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七弦已置,一道婷婷袅袅的身影自廳外入內,面若桃花,粉腮娥眉,明豔動人。
江慈行至七弦琴前,對座中貴客作拜,方才款款落座。
太子于飲酒斂眸時,瞧見了原本情緒亢奮的少女看着眼前的江慈,逐漸疑惑。
……
江慈自小拜得名師,琴藝了得,即興撫曲算不上難。
可她刻苦學琴,是為了悄悄努力,然後驚豔心上人,自此與他琴瑟和鳴。
而不是府上來個誰都被父親拎出來表演,她又不是個熱場的樂姬。
是以,江慈落落大方的姿态下,藏得全是不高興不樂意。
不過,這并不影響江慈的發揮,一首曲子仍舊撫得行雲流水,悠揚動聽。
江古道偷偷打量貴客,只見太子殿下面含淺笑,搭在座臂上的手指尖輕輕擊扣,另一邊,韓唯亦露出驚豔之色,聽得很是認真。
江古道暗自慶幸,女兒有才藝還是好呀,能在這種情形下熱個場,氣氛不會太尴尬。
在座之中,唯有一人悄悄打量着江慈,有了不同的看法。
玉桑覺得,姐姐好像有點不高興。
其實,從聽到江慈要迎客撫琴時,她便在心中生了疑惑。
玉桑進江家後,整整三年都呆在那方院子裏苦練琴棋書畫。
教她七弦琴的師父曾戲言,江娘子師承名家,收徒授課綽綽有餘,倒也不必另請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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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桑才知,姐姐琴藝了得,可她從來不碰。
她曾絞盡腦汁,或說弦割手怕是劣貨,或說音色不正恐有偏差,就為哄她上手撫一曲。
江慈總是被她逗得發笑,卻從沒叫她得逞,閑撥幾聲,調試弦音,又口頭糾正了她的姿勢,此事就算揭過。
玉桑連連受挫,終于放棄,趴在琴案上咕哝:“學了又不彈,那學它做什麽?”
她至今記得,姐姐聞言,笑容凝滞,沉默許久才道:“彈了也沒人聽,彈它做什麽呢?”
那時,玉桑似懂非懂的盯着江慈看了好久,再也沒鬧着要她撫琴。
所以,她怎麽都想不到,重活一世,再見之時,會見到姐姐撫琴。
此時此刻,她的琴又是為誰而撫?
玉桑壓住澎湃的心緒,在此相逢時刻悄然暗想,當然是她呀!
只能是她!
因為很早很早以前,她就想聽了。
江慈撫至曲半,忽覺兩道熾熱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她對自己的琴藝有信心,即便對方身份尊貴,她也擔得起這份贊賞。
江慈于一段滾拂間輕輕擡首,目光矜持流轉,結果發現,座中貴客固然面露欣賞,但真正的熾熱,來自太子身邊那抹綠油油的身影。
呃……
江慈的驕矜原地凝固,一個不慎,指尖力道不勻,樂曲出現了一個明顯的斷音。
韓唯眉毛輕佻,眼中浮起幾絲訝然與意外。
太子面不改色,借提盞飲酒的動作望向身側,果見她面露擔憂,身子忍不住前傾。
江慈自知失禮,起身告罪,江古道也沒想到女兒會失态,連忙跟着賠罪。
有人在上座,自然輪不到韓唯來發話,他面含淺笑,不動聲色留意着太子那頭。
玉桑心裏七上八下。
若太子此來就是找江家麻煩的,保不齊他會在何時發難。
即便不是讓江家遭逢大難,僅在此刻讓姐姐丢醜無顏也是不可以的!
然而,太子并無發難之意:“江娘子琴藝非凡,餘音繞梁,今日能聞得片段已是大幸,然則,若我沒有記錯,此曲全篇四十五段,若全部奏完,恐怕江大人與夫人悉心準備的美酒佳肴都失了滋味。”
太子放下酒盞,和氣溫雅:“此番戛然而止,引人回味之餘,亦顯江娘子細致體貼的用意,江大人與夫人又何必言罪呢。”
江古道與江夫人對視一眼,當即松了一口氣。
韓唯眼觀鼻鼻觀心,嘴角輕輕揚了一下,目光無意轉過太子身邊時,又略顯狐疑。
玉桑在偷睨太子,若有所思。
……
江慈本就為自己失态懊惱,聞太子解圍,更是羞赧,遂再度賠罪,乖乖回到江夫人身邊落座。
江古道為掩去女兒尴尬,連忙開宴,招待太子用酒菜,此事便算揭過。
落座後,江慈忍不住望向罪魁禍首,就是她盯得自己出了洋相!
這一眼望去,江慈方才認出對方穿的正是自己的衣裳。
她就是殿下為其讨衣裳的侍女。
江慈身為官家女眷,骨子裏自有一份驕傲。
衣裳被一個婢子穿了,本就讓她深感折辱,眼下竟被這下賤胚子盯得失了儀态,她只覺顏面無存,當下便對玉桑存了氣。
看什麽看,将你眼珠子挖出來信不信!
太子輕輕提筷,目光略過江慈那頭,眼裏含了些得逞的笑意。
幾乎是江慈眼神驟變的瞬間,玉桑心裏便咯噔一下。
姐姐的情緒不對勁。
幸而她早有準備,渾似不覺江慈眼中的憤怒,探身端起太子食案邊的酒壺,熟練的為太子斟了一盞酒,然後就這麽捧着酒壺坐回去。
江慈一直盯着玉桑,那隐隐含怒的眼神忽然一愣,繼而憤怒消散,原本因生氣而緊抿的嘴唇輕顫幾下,嘴角忍不住要上揚。
實在沒忍住,江慈飛快垂首,輕輕發出“噗嗤”一聲。
坐在身邊的江夫人聽見了,狀似認真享用宴席的兩位男賓也察覺了。
唯有江古道還在滔滔不絕。
江夫人偏頭低嗤:“胡鬧。”
江慈并非不懂規矩之人,除非忍不住。
所以她沒忍住又往太子身邊看了一眼,這次直接将臉都憋紅了。
噗嗤。
“你這孩子是怎麽了。”江夫人一邊借布菜動作替女兒遮掩,一邊好奇的望向女兒剛才看過的方向。
不想一眼看去,竹箸上兩根青菜滋溜溜滑落,江夫人捏着帕子輕輕掩唇,不自然的清清喉嚨。
這下,江古道也發現了。
他停下滔滔不絕的席間話,擰眉望向妻女:“成何體統。”
可惜晚了,兩位貴客都沒在聽他講什麽,而是齊齊望向一處——
玉桑捧着酒壺端坐在太子身側,小腰繃得緊緊的。
本是個無可挑剔的姿态,可問題就出在她身上那件竹青色印白瑞錦紋的短褙子。
因是罩在輕透的白底上襦之外,料子較之更厚硬,在剪裁上也更講究貼身束形。
玉桑端坐不動時,端的一副鵝頸薄肩,豐胸窄腰之姿。
可她一動,這件交領合衣的短褙子,右胸竟然微微凹陷進去,活像是被人打了一拳,而左胸依舊有微微挺翹的弧度。
所以,這短褙子并不合身,尤其是胸,靠着衣裳的形制撐着,內裏根本是空的……
偏偏她仿佛毫無察覺,捧着酒盞,挺着一只凹進去和一只挺起來的胸,神情肅穆,滑稽極了。
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
男人頂多看出個衣着不整的結論,可在女子眼裏,這便有大大的學問!
果不其然,太子看出她上衣的古怪,又見韓唯也挑着眉看向玉桑,一股無名火燒起來,冷聲提醒:“衣裳整好!”
玉桑一副後知後覺的樣子低頭,臉色大變,連忙放下手裏的酒盞,拽着短褙子下沿輕輕一扯,衣裳服帖在身,一松手,衣裳還原形狀,原本凹陷的位置又挺起來了。
大約知道醜已經丢了,她臉色通紅,根本不敢擡頭看衆人,只能裝模作樣繼續拉扯衣裳。
一番舉動,簡直集小家子氣與虛榮怯懦于一身。
江慈原本還有點氣她,這會兒見她自己亂了陣腳,洋相百出,早就不氣了,甚至有點心疼,低聲對江夫人道:“您送衣裳就送呗,怎麽挑這麽套不合身的,當心殿下以為你是故意的!”
江夫人也犯了難:“不該呀。她雖瘦小,但瞧着與你早幾年差不多的……”
說着,江夫人眼珠一轉,瞄了自家女兒的身段一眼,感嘆道:“早兩年,我還怕你身子瘦弱長不好,倒是沒想到……”
江夫人沒說完,江慈已懂了。
沒想到吧,我長得還挺好。
她立馬道:“我早說了,我長身體長得快,多做幾套衣裳很應該……”
又來了!敗家玩意兒!
江夫人白了她一眼,是為警告。
江慈見好就收,此刻,她看玉桑再無怒氣,反而有點同情。
啧,沒想到她早兩年的衣裳,她都不合身拿。
她……大這麽多嗎?也不知他喜歡大的還是小的……
這頭,江家母女低聲細語,那頭,太子已經忍無可忍。
玉桑對外始終是他的人,一言一行都頂着他的臉面。
如今這般姿态,他自然顏面全無。
太子将竹箸一放,壓低聲音沉聲道:“回去!”
玉桑明晃晃的抖了一下,眼淚珠子都在眼眶打轉,卻又不敢忤逆。
她連忙跪下,對太子磕了個頭,作勢起身。
滋啦——
束腰拓擺的八破交窬裙,側腰處竟被擠脹的撕裂出一道口子。
“啊——”玉桑輕呼一聲,跪在原地不敢動,雙手捂住撕裂出,眼淚珠子吧嗒吧嗒的掉。
弱小,可憐,又無助。
太子深吸一口氣。
他信她才有鬼。
“滾回去!”忍無可忍,太子怒聲呵斥。
韓唯眼神微變,這位近來讓他有些看不懂的太子殿下,情緒忽然分明了起來。
玉桑咬着唇,因為裙子崩裂,想走又不敢走,在原地輾轉,默默流淚。
一張帶着香氣的披風輕輕披在了她的身上,裹住她身上所有的不堪。
玉桑淚眼潺潺的擡眼,看到如神兵天降的姐姐。
江慈對太子一拜,不卑不亢道:“稷大郎君,這位小娘子年輕不更事,想來也是無心,不如讓我将她帶下去換身衣裳,以免掃了諸位貴客的雅興。”
太子眼睜睜的看着前一刻還可憐巴巴的人,悄悄往江慈身後挪了挪,不安分的小手已經拽住對方的裙擺。
韓唯看戲至此,輕咳一聲,也發話了:“不錯,沒必要為了一個不懂事的婢子,壞了江大人與夫人專程準備的接風宴。稷大郎君,你看如何?”
太子深深地看了玉桑一眼,又看向江慈,露出客氣的笑:“有勞江姑娘。”
江慈垂首,看着小動物般蹲在自己腳邊的少女,哪裏還有半分氣性。
自己的錦衣玉食,長得太好,以至于胸大了些,腰細了些,才叫這小可憐穿出空胸炸腰的效果。
嗐,怪她,怪她!
“走吧。”她俯身玉桑扶起,溫柔的語氣裏夾着安慰。
玉桑裹着姐姐的披風,緊緊挨着她,回了個軟綿綿的乖巧音:“喔。”
轉身之間,玉桑軟綿的眼神流轉出幾絲微不可察的得意。
想讓姐姐第一面就憎惡我?
你想得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