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瘋子

“你本來不叫杜雲硯,而是——陸雲硯。”

陸長銘說完這句,杜雲硯半晌不語,到對方漸生不耐之時,反而平靜地坐了回去。他本就聰明,這個當口不可能看不出這人的目的:“抱歉,唯一和我有血緣關系的親人是我的母親,她姓杜,我當然姓杜,這點永遠都不會改變。”

“呵,”陸長銘暗暗捏了捏手中的茶杯,“你母親一個人如何有得了你?”

“你是想說,”杜雲硯歪了下頭,嘲諷地笑道,“你也有功勞?”

“雲硯,”他似有動容地說,“你既然猜出我的身份,我也不必對你打啞謎,我欠了你們母子許多,姓氏的事如果你堅持我也不會計較,我知道我在你面前沒有資格自稱父親。”

“所以呢?你來這裏跟我說這些是想做什麽呢?”杜雲硯攤開手,“總不會想讓我跟你回家吧?”

“你不願意?”

杜雲硯哼笑幾聲:“陸先生,我馬上就三十歲了,不是十三歲,更不是三歲,我什麽都能自己做,你覺得我還需要一個監護人嗎?”

“可是在陸家,你能做的更多,”陸長銘微微傾身,“雅寧把你教育得很出色,也很正直,我相信你日後必然大有作為。”

“你在開什麽玩笑?”杜雲硯難得拔高嗓音,“這麽幾句話,就能看出我大有作為?”

“呵呵……”他低笑喝茶,“也許你不相信,我看人很準。”

“我倒希望我媽看人能準一些。”

陸長銘的臉色陰下去,茶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撂:“雲硯,你不必說這些話來氣我,無論你對我是何态度,我該做的,你該做的……都不會改變。”

“我該做的?”杜雲硯的胸膛微微起伏,“你有什麽資格管我該做的事?”

“是嗎?”陸長銘環顧四周,“你該做的事,是在這裏消磨人生?那你有沒有想過——我能讓這裏都變成陸家的産業?”

“你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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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別太天真了,”陸長銘滿意地看着他心急的樣子,“坪涼村也就是暫時沒人盯上,這麽個地方,你以為能永遠被埋沒?縣委巴不得能拉上個大企業,就算不是我,也還會有別的老板。

“相對來說,還是變成陸家的更好吧?你是陸家的少爺,有說話的餘地,可以繼續做老板,別人家……恐怕一筆賠償款就把你打發了!”

“陸長銘,你有沒有良心!”杜雲硯被自己的聲音震得腦袋發懵,拼命壓抑着掀了桌子的沖動,“你怎麽能毀了我媽最後的夢想!”

陸長銘皺着眉,喉結微微滑動:“夢想……誰又在意過我的夢想呢?”他直視着自己的兒子,“你說這是你媽媽的夢想,她一定沒告訴過你,要不是當初我留給她的那筆錢,她根本實現不了這一切。”

“你——”

“你不相信?”陸長銘站起來,走到靠近欄杆的地方,又回過身,“你覺得以你媽媽的積蓄,能夠蓋得了這棟房子,還配備這麽好的設施嗎?”

杜雲硯無法反駁。杜雅寧的确拿出了一大筆錢,能夠讓他的初期經營不那麽辛苦。他們早年生活節儉,杜雅寧沒有做過能賺大錢的工作,她告訴他錢是做投資得來的,他雖有疑惑,卻還是習慣性地相信自己的母親。

“我給她錢的時候她說不會動用……那筆錢就算放在現在也是不小的數目,何況當年,”陸長銘感慨地說,“那時是陸家最困難的時候,她說我自私,可是我能怎麽樣呢?我沒有別的辦法了……即使這樣,我還是給她留下了錢。”

“現在,你是來讨債的。”杜雲硯肯定地說。

“我說了你是陸家的少爺,為什麽要向你讨債?”陸長銘恨他的頑愚,“我曾經想過去找你們,還打聽了你們在S市的家,可是得知你們剛剛搬走,到了這裏。我才知道,你媽媽有多恨我,寧可帶着你在山裏受苦,也不肯讓你認我。”

“你找的不是‘我們’,而是‘我’。”杜雲硯不難聽出這話裏的挑撥意味,“你覺得我那時就會為了錢跟你走嗎?”

中考過後,他本來考上了市內的重點高中,杜雅寧卻突然選擇帶他離開,當時不懂為什麽,現在想來,陸長銘或許真有接走他的打算,只是杜雅寧不肯。如果那時他知道這件事,也必不會随這個人走。

“我知道,你是個正直、重感情的孩子,所以我不會看走眼,”陸長銘既贊嘆又無奈,“後來想想雅寧确實可憐,身邊只有你一個,我才不想再打擾你們,有你陪她走這最後一程,也好。”

杜雲硯一言不發地看着他,像在看一個滿口胡話的瘋子——用最道貌岸然的話把層層私心包裹起來,像是病入膏肓之人以錦衣華服來僞裝,其實內裏完全腐爛,只剩下一具空殼。

他沒那麽生氣了,甚至覺得這個人可憐——他可能從來不懂何謂真摯的情感。

“雲硯,你相信我說得話嗎?你媽媽走了,我當然要對你負責,”陸長銘的眼神中有着一絲的祈求意味,“我想在這裏建度假村,發展旅游……讓你來管理。我這次來,不光是為了見你,也是想考察這個地方。”

杜雲硯相信這種事對陸長銘并非難事,動了這個心思,無非時間早晚。然而明白了民宿背後的秘密,他忽然輕松了,整個人輕飄飄的,好像卸卻了一切負擔。

“我一直把媽媽的夢想當成我自己的夢想,就算她一無所有,也還有這處浸透了我們心血的地方當作寄托……原來這些也只是你的施舍,”他點了點頭,“我終于解脫了,你要拿走盡管拿走,我也不需要安置賠償,那種身外之物,沒了反而一身輕,我只靠自己的雙手也能活下去。”

“你怎麽聽不明白?我不想奪走你們的任何東西,我要讓你擁有本該屬于你的,甚至可以給你更多,可以慢慢教你,我們父子一心,以後你有了孩子也許會更明白——”

“你不要說了,”杜雲硯揚眉,“我這輩子都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

“什麽?”

杜雲硯露出報複性的冷笑:“我是個先天的同性戀,有交往的戀人,我們兩個人一起生活,也早就說好不會養育子女。”

“杜雲硯,”陸長銘一改先前的好聲好氣,“你是認真的,還是故意氣我?”

“真的,”杜雲硯冷靜地說,“我的店員也知道,我可以叫他作證。”

“你說的那個人在哪?和你交往的人!”

“他暫時不在這裏,過段時間會回來,”杜雲硯不屑地說,“你要把村子全變成陸家的也好,我可以毫無牽絆地去找他。”

“瘋了,都瘋了……你比你弟弟更有病!”陸長銘咬牙切齒地說,“很好,雅寧說對了,老天爺會懲罰我,我造孽!”

他快步走到門口,拉開露臺的白色木門,腳下微停,喘着粗重的氣。

“你不是想為我負責,”杜雲硯一字一頓地說,“你是想為一個能對你言聽計從的孩子負責。很遺憾,我不是那個人。”

“好……但我決定了的事也不會改變。”他“砰”地甩上門,腳步聲漸漸遠去。

杜雲硯渾不在意地冷哼一聲,在他看來,陸長銘才是那個瘋子,最可憐的瘋子。

他轉身面向圍欄,充滿留戀地望着樓下的小院。對陸長銘說的話不完全是氣話,如果這一切只是對方施舍的産物,就算失去他也認了。

陸長銘離開後,杜雲硯面上沒什麽變化,只是幾乎整天不言不語,員工也看得出來他心情不佳。

晚上,他在把一個盤子放入洗碗櫃的時候,甚至失手掉在了地上,白瓷盤瞬間碎成幾片。他大概有二十年都沒犯過這種錯誤了。

“老板,我來吧。”杜鴻眼疾手快地把地上的碎片掃起來。

“謝謝。”

“沒事,這盤子太油。”他把碎片倒進垃圾桶,回頭看了眼,杜雲硯仍站在水槽邊,一副神游天外的樣子,“您沒事吧?”他還是忍不住多嘴。

杜雲硯愣了幾秒,回過神:“啊,我沒事。”他感覺出自己的失常,擠出一個還算自然的笑容,“你準備一下,該回去了吧。”

“嗯,您可能沒休息好,”杜鴻揣測着說,“別太累了,過陣子還要去找顧哥呢。”

杜雲硯點點頭,跟他告別,把手洗幹淨。

過了一會兒,他又來到了二樓的露臺。樓下傳來晚歸的客人說話的聲音,有小孩也有大人,熱熱鬧鬧的,倒一點都不覺得吵。

目光移向身邊的一套藤桌藤椅,陽臺上不甚明朗的光照映出灰蒙蒙的影子。他想到的不是白天與陸長銘的會面,而是那日和顧文曦一起在月下飲酒。

如果終有一天不得不離開這裏,至少現在的每一天都要過好。

顧文曦曾把他倆手機上彼此的來電鈴音設成同一首特殊鈴聲,是他從網上下的曲子,杜雲硯也不清楚叫什麽,不過這麽長時間已經習慣了,那個聲音一響就知道是顧文曦的電話。

他聽見那首曲子響了。

“喂?”

“怎麽這麽快接電話?”顧文曦的聲音聽起來依舊歡脫。

“就放在兜裏啊。”

“你沒回房間?”

“在露臺。”

“一個人?”

“嗯。”

“這麽有興致啊,”他笑着說,“是不是又想和我一起喝酒了?”

杜雲硯覺得貼着手機的那側臉頰有些熱了:“嗯。”

“我就說吧……但是你自己別在露臺上喝酒。”

“為什麽?”

“你說呢?”顧文曦揚聲道,“你喝醉了誰擡你啊!”

“好,”杜雲硯應允,“我知道。”

倆人聊了些別的,杜雲硯說的不多,幾分鐘後結束了通話。

月色依舊清朗,伴着星光和沉沉夜色,仿佛整個宇宙将他包圍,回歸于一片混沌的溫暖。他收回手機,心情更加釋懷了。

作者有話說:

渣爹才不會如願,他還會被打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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