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明月高懸。

無回宮上有一處山崖,花團錦簇,立着一個藤蘿架。顧雪嶺坐在岩石上吹風,一雙長腿懸在空中晃蕩。

細微的聲響傳來,不一會兒,身邊多了一個人。顧雪嶺偏頭望去,那一頭白發在夜色中也格外紮眼,包子頭卻梳得很是整齊,比他手巧多了。

“小師弟。”顧雪嶺彎唇一笑。

宣陵發覺他這笑并不達眼底,也無前幾日那樣真誠。只是因為宗主已經答應收他為徒嗎?宣陵讀不懂顧雪嶺的心思,他在顧雪嶺身邊坐下來,懷裏抱着一把烏鞘短劍。

“你不開心。”宣陵道。

顧雪嶺眨了下眼睛,他的側顏鍍上一層銀白月光,如玉般完美無瑕,“沒有啊,你怎麽來了?”

晚風撩起他的柔軟長發,一縷發梢落到宣陵臉邊,撓的臉頰瘙癢,宣陵稍稍後退,握着短劍劍鞘說:“是你想要我拜宗主為師,今日宗主答應收我為徒,你為什麽不開心?”

顧雪嶺便沒再裝下去,有些挫敗地抹了把臉。“這都被你看出來了。”他嘆了一聲,幽幽看向宣陵,“其實,我也不想讓師父多收一個徒弟。”

宣陵道:“是你讓我拜宗主為師的。”

顧雪嶺點頭,張了張唇,片刻後才道:“我上回問過你,你可知道為何大家都偷偷叫我花瓶?”

宣陵想了下,“因為你長得好看?”

“哈哈……”這是上回的答案,顧雪嶺卻忍不住笑,“這倒是真的。”

宣陵:……

顧雪嶺這回沒再自戀,他的眉間有幾分清愁,“其實是因為我資質不好,靠一張臉上了天榜,卻只是芳華錄。因為我只是個四靈根,是廢靈根,怎麽修煉都不會有改變的。”

宣陵還是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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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雪嶺是廢靈根嗎?

誠然,不是。若真是,他後來是如何成長成妖皇的?但顧雪嶺現在卻告訴他,他就是廢靈根。

顧雪嶺斂容道:“我騙了你,玄天宗遠沒有青陽宮好。青陽宮的大宗門,修真界排行第十一,玄天宗只是個落魄宗門,出了萬劍訣和玄霜心法,也沒有什麽能拿得出手的東西,但我從小就知道,師父想要重振宗門。”

顧雪嶺這人向來驕傲,大抵是因為天生一張極好看的臉給他的自信,此時他卻自嘲一笑,不得不服輸。

“但是我不行。”

在測出靈根之前,他還能憑着一口志氣說要重振宗門,但在去年測出靈根後,他才知道自己什麽也做不了。如外界所言,他是個花瓶。

落魄至斯,玄天宗不需要花瓶。

顧雪嶺不敢再看師父的眼睛,他怕看到師父失望,他将自己關在房間裏,無數次被噩夢驚醒,常見到師父将他趕下山。他從來沒有離開過玄天宗,也離不開與他相依為命的的師父。他也想過靠勤奮逆轉乾坤,但……

“半年前,我跟師父吵了一架。我說我可以努力修煉,但師父認為完全沒必要,廢靈根就是廢靈根,怎麽修煉都是徒勞。”顧雪嶺黑眸深沉,澀聲道:“後來師父什麽都沒說,就去了天音寺的法會。其實我知道師父生氣了,因為……”顧雪嶺頓了下,才道:“我很久沒有下山了,我想了很久,終于在看見你的時候,我知道我該做什麽了。”

“什麽?”宣陵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我把你帶回玄天宗的原因。”顧雪嶺深吸口氣,偏頭看向宣陵,“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嗎?我告訴你。”

宣陵見他認真起來,也不免為之感染,抓緊了手中的短劍。

顧雪嶺神色鄭重,“我欠師父一個根骨好的徒弟。我不想辜負師父,所以,我想讓你來代替我,繼承玄天宗。”

宣陵啞口無言,他從未想過這就是顧雪嶺帶他回來的原因。

顧雪嶺皺起眉頭,他此時卑微得有些可憐,卻很是固執。

“于修士而言,人的一生很短的,我已經十六歲了,我還能再過幾個十六年?在師父、師弟、師叔,他們的漫長修行路上,我的一生都不過是昙花一現。”顧雪嶺悶悶道:“師父想要重振宗門,我不想讓師父失望。”

“你不是昙花。”

許是月色太過清冷,見他如此落寞,宣陵不由自主說出這句話,待反應過來,他也認為自己沒說錯。

于妖皇顧雪嶺而言,這個茍延殘喘的玄天宗,在他的生涯裏才是昙花一現,他往後會越走越遠,站在妖魔道的巅峰,甚至是……修真界的巅峰,他從來都不是嬌弱的昙花。

顧雪嶺愣了下,勉強露出一個極好看的笑容,“你在安慰我嗎?”

宣陵皺了皺臉,不再說話。

顧雪嶺怕他多想,很快又說:“抱歉,我帶你回來的确是目的不純,但你的純陽之體也确實很适合修煉萬劍訣,我相信你能重振玄天宗。”

宣陵皺了皺眉頭,忽略了這些,将手中的短劍遞過去,“我記得你說過,此劍贈我,便是許我一諾。”

顧雪嶺見到短劍也是面露詫異,“是,你想要我做什麽?”

宣陵那雙琥珀眸子在月下似乎更加耀眼,他将短劍送到顧雪嶺手上,認真道:“我要拜宗主為師。”

顧雪嶺:……這不是已經定好的事嗎?

顧雪嶺不可置信:“你确定,要這樣用了我許你的承諾?”

宣陵十分确定以及肯定地點頭,他沒什麽事要求魔頭的。

顧雪嶺垂眸看着自己的劍半晌,末了,搖頭失笑,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甚是驚喜地看向宣陵。

“好吧。我現在真是越來越喜歡你了,宣陵小師弟。”

這回輪到宣陵無言以對了。

“咳咳。”

身後忽地傳來一陣輕咳,二人匆忙回頭,竟見一襲紅衣立在五尺外。也不知站了多久,聽了多久。

“師……師父!”顧雪嶺抓着短劍站起來,神色有點慌張。也不知道師父有沒有聽到他剛才的話。

宣陵同樣也有些不安。

見兩個小輩吓得不敢動,南宮清上前拍拍宣陵肩膀,“天色不早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宣陵小聲應是,擡頭看看顧雪嶺,然後就這樣丢下顧雪嶺走了。

顧雪嶺一擡眼就對上師父的注視,想起剛才自己自比昙花的話,支吾道:“師父怎麽來了?”

“蔣老頭來賠禮,還把他家二少帶上山來給你道歉,磨蹭了半天,說想當面跟你道歉。”南宮清道。

顧雪嶺看向他身後:“那人呢?”

“走了。”南宮清清俊的面容上竟有幾分陰鸷,“敢傷我徒弟,死也不足惜。我豈會再輕易讓他見你?”

顧雪嶺聞言怔了怔,眼眶一下子濕了。

南宮清見狀有些心疼,嘆氣道:“還以為答應收那孩子為徒嶺兒會開心,結果好像又惹你不快了。”

原來師父會答應得這麽爽快是因為他,顧雪嶺心下一震,鋪天蓋地而來的愧疚幾乎要将他整個人淹沒。

“師父,對不起……”

“師父沒有生氣。仔細想想,那時是為師錯了。嶺兒分明這麽努力,我卻處處潑冷水,實在是枉為人師。”南宮清嘆道:“聽說師父走後你一直不開心,幾位長老又都說你喜歡那個孩子,我便想讓他留下來,但現在看來,嶺兒好像并不想添個小師弟。”

這大抵是要反悔,顧雪嶺忙搖頭,“我沒有生氣的。”

“真的沒有?”

在師父的注視下,顧雪嶺只覺所有心思都無處遁形,竟無法回答。其實當時是有一點怨氣的,現在也還有。

南宮清也猜到了,忽而鄭重道:“嶺兒,是師父對不起你。”

豈能讓師父給徒弟道歉?本就內疚不已的顧雪嶺連連搖頭。

“師父沒有錯!”

南宮清只拍了拍他肩膀,別有深意道:“嶺兒往後會懂的。”

顧雪嶺蹙眉。就算是師父真的不允許他修煉,他也不會生氣的。

不知南宮清是否長了一顆七竅玲珑心,就在這時,跟顧雪嶺說:“嶺兒若真心想修道,那師父教你。”

顧雪嶺驚喜道:“真的?”

南宮清點頭,他在袖中取出一個錦盒,似有些踟蹰,“這丹藥據說可以幫助靈根差的人吸收靈氣,以便引氣入體,早日築基,至少,也可延年益壽。嶺兒,師父知道你想跟大家一起修煉,師父也并沒有遺棄你。”

驚喜接踵而來,顧雪嶺本來還為不能修煉難受,沒想到師父出去一趟,還給他找了助他修煉的丹藥!

“師父,我……”

南宮清将錦盒送到他手上,溫聲應道:“怎麽了?”

顧雪嶺搖頭,握緊手中的錦盒,被震得百感交集,“我一直以為師父不準我修煉,是怕丢人。”

南宮清失笑,“師父并無此意。”

顧雪嶺也知道自己多想了,卻還是有點委屈,“師父去了五個月,快半年不回來,我以為師父不要我了。”

從小到大,南宮清也從未離開過這麽久。尤其是南宮清下山前,顧雪嶺還跟他吵了一架。

那時顧雪嶺不甘心自己一生只做花瓶,想要修煉卻被南宮清數次制止。顧雪嶺又氣又委屈,質問南宮清是不是自己怎麽努力他都不會滿意。

當時問得南宮清也愣住了。可自從測出靈根後便變得格外敏感自卑的顧雪嶺卻躲回房間裏不肯再見人,沒想到第二天就聽師弟說宗主下山了。顧雪嶺聞訊呆了半晌,将自己關在房間裏一整天,往後再也沒提過要修煉。

南宮清哭笑不得,“師父去時也不知天音寺這場法會會開這麽久。”

從得知自己是四靈根時,一心要幫師父重振宗門的顧雪嶺便覺得好像天都塌了,但現在不一樣了,師父沒有嫌棄他,還答應教他修煉。

師父還是從前的師父。顧雪嶺眼底一陣溫熱,忍不住埋怨道:“我還以為天音寺有什麽好玩的,讓師父一去不複返,下回師父也要帶我去瞧瞧!”

就算是正道四大宗門之末,修真界中最大的佛宗,難得開一次法會,名額還不是什麽人都能有,全虧有舊友記挂,師父才能去,顧雪嶺還是忍不住想:一群光禿禿的和尚有什麽好看的?難道他還不如光頭好看嗎?

南宮清登時臉色一變,“胡鬧!好端端的去佛寺做什麽?”

這一聲斥下,本就不安的顧雪嶺眼眶一下濕潤了。

南宮清心道不妙,忙道:“哎呀,半年不見,嶺兒好像長高了。”顧雪嶺被他拎出來,少年柳條似的身板跟南宮清一比,才到南宮清肩膀高。

南宮清道:“好像也胖了些。”

顧雪嶺紅着眼眶看南宮清,宣陵說他胖便罷了,師父也這麽說!他哀聲道:“師父,我真的胖了嗎?”

“長肉了是好事。”南宮清捏了捏他臉頰嫩肉,手感甚好,他滿意地笑道:“嶺兒還是長點肉更好看。”

顧雪嶺這才重展笑顏,小心翼翼地問:“師父真的不生氣嗎?”

南宮清無奈道:“傻孩子,師父不會生你的氣的,怎麽還記着這事。”

怎麽能不記得?顧雪嶺如臨大赦,懸着的心終于放下,将錦盒和短劍抱在懷裏,笑容有些止不住,卻還有一事,“師父,宣陵他……”

南宮清按住他的手,“先服藥。”

“現在嗎?”顧雪嶺問。

南宮清點頭,他拿出丹藥後神色便有些凝重。

顧雪嶺打開錦盒,便見絲絨之上靜靜躺着一枚指甲蓋大小的金色丹藥,靈氣撲面而來。這顯然是上品丹藥,給他吃了,不怕浪費嗎?

“吃吧,沒事的。”南宮清看他毫無質疑自己的意思,語氣恢複輕松,“嶺兒這次去獸潮,都碰上什麽了?那麽多妖獸,你也不怕?”

在顧雪嶺看來,妖獸跟人沒什麽區別,有些人甚至比妖獸還要醜惡。他正要服藥,卻皺了眉頭,因為想起了一些不大好的事,“沒什麽,就是碰上了一個奇怪的師兄。”

“怎麽奇怪了?”

師父問了,顧雪嶺自是老實答道:“青陽宮來的方師兄,不知道為何,他老是說我身上有什麽味道。”

外人聽了大多認為是顧雪嶺被人調戲了,素來最寵愛徒弟的南宮清也是臉色大變,冷下臉道:“他做了什麽?嶺兒,護身符可還在?”

顧雪嶺點頭,“還在。他沒傷我,只是說話怪怪的。”不過若是方師兄沒有傷他之意,護身符也不會起作用的吧?他不知師父為何先問起護身符,猜測這是擔心自己受了傷。

南宮清這才放心,又看着他手裏的丹藥,催道:“快吃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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