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雨季

民宿是在杜雲硯和母親過去住的房子基礎上蓋起來的,他從小就住在這個地方,到雲翰家大概一公裏的路程,他們以前不知走過多少遍。

陰雲漸重,如顧文曦所料,兩人走出去沒多遠,便淅淅瀝瀝地落起了雨。雨勢一般,黑色的大傘撐開,水落在綢布面上,像失去信號的老式電視機發出的聲音,有一點點嘈雜。

“現在在那邊——适應了嗎?”回想年後S市的碰面,青年的眼中除了關于未來的期待,不乏疲憊與困惑;即使對他的心态改變了,杜雲硯仍留有一份類似于兄長的挂念。

“嗯,好多了,”雲翰輕輕點頭,不好意思地說,“不怕你笑話,如果是前兩個月,就算我有假期,可能也不敢回來。”

“怎麽了?不習慣?”

“可以說是吧,”他向杜雲硯這邊掃了一眼,“過年的時候我沒有告訴你,在那樣一個地方,我覺得我挺懦弱的。”也因為現實生活和預期中的有所差異,他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極限,想起被自己抛棄的家鄉與過去,感到深深的難為情。

“雲翰,你本來就還小,不必給自己太多壓力。”

雲翰在校的成績一般,沒能去讀大學,其實他的年紀也就相當于還未走入社會的大學生。

“在我們這裏可不算小了,杜鴻和杜毅明年不也想去外面嗎?他們都還不到二十歲。”他說完淡淡一笑,“雲硯哥,你太會照顧人了,好像在你眼裏,別人都是小孩子。”

“有嗎?”

“有啊,”雲翰肯定地說道,“不過,這次看見你,感覺有點不一樣了。”

杜雲硯好奇地問:“哪方面?”

“你知道我嘴笨,形容不出來,”雲翰苦惱地揉了揉太陽穴,試圖搜刮些詞彙,“好像更有生氣了?”

“這叫什麽話,”杜雲硯笑着搖了搖頭,“你覺得我以前死氣?”

“我都說我嘴笨了,反正你一直都挺端着的。但是——”他的話音突然停下,有些難以啓齒的樣子。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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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翰的視線越向前方,已望見煙雨籠罩中的自家房子:“不管什麽樣子,你都是我的雲硯哥。”

雨聲“嘩”地放大,仿佛突然失控的音響,他轉過頭:“對不起,我好像說了奇怪的話。”

“沒關系,”杜雲硯送他到門口,腳下的兩級石階覆着斑駁的青苔,“在外面,別虧待自己。”說完這句話便返身下了臺階。

“雲硯哥!”

杜雲硯走出十幾米後,聽見雲翰又叫了他一聲。

“你也要好好的!”青年正隔着雨霧沖他揮手,“和顧哥好好的!”

“好,再見!”他沒有那樣大力地喊,只比了誇張的口型,他相信對方看到了。

雨又弱了下去。

杜雲硯沿着雨中的山道往回走,雨線在風中漫無目的地晃,即使撐着傘也無法完全遮擋,穿着人字拖的雙腳完全濕了,小腿也漸漸有了潮潤之感,洇了水的長褲布料緊貼在肌膚上,黏黏膩膩的。

快到民宿時,隔着一個拐角,樓前的兩棵石榴樹躍入眼簾,尚不寬大的新葉被雨水沖刷得油亮瑩澤。

晚上在店裏吃飯的都是住宿的客人,杜鴻他們在廚房忙活,顧文曦擺好了餐具,到門口看了一眼,彎道走來的撐着傘的身影越來越近。

他沒有立即進屋,等着人影來到自己面前。

雨正好停了。

杜雲硯将傘放在竈臺那邊的棚下晾幹,而後對倚在門邊的顧文曦說:“走吧,人多了。”

“嗯。”顧文曦笑着應過,回身時不經意地向天空望了一眼。

視野上方的那片天幕,呈現出比之前在S市看到的更純然的天青色。

他的笑意更深了。

小雨雖然當天沒有持續多久,卻像拉開了雨季的帷幕,随着五月來臨,陰雨連綿成了山裏的常态。

村裏做旅游生意的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影響,草莓園經營農家樂的杜老漢整天唉聲嘆氣的,杜雲硯倒樂得清閑,不忙的時候,要麽練字,要麽研究新的菜式,遇上天氣放晴,也會和顧文曦一起到外面走走。

他們在住處附近的小樹林裏又發現了看夕陽的好地方,晴朗時斜穿過成片林木的金晖,為原本平淡無奇的山林鍍上一層聖光。他們曾在那裏接吻。夜晚的河邊也是不錯的去處,運氣好的話能看到螢火蟲,杜雲硯告訴顧文曦,六七月份的時候會更多。閃着光的小生命也不怕人,偶爾停在他們身上。

天氣不熱,但濕度大,民宿附近的蚊蟲也開始活動,他們一起為卧室的雙人床支上蚊帳,睡覺時四面紗帳全放下,像帷幔圈出的私密空間。

顧文曦來到山裏以後,并未和家人失去聯系,那日雨剛停,他在二樓露臺曬了幾床被子,正巧接到顧文珩的電話。仍是普通的拉家常,就是語氣不太對勁,支支吾吾的,一點不像平時的風格。顧文曦問了幾遍,顧文珩仍顧左右而言他,後來說到明年畢業的事,聽他發了些牢騷結束了通話。

顧文曦心頭生出些疑惑,感覺顧文珩不像會為學業壓力困擾的人,保險起見又給顧煜清打了個電話,問他弟弟是不是遇到什麽事。

“沒事,都挺好的。”顧煜清的語氣生硬,似乎不太願意搭理他。顧文曦又問了些家裏的事,父親那邊不太耐煩地回道,“好好過你的日子,別忘了我們還有個一年之約。”

“我沒忘。”

“嗯,”顧煜清說,“你要是一年不到就跑回來就別想再回去了。”

“我才不會呢。”顧文曦不怎麽喜歡聽他拿這個要挾自己,“你最近身體怎麽樣?”顧煜清還不到六十歲,平時注重鍛煉養生,素來身體硬朗,顧文曦不怎麽擔心,只是沒話找話地問道。

電話那端默了幾秒。

“喂?”顧文曦以為信號不好,走到了東頭的欄杆旁,“聽得見嗎?”

“嗯,”顧煜清應聲,“我挺好的,你不要操心了,文曦,照顧好自己。”

“知道了。”通話記錄上顯示着十五分鐘的時間,顧文曦盯着那個數字愣神。

“文曦,準備好了嗎?”杜雲硯和他約好雨停了到河邊摘桑葚,來露臺叫他,見他一副沒魂的樣子有點奇怪,“你怎麽了?”

“給家裏打了個電話,沒什麽事。”顧文曦幹脆地回答。他不想隐瞞,但家裏看來不像有事的樣子,光是第六感不太對勁,也說不上個所以然。

“文曦,”杜雲硯沒急着催他,關上露臺的門,大步走到跟前,“你家裏人是不是不願意——”

“沒有的事,”顧文曦打斷他,“我爸給我一年的時間讓我證明能在這裏很好地生活,他不是專斷的人。但是有件事我要跟你道歉。”

“什麽事?”

“我們的事情,我沒有對他說實話,”顧文曦的表情罕見的嚴肅,“我不想刻意隐瞞,可在我爸眼裏我做事三分鐘熱度,而且那時候我們還沒有真正在一起,我怕說太多他連來都不會讓我來,雖然他不讓我出門我也能偷着來……”

說到這裏,原本認真傾聽的杜雲硯不禁失笑:“你還想着亂來呢?”

“我沒有啊,我就是不想再和他有矛盾,所以好好履行了約定。時機成熟後,我一定向他介紹你,”這是顧文曦早就有的打算,趁此機會向杜雲硯坦白了,“你願意嗎?”

“好,”杜雲硯把他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中,“無論叔叔什麽反應,我都會陪着你。”

“你也別想得太恐怖,”顧文曦說,“其實我爸很開明,而且他對我和我媽有些愧疚心理,只希望我以後和自己選擇的人在一起。”

杜雲硯唯一的親人過世了,至于顧家,他們沒有談過現實層面的問題,顧文曦覺得也該讓他心中有數。

“我不覺得你的家人恐怖啊。”

每每聽他不經意間談及家事,有過抱怨,有過不滿,卻掩蓋不了脈脈溫情的流露。在杜雲硯看來,如果不是被包容着長大,可能也不會有這樣肆意潇灑的顧文曦。

“我想你的父親很愛你,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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