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恒星遺言 江亦愁站在門外的冷風裏

“我啊,我這邊可能是最不複雜的。”海夢悠說。

銀河之心戰役的尾聲,他以為自己一定死定了,沒想到再度醒來,是在礦世奇才的飛船上。

四個呆瓜雖然笨,也隐約感覺到不能把這個“不明飛行物”交給因陀羅,于是直接彙報給溫朝——以前她在冷星科學院工作的時候,負責過礦世奇才這個型號的礦工機器人,而且對他們還不錯。

溫朝雖然已經從科學院離職,但憑着之前的工作經驗,黑入因陀羅系統給尤利亞捏了個新賬戶,名字按照他自己的意思,改回“海夢悠”。

其實他這邊還有些變化,比如現在的他,生物速率和思考速度都遠高于常人,出拳和移動的沖力也大大改變——大部分情況下,他得很收着力氣才行。

他自己組裝了些設備,想找出身體異變的原因,甚至想切下一部分組織做研究,但每每他劃開皮膚,傷口立即泛出七彩絢光,而後光速愈合——他沒辦法從身上獲取任何樣本。

換句話說,他約等于無敵。

不過,這部分他自己都沒琢磨透,就沒打算詳細說明。

“總之,壞事倒不一定是壞事。”海夢悠這麽總結道。

“原來是我姐救下的上将!”溫夕故意大聲驚嘆,“不愧是我姐!”

見面之後,溫夕一直變着法地讨好溫朝,連溫朝翻翻眼皮,她都能瞎着眼誇幾句“我姐的白眼真飒!”還跳下自己的高腳凳,嬉皮笑臉地給溫朝滿酒。

說實話,海夢悠還挺想錄下來,回頭給浮屠花的人看看,她們的溫大校是怎麽點頭哈腰,為權勢低頭的。

“你呢。”溫朝敲敲桌子,沖溫夕擡擡下巴,“當時喊着要遠航,怎麽又滾回來了。”

“我……”溫夕視線下移,嘴唇動了動。

“其實剛剛我就想問你。”海夢悠問,“夜歌者號怎麽大部分都變成了人-機嵌合體?還有你……”海夢悠看着她的義眼,欲言又止。

“沒什麽。”溫夕的聲音低下去,她的手卻死死捏緊了杯邊,“這都怪我。”

溫朝頭一回正眼看了看她的妹妹,起身給她倒了杯液體18肽。

“我們冷聚變成功了,有了能源支持,我們在不斷向前。途中遇到過幾十個宜居星球,可只要派出探測器,一定不能正确入軌,要是強行登陸,後果更糟——為此,我們覆滅了好幾批人,應天劍的小姑娘急得快瘋了,都說數據、公式一定沒問題,後來,她們就開始研究那個。”

溫夕停了停,深吸一口氣:“……神經織網。”

海夢悠低着頭,細碎的額發掩住了他的表情。

“她們改造完大腦,反複演算,都說入軌數據絕不會錯,可我們的探測器入軌任務還在不停失敗,他們瘋了一樣的找原因,不停地懷疑自己、改造自己,從義眼、義體、仿生人……我們拼了命地自我進化,但看着一個又一個的宜居星球,他……他就是不能登陸!”溫夕瞥開18肽,一把奪過海夢悠面前的血腥BUG,酒杯卻被人按住了。

“溫夕,你別喝了。”海夢悠輕聲提醒。

溫夕搖搖頭:“尤利亞卿,我百八十年沒敢沾這些東西了,你就……讓我放松一回吧。”

海夢悠的眼神掃過她的臉,漸漸移開手指,那杯血腥BUG瞬間被一飲而盡。

溫夕卡機般顫栗幾下,接着說:“後來,我才在想,原來當時你告訴過我們的事情都是對的——生命是有長度的,宇宙是值得敬畏的,我們漂泊在無盡的太空裏,真的連個砂礫都不如。”

“溫朝。”海夢悠遞了眼色,“你帶她去休息。”

“我不休息。”溫夕把酒杯重重篤在桌上,“尤利亞卿,你知道這麽多年,為什麽我們登陸不成功麽?”

海夢悠擡眼。

“他們,他們知道我們是人類,他們,在我們到來的很久很久以前,就知道,他們聽到了恒星的遺言!”

“他們?”

為什麽是個拟人化的詞語。

恒星遺言……又是什麽?

她半眯着眼睛,黑底白瞳孔的義眼裏全是醉意:“宇宙是活的,恒星是活的,天上我們看到的那些星星,全他媽是活的!”

高聲說完那句,溫夕居然額頭朝下,栽倒在桌上。

“以前她酒量沒這麽差的。”海夢悠無奈搖頭。

“可能壓抑太久了。”

溫朝拉開溫夕的個人平板,從生物信息狀态确認溫夕只是頭昏倒下了,朝海夢悠點點頭,讓他放心。

海夢悠也有些心不在焉,他還在想着溫夕之前的那句話。

“……宇宙是活的,群星是活的,人類也曾活着

爆裂與混沌是宇宙的生命

聚變和輻射是群星思考的回音

人類坐在地上,自以為握着命運的權柄

逃吧、跑吧

上帝已遠離此地

宇宙還活着,群星也在低語

但人類,徹底死去”

溫朝低低的聲音,夢呓一般念着這首詩,不知為何,這首不長的短詩讓海夢悠莫名地脊背發麻。

溫朝平靜道:“這首詩,是海戒寒的絕筆。”

絕筆?!

時間已經過去了太久太久的時間,他沒想過海戒寒還活着的可能性,但忽然聽到這個消息,還是讓他有些難以接受。

他的聲音都有些發硬:“什麽時候的事。”

“2130年,我們都以為你犧牲在銀河之心戰役的那一年。林鐘石把你的披風送回來之後,海院長把自己關在辦公室裏整整好幾天,我們怕他出什麽事,喊了幾個實驗室的男生過來,狠狠撞開了門。”

“他……”海夢悠想問,卻又有些遲疑。

“他沒事。”溫朝的聲音格外冷靜,“當時我也在場,他背着大門,面向窗戶靠在桌子上,似乎盯着很遠很遠的某個地方,我開口喊他,還沒說出一個字,海院長擺了擺手,讓我們出去。”

第二天,北京時間清晨七點半,BBC、CNN、NHK等等,同時被一個信號劫持,畫面上,海戒寒手裏捧着一個小盒子,聲稱自己發現了終極“命運”。

“命運?”

海夢悠蹙起眉,在他印象裏,他父親是個徹頭徹尾的科學至上主義,根本不會相信這些虛無缥缈的東西。

“是,命運。一臺據說能預言所有事件,消除任何意外的超級計算機。”溫朝說,“他當然知道,不會有人相信他,于是他當着全世界的面,用‘命運’做出了第一個預言——”

“三天之後,太陽熵寂。”

屋子裏詭異地沉默片刻。

宣布完這個消息,信號中斷,海戒寒在世界上徹底消失——誰也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裏,更不知道他所說的“命運”究竟是不是真的。

南歐塌陷之後,反科學的熱情本來就與日俱增,銀河之心戰役後,科學家的公信力幾乎降到最低。再加上海戒寒這番沒頭沒尾的話,科學家被徹底打成了瘋子,各路專家、神父紛紛出來質疑。

直到三天後,一直怒嚎着抛散射爆的太陽,忽然啞火。

它變得又大又黯淡,當時是六月,北京的夏天居然需要供暖。

原本還有幾十億壽命的太陽,迅速進入寂滅,和“命運”的預言一模一樣。

人們開始瘋了一樣地找他,東聯科學院、故鄉、摯友家中、避難營,可他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誰都不知道他在哪裏。

一時間什麽傳言都有,有人說他已經被東聯扣押起來,有人說他早被洲盟間諜暗殺,還有人說他在調查南歐塌陷坑的時候,失足跌了下去。

“後來呢。”海夢悠問。

“第一發現人,也是我。”溫朝把一縷碎發別至耳後,穩了穩自己的情緒,“你知道的,我是海院長帶起來的學生。他走之後,我們幾個學生約好了,每天按時打掃他的辦公室,他什麽時候回來了,什麽時候就能直接用。”

“那天早上,我一打開門,就感覺到有些異樣。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好像空空的房間裏,擠滿了看不見的‘東西’,正在監視着我一樣。我心裏堵得慌,直接推開了窗戶,忽然發現桌子上多了一張紙,上面謄寫的東西也很好笑,是……如何用CERN的大型強子對撞機制造一個微型黑洞。”

身為一名物理學家,海夢悠立即搖頭:“在CERN的能級水平下,這不可能。即使可能,造出來的黑洞尺度小的難以觀察,對宏觀世界的影響……恐怕連肥皂泡都不如,就會立即蒸發了。”

“直徑是10的負18次方。”溫朝說,“你父親的答案。”

她拿手指劃過杯沿,“我看完答案,忽然起了一陣風,大門哐一聲關上,然後,我就在門的背後,發現了這首絕筆。”

“‘我走了,科學是我最後的葬身地’。這是他寫在詩後的最後一句。”

海夢悠心中沉悶,他抱着根本沒動過的短路炸彈雞尾酒,沉默了好一會。

他竭力把自己從情緒中抽離,聚焦在具體的議題上:“我想不通,CERN的微型黑洞和命運有什麽關聯。”

“我也沒想通。包括後來,我在冷星科學院,無數次想分析‘命運’的核心算法,都沒有成功。”

“——後來,海院長走之後,諾恩斯公司聲稱,你父親早把‘命運’賣給了他們,‘命運’算出的最終解決方案是,太空移民。當時,諾恩斯借着你父親的事,百般鼓吹命運大移民計劃,打出的口號是——‘讓命運打破命運’。”

海夢悠怎麽聽怎麽覺得漏洞百出。

首先,海戒寒根本不是會和商業公司合作的人;其次,如果真有“命運”這個項目,一定是國防、甚至命運共同體級別的東西,怎麽可能會繞過政府随便商業化;更不會因為這件事,讓諾恩斯經手移民計劃。

“尤利亞卿……我是真的對不起你。”溫夕又開始絮絮說話,她不停重複着我能力不夠,是我讓夜歌者變成這樣,真的對不起。

海夢悠低下頭:“你帶她去休息一下吧,或者用醒腦數據流沖刷一下她的神經織網。”

“不,不需要。”

韓清曙站在門口,他先朝着海夢悠敬了一禮:“夜歌者號應天劍研究院首席工程師韓清曙,向艦長報道!”

海夢悠輕輕颔首,示意他進來。

韓清曙邊大步走來邊說,“她只是太累了——你離開以來,她這個老酒鬼,居然一杯都沒碰過酒,滿心都是夜歌者號。”

他在溫夕旁邊坐下:“你走之後,夜歌者號發生的事情,我來告訴你們。”

韓清曙從左手腕拉開個人平板,接入屋裏的音響。一陣震耳欲聾的噪音轟然傳了出來,溫夕聽了個開頭,就被鬧得煩躁:“這不是一堆噪聲麽?”

海夢悠倒是聽出了些端倪。

這些底噪中隐藏了不少鼓動,像是某種變形了的鼓點,又像是巨人的心跳,空曠、深邃,每一聲,都像打在他的靈魂深處。

他問:“……宇宙監聽?”

其實,所有的天體都在源源不斷地發射射電波,很多射電天文學家不僅采用射電望遠鏡“看”,也會采用傳統的“聽”,只不過聽射電波太過于枯燥乏味、又很難出成果,現在基本都是計算機在處理,幾乎見不到這種“聽”的方式了。

“對。這是我們打算登陸01832號備選行星時的宇宙監聽信號。”他切到了下一段錄音,“這是我們登陸02347號的宇宙監聽信號。”

溫朝被噪音鬧的要命:“這不是一模一樣麽!”

海夢悠卻驀然擡頭:“兩個行星距離多遠?”

每顆星星的電磁波,就像星星的“指紋”一樣,本該是不一樣的。但這兩段錄音,居然分毫未差!

他推測,是不是兩顆星星距離太近,監聽上出現了失誤,否則應該不會出現一模一樣的電磁波。

“1.08億公裏。”韓清曙說,“我确定,信號源沒有弄錯。因為我們發現這個之後,下一次登陸前,又聽到了同樣的信號。”

“不僅下一次。”韓清曙把密密麻麻的星圖投射在空中,“每次只要這段信號出現,我們就在星圖上做好标記,所以……”

整個星圖熠熠生輝,每顆星星都在發光。

“這個信號跟了我們一路,出現在了我們遇到的每一顆恒星、星星、甚至隕石上。”

“你知道這感覺像什麽嗎?”韓清曙自嘲道,“你走在人群中,所有人都相互傳遞着同一句話,看着你,嘲笑你,但你根本不知道他們在笑些什麽。”

溫朝:“這消息究竟是什麽?”

“我們有位研究過蘇美爾語的語言學家從冬眠裏醒來,他說這條消息的語言結構和蘇美爾語很像,他半推算半猜測,把這句話破解了出來。”

韓清曙沉默片刻,方才開口:“‘人類扼殺星系,囚禁恒星,他們不配登陸’!”

屋內一時沒人說話。

溫朝忽然想起那首詩中的一句:“‘聚變和輻射,是群星思考的回音’……難道,群星真的會說悄悄話麽?”

海夢悠安靜地垂着眼睫,極輕地笑了笑:“群星都能說悄悄話了,溫院長下一步是要信上帝麽?”

溫朝有些尴尬地假咳一聲。

他話鋒一轉:“再說了,就算是,人類現在也登陸冷星了,這說明,群星說的不對!”

一瞬間,韓清曙活像被人有力地扶了一把——主心骨,真的回來了。

韓清曙的表情緩和不少:“您說得對。我們的确太容易悲觀放棄了。當時,信息一解出來,大部分艦員對尋找到宜居行星這件事徹底失望,我們開會商量了一下,打算返航。結果在路上,我們發現了一個信號,和所有的射電信號都不一樣,固定頻率、固定波長,不停頑強發送的、用最簡單的摩斯碼就能解出來的信號。”

“‘Hope0001’。”

海夢悠心中一緊。

“我們是跟着這個信號來的冷星。一開始,我們都以為整個星球都是Hope或者你建的,這種四層矽晶體驅動結構,神經織網……很明顯是夜歌者號的子任務。登陸後,我們還組織人手找過你和Hope,可我們誰也沒找到。”

“後面的事情你們估計也猜得到,我們就慢慢搞到身份,住下來,有些人還潛入了諾恩斯裏面。也正是這些潛入的人告訴我——旋穹附近出現了奇怪的光球,我和溫夕打算親自去現場看一看,然後那一天,遇見了你——”

他的話忽然停住了,警報聲忽然在屋內響起!

整個房間黃光頻閃。紅心邵仙兌讀佳

這是情緒量表警告,房間中只要有人情緒量表低于30,房間四壁就會立即亮起頻閃,并在系統內報警,如果這個人的情緒量表低于20,馬上會有諾恩斯機器人上門回收他。

溫朝立即翻看自己的左手腕,報出情緒量表值:“40。”

韓清曙:“50。”

海夢悠的情緒量表一直極其穩定,那麽很顯然,引起報警的只剩下了——

“溫夕,溫夕!”

溫朝拼命搖了她幾次,她絮絮叨叨,好像沉浸在無邊的痛苦之中。

“讓一讓。”

海夢悠迅速弄來了幾支大劑量18肽,靜|脈|推|注進去,可溫夕的情緒量表就像上了滑坡一樣,不停往下降,房間裏頻閃的報警光已經開始由黃轉紅,這意味着,她快要接近20警戒線。

“我現在帶她去找影響者。”溫朝騰地站起,“我知道半小時車程內有一個,如果開得快,還能趕在降到20前到!”

海夢悠迅速說:“我來開車。”

衆人七手八腳将溫夕往門口擡,剛到門口,只聽叮咚一聲——門鈴正巧在這時候響起!

三個人面面相觑,快深夜了,誰會在這時候上門?

全息投影門禁比較貴,溫朝并沒有裝,海夢悠上前一步,拉開了門。

江亦愁站在門外的冷風裏,鼻尖都凍得有些微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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