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石榴

午後的陽光很暖,所照之處無不像鋪了層金色的細絨。

顧文曦從開始吃午飯以後就沒見杜雲硯的人影了。正門半開,除了風鈴的響動,外面偶有些窸窣之聲,像是什麽東西摩擦樹木枝葉發出來的。

回房之前,他往門外瞄了一眼,原來杜雲硯就站在那兩棵石榴樹下,手中握着的長柄工具在枝葉間鑽來探去,夠樹上的果子,每摘下一個,便放在身邊的籮筐中。

吃飯時坐在視線死角的位置,顧文曦沒看到這個方向,自然不知杜雲硯一直就在院子裏。

顧文曦走過去,杜雲硯仍專注于尋找已成熟的果子,一邊趴着的黃狗叫了兩聲,他才察覺出有人靠近:“吃完了嗎?”

“完了,”顧文曦看看腳邊幾乎盛滿果實的筐,石榴的外皮紅潤,最上面的兩個咧開了口,“都熟了嗎?”

“嗯,這個品種比較晚熟。”

其實顧文曦就是随口問問,普通石榴什麽時候成熟他根本不清楚,也不知道杜雲硯所謂的“晚熟”是晚了多久。

又摘下三個果子,杜雲硯再次用工具扒拉了幾下那些樹枝,除了葉子看不到別的了,他将工具攥在左手,同時打算用兩手去擡那筐。

“我幫你吧?”顧文曦自告奮勇,“是擡到屋裏嗎?”他邊說邊伸手,比杜雲硯先一步觸上筐邊,雙手同時向上發力。

然而筐的位置半點沒動,還是牢牢地釘在地上。

顧文曦紅着臉擡頭,杜雲硯彎下 身,手扒住靠近自己的那邊,沖顧文曦道:“幫我擡進去吧。”

加上另一個人的力量,顧文曦終于覺得這筐沒那麽重了,他也用兩只手拽着一側,一起把石榴擡到餐廳裏。

“謝謝。”

杜雲硯從吧臺後面拖出個紙箱,像是郵寄物品剩下的箱子,上面還用粗水筆寫着地址和人名,人名的位置赫然三個大字“杜雲硯”。

顧文曦微微一愣,原來他名字的第三個字是“硯臺”的“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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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他是想要把石榴收在紙箱裏嗎?

“這些得吃多久啊?”

“送一些給別人,”杜雲硯拿了條熱毛巾擦拭石榴表面,“剩下的收着慢慢吃。”

顧文曦覺得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剛才搭把手擡筐還無所謂,讓他像杜雲硯一樣做這種繁瑣的事就沒那個耐性了,何況他只是個旅客,犯不着攬這個麻煩。可見杜雲硯忙着,他又不好意思直接開溜。

杜雲硯看穿他的窘迫:“自便就好,這裏不需要幫忙。”

顧文曦如釋重負地轉身。

“等一下,”杜雲硯放下手裏的毛巾和果子,從吧臺桌下面翻出個東西遞過來,“空調遙控器。”

顧文曦想起昨天晚上的事:“你去哪買的電池?”

“村頭有個小賣部。”

“這樣啊,”顧文曦還不太熟悉這裏的路況,也不知離這裏有多遠,“會不會很麻煩?”

“還好,騎車幾分鐘就到。”

上午看到他出門,可能就是去買電池。顧文曦接過遙控器,拇指撫過下方的按鍵。杜雲硯進廚房洗了個手,出來時手腕上滴着水。

“那我先上去了。”顧文曦指指樓上。

“嗯。”

顧文曦從旅行袋裏取出相機包,挎在身上。他出門喜歡拍照,相機、手機都會用來拍,但是不拍自己,只選取風景或他覺得有感觸的人。睡了一上午,他終于有精神好好地四處走走。

走出民宿小樓,他看見黑狗伏在樹下曬太陽。這狗通人性,第一次見面認生,今天就沒那麽大反應了,只是眼珠子炯炯地瞪着,晃着尾巴在他身邊轉悠了一圈。

“你是叫陽陽,還是貝貝?”顧文曦像模像樣地逗它。

他往外走,狗也跟着。

“跟着我也沒有吃的啊!”他攤開手,離開民宿的籬牆,又沖那狗說,“快點回去吧。”

狗沒再跟過來。

顧文曦往上面的斜路拐去,再沿着條山道一路下行,經過兩處稍微陡一點的坡道,然後便看到了水。

如今不是雨季,河流的水位不高,溫溫吞吞地奔下游而去。天氣非常晴朗,天空中一些絮狀的雲漫無目的地飄着,遠山的輪廓比昨日看着更加清晰。顧文曦将相機的鏡頭對準了河岸那邊。他曾經去過很多地方,但原汁原味的鄉野山嶺不多,有些新鮮感在其中。

人都容易被自己不熟悉的環境所吸引,鄉下人渴望去大城市奔個前程,城裏人又不斷尋找各種偏遠的“靜谧之地”祈求某種精神寄托。那個博主大概就是出于這樣的心态在網上推薦了坪涼村。

不過,從雅寧民宿相對齊全的設施來看,這裏遠不到窮山惡水的程度,顧文曦還見不少人家的院落裏停放有私家車。

回來的路上,他遇見了昨天的那個女孩,杜雲硯好像是叫她“妍妍”的。

“放學了嗎?”顧文曦看她依然背着書包騎着車,主動詢問。

“嗯!”女孩的雙眼忽閃,許是記起前一天見過這個陌生的叔叔,“叔叔,你是住在雲硯叔的旅店嗎?”

“對啊,”顧文曦應道,“你和他很熟嗎?”

“嗯,”她從車子上下來,推着車邊走邊和他聊天,“雲硯叔給我做過好吃的,還幫我複習功課……他人可好了!”

“是嗎,”顧文曦做出深思的樣子,“對了,他真的是這裏的人嗎?”

“反正我從小就認識雲硯叔了。”女孩在快到旅社的岔路口重新垮上車子,“叔叔,我先回家啦!”

“好,小心一點。”顧文曦噙着笑目送她遠去。

在外面一不小心逗留過久,回過頭時只見西天的雲霞一片燦紅。

餐廳的落地玻璃模模糊糊映出坐着的人影,顧文曦不必細看也猜得到是杜雲硯。他踏進門檻,下意識地往那邊瞥了一眼。

杜雲硯在吃石榴,右手邊的小碗裏堆了滿滿剝好的紅色珠子,旁邊還有個紙折的小垃圾盒,用于放吐出的籽。

顧文曦第一次見他在自己面前吃東西,動作比一般男性斯文得多,用小勺崴着一勺一勺往嘴裏送,再把籽吐在勺子上,倒進小盒,因為動作緩慢而小心,嘴邊上一點痕跡都沒有。

杜雲硯察覺出對方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終于放下小勺:“你想吃嗎?吧臺上還放了一個。”

顧文曦以眼角餘光掃到他說的那個“石榴”,可能也是熟透了的,沒有被收到箱子裏。然而他并非嘴饞才在這裏看着的,被杜雲硯一問,局促地搖頭:“不用不用,那個……石榴是不錯,但是吃着太麻煩了。”

“麻煩?”

“是啊,”顧文曦幹脆拉開把椅子,坐他對面,指着他的碗說,“你看啊,剝起來就很麻煩吧,吃的時候還得吐籽。”

“你也可以不吐籽,”杜雲硯繼續拿起勺子,“還更有營養。”

“算了吧,石榴籽又不好吃。”

顧文曦翹起二郎腿斜靠在椅背上,左手手指在餐桌上彈鋼琴似的敲來敲去,眼睛不時瞄一下對面的杜雲硯。

杜雲硯完全不受幹擾,繼續吃他的石榴,只是一句話都不再說。過了一會兒,自覺沒趣的顧文曦正準備起身,聽見對方的聲音:“晚飯有特殊的要求嗎?”

他又坐了回去:“沒有。”

“那我去給你熱一下。”

“哎,不急,杜老板,”顧文曦忍不住了,“你就不能不要總是一副對待客人的态度?不對,人家別的老板跟客人都還能唠個家長裏短呢。”

杜雲硯的眉峰微攏:“你想跟我聊家長裏短?”

“我、我就打個比方,”顧文曦諄諄善誘,“我是說你熱情一些說不定生意更好。”

“這都是自願的,”杜雲硯崴起了碗裏的最後一小勺,“別人不想來,我不勉強。”

“你怎麽這麽死板呢?我下午在附近轉了一圈,你別說,比我去過的大部分地方都有特色,包括你這民宿,”顧文曦擡起頭環顧一圈,“就是沒完全開發。”

“我們這裏不需要。”杜雲硯一副毫無興趣的語氣。

“嗯,保持傳統特色是挺好,那宣傳呢?”顧文曦取出自己的手機,翻到微信好友圈,“這是我下午拍的照片,發出去以後他們都問我是哪呢,還有問住宿的。”他的朋友多,一條微信發出去一個鐘頭,下面的評論和點心數量便十分可觀。“你得謝謝我吧?”

杜雲硯從座位上站起來:“這是你的自由,但我并沒有請求你這樣做。”

不鹹不淡的口吻,顧文曦聽着幾分來氣,畢竟外面的酒店賓館巴不得客人發照宣傳。本來還想問問對方有沒有微博或者公衆號之類好關注一下,看他這樣,有才是見鬼。

“我去幫你準備晚餐。”

杜雲硯沒理會對方的黑臉,重複了一遍先前被打斷的話,轉身而去,連同裝石榴的碗和小勺一并帶走。

顧文曦的頭枕着手臂,無聊地趴在桌子上,窗外已是半紅半紫的幽明。頭頂上正懸着一盞吊燈,圓形燈罩,柔黃的光,因為人少,廳裏只開了這一盞,燈光散開,畫出一個邊界模糊的光圈,落在他的周身。

晚飯是胡蘿蔔炒筍絲、煎豆腐、馬鈴薯餅和紅豆薏仁粥,顏色倒是亮的,顧文曦卻提不太起食欲。

“哎,”他叫住正欲離開的杜雲硯,“你也還沒吃吧?一起吃呗,桌子這麽大。”

幾回交談下來,顧文曦也摸出來杜雲硯是個默守陳規的老古板,可他的叛逆心重,越是吃癟越想明裏暗裏地挑逗一下對方。

杜雲硯垂着眼看看桌上的菜品,最後還是端來了自己的碗筷。

“老板,”顧文曦拿着筷子在盤子裏扒拉,“你的規矩是不是要一周六天吃素一天吃肉?”

“是。”

“那你為什麽一定要選周日呢?”顧文曦誇張地擰起眉,“周二周三啊周幾不行呢?”

杜雲硯幾乎翻了個白眼:“有什麽區別嗎?”

“當然有區別啊,”顧文曦的嗓門變高一些,“今天周二,我房間就訂到周四,後天說不定我就走了,好不容易來一趟,天天吃素,多慘啊!”

“我就是天天吃素,”杜雲硯慢條斯理地動筷子,“從來不覺得慘。”

“那——”顧文曦差點脫口而出‘我可是客人’,但這話擺譜過頭了,他下午還剛說不想杜雲硯拿他當客人呢。

算了,他是哪裏想不開要和這麽死心眼的人拉關系,白長了張賞心悅目的臉。

開了空調以後睡覺,顧文曦感覺舒服多了,第二天早上的雞叫聲都沒把他吵醒。九點多他才打着哈欠下樓,快到餐廳,聽見了陌生人說話和笑的聲音,除了杜雲硯,還有別人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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