就不希望你總下山,這次還是去秋離山壓制獸潮,那麽危險的地方你也敢去?師兄眼下是不在,若是回來了,知道你往那麽危險的地方跑,你看他罰不罰你。”
顧雪嶺一聽便知她不怪罪了,還說起師父,那雙漂亮的眸子一亮,追問道:“那師父何時回來?”
南長老搖頭,“師兄這次遠赴天音寺論道,也不知何時歸來。”她睨了顧雪嶺一眼,“你這一下山,害得師兄回來,我也得跟他請罪。”
“都是嶺兒的錯,與南師叔何幹?”顧雪嶺毫不猶豫攬下所有罪責,見南長老快要變臉,忙轉移話題,“師叔見過我帶回來那個孩子了嗎?”
“那個叫宣陵的孩子?”
顧雪嶺點頭,一臉期待,“怎麽樣?”
南長老道:“葉景一回山就将人送過來了,鵲兒給他看過,傷勢不輕,所幸療傷及時,未傷及根本,并無大礙,修養些時日便可康複。”
他哪兒是問這個?顧雪嶺急道:“我是說根骨,南師叔沒看過嗎?”
南長老秀眉一蹙,“你這次下山還帶了個新弟子回來?”
顧雪嶺點頭,臉上仿佛寫着‘快誇我’,眼巴巴地看着南長老。
南長老止不住好笑,“這我倒沒看。不過眼下宗門落魄如斯,你讓他拜入誰門下?你師父,還是鐘長老?太淵長老?我可不打算收男徒弟。”
南長老本就是女子,修習醫道,座下兩個徒弟皆是女子。
“不夠吃就把我那份分他一半好了。”顧雪嶺想了想道:“太淵長老不是咱們宗門修為最高的嗎?”
那是玄天宗現任的執劍長老,也是聞弦和葉景的師尊。
“你吃不飽,師兄還能讓我們吃飯嗎?”南長老嗔怪道:“若拜入他門下,是不能修煉玄天宗的嫡系功法的,那孩子的純陽之體豈不是浪費?”
顧雪嶺沉默了下,又揚起笑臉,“那等師父和幾位師叔回來再做決定。師叔,藥閣那邊不忙嗎?”
南長老聽出言下之意,屈指彈了下顧雪嶺額頭,見他‘哎呦哎呦’誇張地抱住腦袋痛呼,沒好氣道:“這就趕我走了?行吧,師叔先回去了,下山折騰了好幾天了,你好好休息,別累出病來了,到時候真要喝藥。”
從小到大顧雪嶺倒還真沒病過。顧雪嶺只顧連連應下,以為可以免了黃連水之災,豈料南長老還記得這事,出門前回頭叮囑道:“藥留下,正好酷暑烈日,嶺兒喝了去去熱氣。”
顧雪嶺面上一僵,雲鵲兒已經幸災樂禍地将藥送過來,顧雪嶺正要求饒,門前那白影早已不見了。
雲鵲兒同情地看着他,“大師兄,喝吧,清熱解毒。”
顧雪嶺看着那碗已送到面前來的黃連水,僵持半晌,還是端起藥碗,捏着鼻子灌了下去。
雲鵲兒這才回去交差。
這一碗若不喝,便是知錯不改,還得罰。深有體會的顧雪嶺決定免除後患,一時之痛罷了。
黃連水的苦味會一直萦繞在舌尖不散,這大抵是五師妹得了南長老真傳,熬藥的本領越來越強了。
顧雪嶺下床灌了一壺茶水後,仍被苦得想哭,索性出了無回宮,摸到廚房去找吃的。因為山中還有許多弟子未曾辟谷,外門是常設廚房的。
顧雪嶺端起一盤雲片糕邊吃邊走,路過外門的課堂時,聽見裏頭傳出一句“天地玄黃”時,不由駐步。
玄天宗的弟子不多,五十人也是有的,多在外門,內門弟子統共才八名,包括顧雪嶺在內,而外門是前幾年宗門條件好些時增設的。
外門都是些小蘿蔔頭,最大的不過十來歲,也是一兩年顧雪嶺出了名,才多招了一些新弟子。
玄天宗畢竟曾是天下第一大宗門,縱然如今已落魄數年,底蘊卻還是有的,功法尤其玄妙,叫不少人垂涎,卻也被山中老祖留下的一道劍意震得不敢往前,這才将功法存留下來。
看着裏頭專心聽師兄講解練課程的年輕弟子們,顧雪嶺忽然想起師父曾經說過的一句話——
只要玄天宗還有一人在,便不會倒下。
顧雪嶺從小就知道,師父的心願是重振宗門,但談何容易?
不知何時裏頭講課的人已停下,白袍青年讓弟子們認真練習,便出了門來,輕拍了下顧雪嶺肩頭。
“嶺兒怎麽在這?”
顧雪嶺這才回神。
今日在外門講課的是他的三師弟,崔羽。也是內門嫡系弟子,蕭長老唯一的徒弟,比起聞弦,他的天賦更高些,如今已是金丹後期。
也或許是他能修煉到的嫡系功法更好,所以進步更快。
顧雪嶺從不猶豫讓宣陵拜入誰門下,他早有主意,只要宣陵願意即可。他忽然覺得嘴巴苦,塞了一片雲片糕進去,含糊不清道:“好苦。”
崔羽一聽便知他經歷了什麽,笑道:“南長老動作真是利索。”
“三師弟也在嘲笑我嗎?”顧雪嶺一臉委屈,泫然欲泣。
“哪有的事?”
在玄天宗,誰不是寵着這位小祖宗?崔羽趕緊否認,好生好氣哄了顧雪嶺半天,最後顧雪嶺訛了他一頓糕點才肯走。大家都知道三師弟有一雙巧手,做飯好吃,糕點更是美味。
顧雪嶺在山上兜兜轉轉,終于在內門弟子的住處靜心齋找到宣陵,将手上的豌豆黃借花獻佛送給了他。
玄天宗什麽都缺,缺人,缺靈石,唯獨不缺房子和洞府。
因為空置的房子和先人留下的洞府太多了,就算西邊倒了一大片,也是多到弟子們都不願意去打掃。
葉景和聞弦、七師弟幾人早早回了自己的住處,就在靜心齋這一片,宣陵屋裏便只剩下他一人。
這是靜心齋一處幽靜的小院,門外載着幾株光禿禿的桃樹。
因為早已打掃過,屋裏還算整齊,只是缺了點什麽,顧雪嶺在屋裏轉了一圈,終于知道缺了什麽了。
缺了人氣,就跟沒人住的空房子一樣。在宣陵來之前的确如此。
宣陵看着顧雪嶺在食盒裏端出幾件糕點,随後又在屋裏轉圈,指尖不由緊捏起,這是潛意識的動作。
就算知道眼前的顧雪嶺不是後來的妖皇,他每次見到顧雪嶺,身體便會不由自主地做出迎敵的狀态。
這也算是一種習慣。
顧雪嶺回頭便見他還愣愣坐着,桌上糕點卻分毫不動,便坐下好奇道:“怎麽,不合口味嗎?”
宣陵搖頭。顧雪嶺又關心道:“那是趕路太累了嗎?”
宣陵想了下,點了頭。
顧雪嶺面露遺憾,“那你休息吧。”
宣陵凝望着他,不知他在惋惜什麽。
這小孩好像一直都不大喜歡他,很有自知之明的顧雪嶺嘆氣道:“我走了,改天再來找你玩。”
宣陵看着他站起來,轉身,随後在他擦身而過時,終究是按捺不住,抓住了那一片雪白無暇的衣袖。
顧雪嶺又驚又喜,回頭道:“怎麽了?”
宣陵皺着眉頭,搖搖頭,始終沒有說話,似是難以啓齒。
顧雪嶺絞盡腦汁想了半晌,才問:“你是不是怕生?”
細細想來,似乎也只有這個可能了。
宣陵一怔,緩慢地點了頭。
“那,”顧雪嶺朝他伸出手,笑道:“我們先去吃飯,然後我帶你出去走走,認認人。若是還不習慣,今夜你便去我那裏,跟我一起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