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身不由己

曲執跟着李炎上了車,只見他發動了引擎卻并沒有要即刻離開的意思,只是把暖風開到最大,然後毫無征兆地問了句:“還疼不疼?”

曲執的思緒還落在法庭上沒有收回來,半晌才回過神,如夢初醒道:“啊,哦,沒事,李律,我沒事,就蹭破點兒皮而已,您不用擔心。”

“蹭破點兒皮,”李炎的語氣裏沒了平常工作時的不怒自威,反倒帶上一絲原因不明的關心式的責備,“我看你是不知道自己快破相了吧。”

曲執覺得李炎有些過于緊張了,其實自己一點兒沒覺得有什麽,剛想說真沒關系,卻見他抽出張紙巾洇濕後,伸手就要去擦自己臉上已經幹了的血跡,連忙下意識地往後一閃,疊聲道:“李律,我自己來就行了。”

李炎再次盯着曲執受傷的地方看了一眼,确定他即使照着鏡子也不好自行處理後,重新伸出了半停在空中的手,“這有什麽不好意思的,你自己不方便。”

曲執轉念一想,認為李炎說的也有道理,也就沒再推辭。曲執覺得可能是自己過于敏感了,畢竟兩個大男人,在這種小事上過于扭捏,反倒顯得奇怪。

李炎把血跡擦淨後又不知從哪變出了一包創可貼,邊撕包裝紙邊道:“啧,這女的下手真夠狠的,這麽好看一張臉,要是工傷毀了,我這個老板可賠不起。”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車裏暖風開得太大了,盡管一再告誡自己不要多慮,可曲執還是總覺得有些別扭,待到李炎再次伸手過來後,便又不自覺地躲了一下。

李炎雖然看在眼裏,但并沒有表現出任何介意的樣子,只是愈發不由分說地處理起傷口來,“你說你也是,平時反應挺快的,剛才怎麽就不知道躲呢?”

曲執不是不知道躲,而是不想躲,他寧願用這種笨拙的方式來減輕一點自己心裏的愧疚和負擔,哪怕實際上都不過是無濟于事。

“李律,”曲執不太敢和李炎對視,因為他知道自己下面要說的話,其實本不該開口,“如果你沒有代理這個案子,你會不會覺得,這筆債不該她還?”

李炎的臉色驀地冷了冷,他沒想到曲執會這麽問,但明白了他今天在庭上有所反常的原因。李炎之前一直覺得曲執是個當律師的好苗子,假以時日定能站到自己現在的位置,然而如今看來,他恐怕還是缺了些什麽,甚至可能并不适合做這一行。

“曲執,”李炎審視着打量了曲執一番,“你心裏要清楚一點,我們并沒有訴請曹麗君一個人還上這筆錢,而是由他們夫妻共同承擔,法官也正是這麽判的。”

“可她家現在的情況咱都心知肚明,”曲執本不是那種不會看臉色的人,他能聽出李炎話裏所站的立場,可此時不知為何就是想繼續說下去,“她老公不知所蹤,所有能執行的財産也不過就是她名下那個鋪面,京達其實就是沖着這間房子去的。”

“這不是你該考慮的,”李炎嚴肅地打斷了曲執,“在借貸關系中,出借人天然就有充分的理由認為,夫妻一方提出的借款要約是其代表另一方所共同作出的。你的邏輯只會給出借人帶來繁重又不切實際的注意義務,而經濟運行的效率也會随之大幅降低。這些東西學校裏都講過無數遍,難道還需要我來教你嗎?”

李炎說的這些曲執都懂,他只是無法用這些冷冰冰的道理說服自己。

見曲執一言不發,李炎稍微緩和了一下語氣,繼續道:“曲執,你要明白,法律中各項條款的制定都自有其考量依據,就好像關于夫妻共同債務的規定是為了保護善意第三人的信賴利益與交易的安全。我們作為律師,要做的事情是根據事實适用法律以維護委托人的正當權利,而不是用你個人的道德标準去進行價值判斷。”

“可事實上秦建借錢就是為了賭博,根本沒用于什麽共同經營啊。”

李炎的面色重新陰沉下來,“被告将借來的款項用于何處,你又從何得知?”

曲執對上李炎的目光,暗暗驚訝他竟能這般明知故問,不甘心就此罷休,“您上次帶我去見經辦人時他親口說的。那人和秦建有些交情,知道他借錢是為了什麽,只不過真正原因沒法往合同裏寫,所以才編了個用于經營的幌子,這些您都忘了嗎?”

“他說什麽你就信什麽,是嗎?”李炎沒想到曲執會直接頂回來,一時間也沒了耐性,“就算如你所說,我們的證人曾做過與提交給法庭的證詞相矛盾的陳述,那你告訴我,你是通過什麽标準來判斷二者如何取舍的?一份是私下交談中的信口之言,一份是經過宣誓的書面陳詞,你現在是要指控我們的證人作了僞證嗎?”

曲執啞然,李炎說的這些雖有詭辯之嫌,但也确實是自己從未考慮過的角度。

不等曲執作出反應,李炎再開口時已經恢複了平日裏冷峻威嚴的氣場,“這個案子的執行我會換別的人跟,你一會兒回所裏給我寫份辦案總結,重點闡述一下證人證言的處理問題和你對律師職業倫理的理解,寫完這個再做其他工作。”

北方的城市大多在入冬之後就失去了夜生活,周密的車打着雙閃停在國貿商城門口,此時路上已經幾乎看不到一個人影,而曲執晚上的應酬卻還沒有結束。直到手表上顯示的日期滾動到新的一天,周密這才看見曲執在李炎的攙扶下向門外走來。

不知為何,周密竟覺得這畫面有些刺眼,連忙下車上前,叫了曲執一聲卻沒得到任何回應,只好直接上手,不動聲色地把人過到了自己懷裏,随後轉身對李炎道:“李大律師,真是勞煩您了,曲執的酒量一向不好,偏偏到了桌上還不懂得躲着別人灌酒,給領導添了麻煩,實在是不好意思,我替他跟您抱歉了。”

李炎仔細打量了周密一番,想着這人如此清楚自己的身份,顯然和曲執關系不淺,再加上他這話裏話外略微透着那麽一股子沒來由的敵意,心下便已經估摸出了個大概,倨傲而世故地淺笑道:“沒什麽,領導也不是就一定要高高在上,遇到像我們曲執這麽優秀能幹的下屬,愛才惜才也是人之常情。”

周密看李炎本來就有些不順眼,此刻更是懶得再跟他廢話,于是僵硬地扯了個假笑道:“領導,現在天色也不早了,我先帶曲執回家了。”

曲執坐到副駕駛的座位裏,周圍熟悉的感覺讓他掀了掀眼皮,這才發現身邊已經換了人,皺着的眉頭終于舒展了些,微揚起嘴角呢喃了一聲:“周密。”

周密發動了車子,偏過頭看上一眼身旁這讓自己一句重話都不忍說的人,強忍着醋意道:“還知道我是誰呢,我如果不過來接你,你是不是都要跟別人跑了?”

曲執顯然并沒有聽懂周密在說什麽,只是放下了防備似的一味傻笑着。

“還笑,”周密又看了曲執一眼,心裏嘆了口氣道:“今天怎麽又喝這麽多啊,你打贏了官司,不應該是當事人請客麽,怎麽又灌你了?”

曲執暈暈乎乎地搖了搖頭,“沒,沒有,是李律請客的,呵呵呵,李律說了,對方是大,大企業,如果能達成合作,有利于所裏以——”

“你臉怎麽了?!”剛剛的光線太暗,直到曲執晃來晃去地換了個角度,周密這才終于發現了他臉上貼着的膠布,“怎麽開個庭還受傷了?!”

“啊?”曲執愣了幾秒鐘,努力思考了一陣兒才反應過來,随即又想起了今天下午的事情,眼神清明了些許,卻也落寞起來,“沒事兒的,反正也是我自己活該。”

“什麽情況,”周密聽着曲執這話風不對,有些心急道:“到底怎麽了?”

曲執用力甩了甩又昏又脹的頭,“真沒什麽,就是覺得,我本以為自己早就沒再抱有法律能絕對保證公平正義的幻想,本以為繼續做這一行不過是為了它能帶給我的東西,到頭來卻發現自己還是無法完全冷漠,卻又不得不做些違背內心的事情。”

周密想起曲執今天開庭的是哪個案子,看着他現在的狀态不免心疼,怎奈自己什麽忙都幫不上,只好輕聲安慰道:“你也別對自己太嚴苛了,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身不由己,我們只要把自己分內的事做好就行了,至于其他的,命運自有安排。”

分內的事——曲執把頭沉沉地靠在椅背上,以期能稍微緩解一下那沒來由的疼痛——可自己又真的已經把分內之事都做好了嗎?

曲執眼下想不出答案,只覺得胃裏燒得難受,讓人既沒法徹底清醒,又不能安然睡去,混沌中斷斷續續地嗫嚅道:“周密……我覺得,賺錢,賺錢好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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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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