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玉桑被帶到了江慈的房中。

踏進這裏之前,她滿懷激動,甚至有種近鄉情怯之感。

可當她真正踏進來後,那股熱乎乎的情緒在眼前所見中漸漸被沖淡。

昔日的江慈,清雅淡泊似空谷幽蘭,冷靜大方,心思細膩。

還是個照顧起人來面面俱到的好姐姐。

除去在太子一事上格外執着,幾乎沒有鮮明的好惡。

但眼前這間閨房,明明還是往昔的輪廓,內裏卻大不相同。

簾布樣式新穎,地毯厚實松軟,皆是如今最時興的西域名品。

房內燃香薰,是十分清新的香氣。

依着燈座擺放的繡具及燈座燭臂上挂着的那只繡了鴛鴦的荷包,藏滿小女兒情懷。

還有……

吱呀一聲,江慈大方打開自己的衣櫃,各式各樣的衣裙展現在玉桑眼前。

“我的衣裳或許不大适合你,不過你挑一挑,撿一套差不多的先頂上,待明日我帶你去做兩身新衣裳。”

玉桑咋舌:“這、這些都是娘子的嗎?”

江慈看到了她眼中的震驚,心裏有些小小的虛榮,揚揚下巴:“這裏都是應季新做的,過季的和舊的早搬出去壓箱底了……”

意識到對方身上穿的就是當季壓箱底的舊衣裳,江慈趕緊轉了話茬:“來選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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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桑讷讷點頭,人走到衣櫃前,思緒卻飄得有些遠。

……

剛進江家那陣,玉桑的人生無異于一個華麗的逆轉。

吃得好住得好,還有名師來教導。

玉桑心中歡喜難以平息,每日都期待明日會見識到什麽。

可很快她就發現,她得到的一切裏,唯獨沒有漂亮衣裳和華麗釵飾。

她的行動範圍只限于那方院落,春去秋來,皆是暗淡素服裹身,荊釵布帶束發。

不僅是她,江慈也不愛打扮,同個顏色的衣裳,她能穿一年四季。

玉桑不懂,所以問姐姐,她什麽時候可以穿漂亮的衣裙。

彼時,江慈站在她身後,素手握起一把長發,輕輕為她梳理。

她告訴玉桑,人襯衣裳和衣裳襯人,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

只有蠢笨的女子才覺得人應靠衣裝,聰明的女子,什麽衣裳都能惹人眼球。

等她什麽時候能将一身灰撲素服都穿出風情,荊釵布帶也能裝扮出彩,就可以換裝了。

玉桑琢磨好一陣,方才想明白,問題不在衣裳,在她自己身上。

從那以後,她認認真真跟着藥師學調配護養頭發的香膏,跟着舞姬扭腰拉頸折腿,行走坐卧,都要對着鏡子練習多遍,直至習慣成自然。

每日睡前與起身後,護養肌膚便是頭等大事。

三年後,她第一次随姐姐出游去城外山莊避暑,因愛極了那成片的綠葉荷花,便求了艘小船蕩去湖中耍玩。

烈日驕陽下,眼中景色皆被灼得明亮,她卧在船頭,探身撩水。

忽然,飛來一塊石子兒,不偏不倚砸在船前,濺起水花一片。

她輕呼起身,烏發垂落,衣袍松散,無措的望向岸上。

岸邊柳蔭下,那本着戲谑之意投石作惡之人微微錯愕,繼而驚豔。

當夜,她一改素雅精心裝扮,豔色十足,在姐姐的陪伴下款款入席。

原本于席間談笑風生的青年見到她時,于短暫的疑惑後震驚,手中杯盞輕輕一顫,酒液偏灑。

山莊驚鴻一瞥,他同她表明身份,帶她進宮。

……

“你怎的不選?”見玉桑站着不動,江慈出聲催促。

玉桑意識回神,有些懵。

她不是在想姐姐嗎?怎麽想到那人身上了!

“沒、沒有……”玉桑拎拎神,望向面前花裏胡哨的衣櫃。

“奴婢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麽多好看的衣裳。”

稚嫩的少女語态真誠,目光澄澈,幾句話倒像是肺腑之言。

江慈生來富貴,但并非不知這世上還有窮苦兒女,回想剛才那點憤恨的小心思,越發覺得自己沒有肚量。

她索性又将玉桑往衣櫃前推了推:“好看也不能僅盯着看呀,快選!”

玉桑沖她笑笑,仔仔細細選了一套最便宜的白襦鵝黃長裙。

江慈一瞥,心情微妙的說不上是松了一口氣還是更心疼這不識貨的傻姑娘。

“你這就選好啦?”她多問了一句。

玉桑翻出裙頭素雅的繡花:“這個花好看。”聽語氣,像是選定了。

江慈心頭一軟,“那就送給你,等明日再做幾套新的。”

玉桑連連搖頭,惶恐道:“奴婢只是個下人,不需要那麽多新衣裳。”

江慈本也是随意一說,聽她如此回應,心中忽然咯噔一下。

眼前這個怯懦的小娘子,似乎還不知道她新跟的郎君是什麽身份。

曹広忽然反口,沒有再對投靠朝廷一事作出回應,叫韓唯連日來的接觸都打水漂。

這麽湊巧,太子也來了益州,讓人很難不猜測是否與他有關。

江慈原本還在發愁如何于此事上助益表兄,如今來看,這小娘子或許是條路子。

母親不也說嗎?今日是婢子,來日保不齊就是娘娘!

忽的,江慈心尖輕動,一個大膽的想法油然而生。

……

選好了衣裳,玉桑紅着臉蛋去了屏風後換上。

新選的裙子是及胸的樣式,比起前一套的修身束形,及胸長裙比較挑個頭。

玉桑從屏風後走出來時,提了提裙角。她比江慈稍稍矮一點,裙子有些踩腳。

“看來,我的衣裳好像真的不适合你。”江慈咋舌。

玉桑笑眯眯道:“不打緊的,娘子衣裳漂亮,能穿上是玉桑的福氣。”

啧,這小嘴兒,若是用來哄太子,指不定就讓他葬身英雄冢了。

江慈打定主意,熱情道:“喜歡就暫時穿着頂一頂,明日我帶你去做新衣裳,就這麽決定!”

這不容置喙的語氣,讓玉桑乖乖閉上嘴不再反駁。

她們已耽誤了好一陣,接風宴都快收尾了,江慈打算親自送玉桑回院子。

玉桑手裏還抱着換下來的衣裳,“那這個……”

江慈一把奪過丢給奴婢:“還拿着它做什麽,不要了!”

玉桑阻攔不及,眼看着婢女将衣裳抱走了。

她想,姐姐應該會立刻扔掉吧……

回了太子下榻的院子,江慈才知接風宴已經結束,太子也已回了。

主要是江古道怕太子累着,沒敢将宴席拉得太久。

看着已經燃了燈的院子,玉桑知道自己即将面臨一場風暴。

她客客氣氣同江慈道謝告別,江慈心裏有盤算,也熱情作別一番才轉身離開。

回房的路上,玉桑一連舒了好幾口氣。

這種時候,她由為慶幸太子沒有挑明關系,至少還有裝傻的餘地。

進門後,玉桑一眼看見了茶座中的男人。

大概是宴上飲了酒,他斜倚座中擡手揉穴,面前擺了碗狀似解酒茶的湯水。

像在醒酒。

“郎君。”玉桑規規矩矩行禮,輕聲喚他。

太子擠揉鼻梁的動作一頓,放下手,露出染了醉意的冷眸。

然而,他只是靜靜地看了玉桑一眼,簡單的“嗯”了一聲。

沒有就今晚的事算賬,也沒有問她在姐姐那裏說了什麽做了什麽。

太子伸手端起解酒茶飲下大半,被茶湯潤過的嗓音清潤動聽:“不早了,安置吧。”

玉桑眉眼輕擡,夾着驚訝:“……啊?”

太子擡首,只是默不作聲的盯着她,用眼神警告——要再說一遍?

飛鷹已另外要了熱水,已經放在裏間,就是給她沐浴之用的。

玉桑腦子嗡嗡的,一時沒反應過來。

若她只是個打雜随侍的婢子,自然沒有資格日日享受沐浴,還用幹淨的浴水。

但有一種情況,她必須洗的幹幹淨淨——服侍到郎君的床上。

“還不去?”太子見她不動,皺了眉頭。

玉桑抿抿唇,乖乖應聲,去了裏間。

只有他二人時,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玉桑多半是妥協。

然而,剛進去沒多久的人,又急吼吼的跑出來:“裏、裏面的東西呢?!”

太子故作疑惑的看着她——你說什麽呢?

玉桑又道:“就、就是我借來的火鬥……”

“啊——”太子悠悠應了一聲,又驟然冷道:“你也知道那是你借回來的,不用還嗎?你今日已經丢盡了本公子的臉,還想讓本公子替你擔個有借無還的壞名聲?”

玉桑恨不能跳起來打爆他的頭,她按住怒氣:“裏面那些全都還了?還有些不是我借來的,是我自己的!”

太子耐心用盡:“我還要費心幫你分揀哪些是你的哪些是江府的?攏作一堆直接還了——啊對,東西是要還到江娘子手上的,你與她不是熟悉麽,自己去要!”

所以,他把裏面那些東西,連帶她做手腳的道具,全送到了姐姐手上!?

……

同一時間,回到院落的江慈收到了一堆來自太子的“禮物”。

太子親口吩咐,一定要還到江娘子手上,并且附上誠摯的感謝。

“火鬥?”江慈翻檢一番,莫名其妙。

這東西哪兒借得還哪裏,給她算是怎麽回事兒?

忽的,江慈發現了還回來的一堆物什裏夾着奇怪的東西,撈起一看,是件被團成布球的上襦。

“姑娘,這都是什麽呀?”聽說殿下送東西來,丫鬟還為江慈高興。一看到東西,滿臉不解。

江慈眼珠一轉:“碧桃,去把玉桑換下來的衣裳找來!”

婢女領命離去,很快捧着衣裳回來。

江慈又一番翻檢,眼神微變:“原來如此。”

碧桃不解:“姑娘,到底怎麽了?”

江慈扔了拎着那件短褙子,哼笑一聲:“我就說,母親給她的衣裳不可能差這麽多,原來是她利用火鬥把衣裳人為塑形,又做了手腳。”

碧桃似懂非懂:“她怎麽做手腳了。”

江慈道:“民間有做絹花的手工匠人,為使剪成花型的絹布有花瓣展開時的飽滿的弧度和形狀,會用燒過的器具去燙,将絹布凹出形狀來。這個,一樣的道理。”

說着,她把那團綁成球的小衣塞進了短褙子的胸口位置,用褙子包裹束起,剛好在胸口位置束出一個球形,沿着這個形狀去熨燙,再很快冷卻,便可讓這處隆起定形。”

至于裂開的裙子。

江慈檢查之後,也發現了端倪。

裙子是絲質,若控制好溫度,只讓料子受溫過高,卻又不及燙糊的程度,乍看之下料子沒有異樣,其實已經變脆,稍加力道便會撕裂。

今晚這些,是她故意為之。

江慈扔了衣裙,神情莫測:“可以啊,有點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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