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你并不懦弱
曲執無力地把後背靠到椅子上,半張臉隐入黑暗裏,“後來,在我媽的苦心周旋下,那人前前後後拿走十幾萬塊存款被暫時打發了。但我的志願已經交了上去,雖然第二志願的幾個平行還是一水兒的建築學,但第一志願卻讓給了法律。
“後面的過程很順利,複習、考試、估分,老師看了我估的分數,告訴我只要和實際分數差距不大,第一志願應該就穩了,叫我不用擔心。可你知道我是怎麽想的麽?我後悔了。作為一名高考考生,我每天都在虔誠地祈禱着自己第一志願落榜,因為只有這樣,我才能有機會進入第二志願的輪次。
“可沒過幾天錄取結果就出來了。那個抱着電腦蜷在沙發裏的下午,那個在網上查到錄取結果的瞬間,我一輩子都忘不掉。那種感覺,就好像是心髒被人重重錘了一拳,然後憋悶到窒息的感覺開始在胸腔擴散。與此同時,我媽開始給親戚朋友打電話,他們為我慶祝的話從聽筒裏湧出來,每個字都像針一樣地穿刺着我的耳膜。
“可我能做的,竟然就只能是假裝自己是最開心的那一個,然後懂事地向叔叔阿姨道謝,我覺得自己簡直是一個天大的笑話。那是我第一次發現,原來人的命運并不握在自己手裏。我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列呼嘯而去的火車,不管跑得多快、甩下了多少人,軌道都是已經設定好了的。而這個方向,永遠不會通向我想去的終點。”
即使現在回憶起來,這段經歷對于曲執來說,仍不是一件“過去了”的事。沉默半響,他才從陰影中出來回到有光的地方,重新微笑道:“這就是我的故事。”
周密不知道為什麽自己心裏會這麽難受,明明這并不是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明明當事者本人已經可以平靜地完整講述所有來龍去脈。周密看着曲執在自己面前保持着最得體的狀态,望着他那片藏在風輕雲淡下的洶湧深海,感受着他用堅強外殼包裹住的無力與不安。曲執越是這樣,周密就越承受不來。
他一把抱住了他,與其說是想安慰對方,不如說是希望他安慰自己。
曲執不喜歡在朋友面前報憂,因為他最怕對方會在了解到自己無論大小的不順遂後,當面表現出同情甚至憐憫。所以當曲執收束起一番講述後,他很怕周密也流露出那些會讓自己窘迫不安的情感,根本沒想過周密竟會這樣。
曲執恍惚了,在這樣安靜的深夜裏,他以為是自己做夢了,可肩膀上傳來的隐秘的顫抖卻真實存在着。周密看起來就好像他才是更委屈的那一個,這反而讓曲執的心找到了一個合适的位置安放,他沒有推開他,他用手撫上了他的雙肩。
“是我不知深淺,”周密的語氣重似千斤,“曲執,對不起。”
曲執生澀地拍着周密的後背,難為情地哄勸道:“你其實不用說對不起,這是我自己想講,又不是你逼着我告訴你。”
周密真想就這麽一直抱着他不放開,“那也對不起。”
不過最後,曲執還是輕輕地推開了他,因為他想看着周密的眼睛。周密的眼睛紅了,但他沒有哭,就像是之前的自己。
“其實後來,我也開始會想,”曲執放開握着周密肩膀的雙手,緩緩道:“這一切是否真的就是命中注定的逃不開的安排。
“我最開始的時候動過複讀重考的念頭,但因為預料到家人的反對而退縮了,我進了大學之後考慮過轉專業的可行性,但因為學校沒有建築本科而擱置了。最近一次起心動念是在一年前,我申請碩士學校的時候。我知道,這可能是我這輩子最後一次撥亂反正的機會,反複權衡了很久,但最後還是放棄了。
“那時候我覺得,自己學了四年法律,付出了時間和精力,也取得了一些成績,如果在這個時候抛棄已經獲得的一切從頭再來,是不明智的選擇。而且轉專業,也并非大家想的那麽簡單,尤其從文科轉理工很難,因為這意味着,我本科四年學的東西會變得一點用都沒有。如果我執意轉去學建築,那我要念的就不是碩士,而是第二個學士學位,再一個四年。我耗不起這個時間。
“那時候我堅信,無論換作是誰,只要他已經順着一條筆直的軌道走了許久,那麽慣性就會讓他很難拐彎,更遑論調頭。但是最近,我開始懷疑現在的結果,會否其實是我自己性格造成的,我開始重新審視這一切的前因後果,就在遇見你之後。”
周密以為自己聽錯了,茫然道:“我?”
曲執認真地盯着周密的臉龐,忽而笑了,“對,就是你。”
“我必須承認,”曲執坐直了身子,烏黑的眸子在夜色裏閃着莫名的光,“你已經開始對我産生了影響,尤其是你對待這個世界的态度。”
态度?周密沒覺得自己對待世界有什麽特別的态度。
曲執自己繼續道:“如果說,我是一個消極的、懦弱的、認為世上一切都自有其定數且不為人力而改變的悲觀主義者的話,你就是一個積極的、無畏的、敢于賭上自己的全部力量去觸碰這世上一切可能的人。
“當你告訴我,你從錢老師那争取到補考機會的時候,我體會到了前所未有的歡欣,不僅是為你,也為了我自己。因為你用這件事讓我看到,這世上還有一種與我的人生觀截然相反的可行性。我佩服你、羨慕你,我想靠近你,我想學會你。”
那盞半明半暗的夜燈在曲執臉上灑下毛絨絨的昏黃亮光,給這個南方潮濕寒冷的黑夜塗上了一抹難得的暖意。
曲執洗好碗筷後就回屋躺下了,他今晚忽然想給自己放個假。一直以來,曲執已經習慣了逼迫自己去賣力地做一些事情,因為他覺得生命的份量太重了,所以不得不使出全力去把它扛起來。但是今晚過後,在一個秘密被分享後,它原本的重量也随之減半。曲執發現,雖然等着他去做的事情沒有變少,但自己似乎,已經可以改用一種更為放松的心态去面對生活。
與此同時,另一間房內的周密,今夜卻注定無眠。
其實早在上次去看望劉潔的時候,周密已經有了隐隐的預感,曲執可能成長在一個單親家庭。他所沒想到的是,原來這樣的家庭會生活得這麽艱難。
曲執說得對,他之前确實是一個無畏的樂觀主義者,相信一個人只要肯為自己的目标付出一切,最終就一定能達成所願。他将其稱為“人生可塑性”,但是今晚,他一直堅信的某些東西動搖了。
周密發現他這種所謂的信念,不過是因為他根本沒經歷過什麽真正的磨難。他出生在一個富有的家庭,一家人就算平時免不了磕磕絆絆,但心總歸是拴在一起的。他在這二十多年裏,雖然說不上無憂無慮,但也至少順風順水,自己想要的東西就算沒被人遞到眼前,也至少踮踮腳伸伸手就能夠着,從來沒遇到過太大的挫折。
周密發現他這種所謂的信念,并不是建立在自己有多強大之上,他不過是幸運地擁有了原生家庭賦予的與生俱來的起點與資本,所以才能免遭這世上所有的艱難,才能免受所有求而不得的遺憾。
周密自問,如果是他被放在曲執的位置上,自己能不能做得像他一樣好?
他無法回答。
周密只知道,原來在這個世界上,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有幸牽起控制着自己人生之筝的引線,原來對于有些人來說,生命裏充斥着許多即使努力也無法達成的願望。
周密在自己房間內,靜默地望着曲執的方向。
如果說自己讓曲執看到了一種從沒見過的可能性,那麽同時,曲執也讓自己意識到了那些,一直以來被父母長輩擋在外面卻真實存在的風雨。
所以,曲執,你并不懦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