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開庭
作為一名實習律師,曲執目前還不能獨立執業,只能跟在承辦律師後面充當助手的角色,但京達投資發展有限公司訴秦建、曹麗君民間借貸糾紛一案卻是個例外。在這個案子中,曲執雖然名義上仍然是李炎的助手,但實際上卻負責了整個案件從收案到開庭的幾乎所有工作。這個案子的标的不大,李炎之所以接下,不過是因為他和原告公司的老板平日裏素有些人情往來,不好推脫罷了。
“一會兒開庭你來講就行了,”李炎坐在原告訴訟代理人的席位上,一邊翻着其他案件的材料一邊對身旁的曲執說道:“這個案子案情簡單,你正好練練手。”
自打曹麗君出現在被告席上,曲執就注意到了她右臂上套着的黑袖箍,想着立案前嘗試私下調解時還沒見她戴過這個,一時間有些出神,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李炎跟自己說的話,連忙應聲道:“哦,好的,謝謝李律。”
李炎注意到了曲執臉上的神情,不吝解惑道:“她媽在接孩子放學的路上出了車禍,老人當場死亡,小孩兒重傷,現在還在醫院搶救。”
曲執驚訝地張了張嘴,沒能發出半點聲音,開庭的法槌恰在此時敲響。
被告秦建沒有到庭,根據相關法律規定,法庭可以缺席審理,被告曹麗君和秦建是夫妻關系,法官此時正依程序核對她的身份信息。
李炎放下手中無關的文件,瞥了狀似神游的曲執一眼,以為他是在顧慮什麽事情,“你不用擔心,反正訴前已經申請了財産保全,判決的執行不會有太大問題。”
曲執僵硬地點了點頭,随後便按照程序,率先開始進行當事人陳述。
“原告的訴訟請求及事實理由,”見曲執的陳述已經結束,法官把頭轉向曹麗君,“被告都聽清楚了嗎?如果已經聽清楚,就可以開始答辯了。”
曹麗君戰戰兢兢地站起身來,她請不起律師,只能自己應訴,手中那頁提前準備好的稿子已經被揉得皺皺巴巴,“法官大人,我,我不同意……”
“被告,你不用起立。”法官的音調因為不摻雜任何感情而顯得有些冷硬。
曹麗君只好重新坐下,卻更如芒刺在背,“那個,那個欠條是秦建簽的字,我不知道他借錢的事,我沒借錢,不是我借的就不該讓我還……”
曹麗君的音量越來越小,最後沒了聲音。法官沉默着等了她半分多鐘,直到見她似乎再無話可說,終于開口确認道:“被告,你的答辯結束了嗎?”
曹麗君實在猶豫,可她确實不知道還能再說些什麽,最後只得啞然點頭。
法官瞥了她一眼,似是有些不耐煩,“說話,結束沒有?”
曹麗君只好聽話答道:“結束了。”
“那現在進入舉證質證階段,原告,說一下證據名稱和證明目的。”
“好的法官,”曲執重新打開自己面前的話筒,“一號證據是原告和被告秦建簽署的借款合同,合同顯示被告于二零一八年一月十二日向原告借款一百萬元,用于欣欣小賣部的日常經營,借款期限六個月,月息百分之二。”
“二號證據是原告向被告劃款的銀行轉賬憑證,三號證據是訴訟前進行財産保全的費用憑證,四號證據是原告委托北京信傑律師事務所進行訴訟代理的費用憑證,一至四號證據共同證明被告合計應支付原告人民幣一百二十八萬六千二百元整。”
“五號證據秦建和曹麗君的結婚證,證明二人是夫妻關系;六號證據是北京市朝陽區欣欣小賣部的個體工商戶營業執照,證明秦建為登記申請人,曹麗君同在經營者之列,該個體工商戶的組成形式是家庭經營。”
曹麗君聽得雲裏霧裏,哪裏知道該如何質證,舉證更無從談起,只是一遍遍越來越激動地重複道:“法官同志,秦建借錢的事我真的不知道,我壓根兒沒見過這筆錢,你們不能找不到他就讓我還呀,我也不知道上哪兒找他去啊!”
“被告,”法官敲了敲法槌,“你冷靜一點,現在是舉證質證階段,你如果有證據就現在提交,如果沒有我們就進行下個環節,你有什麽話都留到法庭辯論時說。”
曹麗君不滿法官一再制止自己說話,卻又不敢挑戰他高高在上的權威。
“那好,既然雙方再無其他證據提交,下面進行法庭辯論,從原告開始。”
曲執沉默了好一陣兒,面對這似曾相識的案情,如今的他易位而處,确實很難說服自己仗着專業優勢去剝削一個根本不懂得如何招架的無辜者。
李炎在一邊冷眼旁觀着,也開始逐漸意識到,曲執今天的反常并不簡單。
“原告代理人,”這位法官從沒遇到過信傑的律師在開庭時沉默這種事,還以為他是沒聽清楚自己的指示,再次重複道:“你可以開始了。”
曲執把頭從桌上的材料裏擡起,凝重地看了一眼被告的方向,總算是逼着自己開了口,“法庭,根據《合同法》第二百零五至二百零七條規定,借款人應按約定期限返還借款并支付利息,未按約定期限返還的,應按約定支付逾期利息。”
“根據《最高院關于适用<婚姻法>若幹問題的解釋二》第二十四條規定,債權人就婚姻存續期間夫妻一方以個人名義所負債務主張權利的,按夫妻共同債務處理。”
“根據《最高院關于審理涉及夫妻債務糾紛案件适用法律有關問題的解釋》第三條規定,夫妻一方在婚姻存續期間以個人名義為共同生産經營所負的債務,債權人以屬于夫妻共同債務為由主張權利的,人民法院應予支持。”
“根據《民法總則》第五十六條規定,個體工商戶的債務,家庭經營的,以家庭財産承擔。綜上,根據相關法律規定,被告二人應共同承——”
“不可能!”随着審理推進,曹麗君漸漸意識到自己恐怕真的要對這筆錢負責,她開始慌了,她無法理解為什麽法律要讓自己去還別人欠下的債,更沒法在最需要用錢的時候,眼睜睜看着一群不相幹的人奪走自己多年來辛苦攢下的積蓄,“你胡說,法律不可能這麽規定!這個錢,這個錢秦建從來沒把它用于什麽經營,我——”
“被告,注意法庭紀律,”法官打斷了情緒激動的曹麗君,“即使在庭辯階段,也要經法庭允許後才可以發言。你說你沒見過這筆借款,錢也沒用于家庭的共同生産經營,你有可以支撐的證據麽,有的話,法庭允許你補充提交。”
曹麗君被問住了,明明事實就是這樣,卻偏要她拿出證據。她可以立下天底最毒的誓保證句句屬實,卻不知該如何以法庭認可的方式去證明自己的說法。
想起還沒脫離危險期的女兒,再看看無能為力的自己,曹麗君急紅了眼,“法官同志,求求你了,我真的沒錢,我女兒現在還躺在醫院裏,我不能不救她啊,他們想讓我把小賣部的鋪頭賣了還債,可是我得給我女兒看病啊,我沒有多餘的錢了!”
“被告,”法槌再次發出铛铛的聲響,每一下都敲在了曹麗君瀕臨崩潰的神經上,“不要說與案件無關的事情,法庭再提醒你一次,如果你認為這筆借款沒有用于小賣部的經營,法庭今天可以先休庭,等你收集好證據補充提交後,我們再——”
“法官,”原告席上的李炎把話筒撥向自己這邊,伸手從曲執面前的材料中抽出一份文件,并給他留下一個意味不明的眼神,“我這裏有一份當時借款經辦人的證人證詞,可以證明借款用途就是用于被告夫妻共同所有的欣欣小賣部的日常經營。”
這份證詞是李炎昨天拿到的,開庭前沒交換過。曲執之所以遲遲不進行補充提交,是因為他知道這證詞的證明力有多強,一旦呈給法庭,曹麗君将再無勝訴可能。
法官當庭作出支持原告所有訴訟請求的判決後,和書記員先行退了場。
曹麗君被這個結果當頭一棒打懵了,呆坐在被告席上動彈不得,空洞的眼中滿是木然,同時卻也隐隐醞釀起一絲不易被人察覺的偏激情緒。
李炎不動聲色地瞥了曹麗君一眼,随後便起身對曲執道:“我去下洗手間,一會兒在外面等你,你慢慢收拾文件,別落下什麽東西。”
曲執機械地應了一聲,實際上并沒能把李炎的話聽進去,他現在心情複雜。剛剛法官宣布判決的時候,曲執雖然心裏清楚不會有其他結果,卻也在莫名其妙地盼着一些虛無缥缈的可能,只是現實當然不會如他所願。
把桌面上本案的材料和李炎的文件稀裏糊塗地混在一起塞進包裏,曲執頭昏腦脹地朝門口走去,卻在就要離開時被人不輕不重地在後背上拍了一下。轉過頭,曲執眼前一黑,曹麗君那雙常年幹重活兒的手就招呼了過來,他下意識地往後一仰躲過這始料未及的巴掌,但臉頰還是被她手上的指甲劃出了兩道血痕。
曹麗君并沒有絲毫就此作罷的打算,一邊發瘋似的揪扯着曲執的外套,一邊聲嘶力竭地大喊大叫,“你們這群人,沒一個好東西!”
“你們根本不是在讨債,你們是想要我閨女的命啊!”
“你們這是要把我往死路上逼啊!”
曲執被連着拽了好幾個趔趄,卻并沒有出手制止,只任由着曹麗君發洩,最後是隔壁的法警聞聲趕來才拉開了兩人。看着眼前這頭發散亂、涕淚橫飛的女人,曲執直覺得她竟仿佛在一瞬間老了十歲,而自己根本再沒勇氣直視她現在的樣子。
“這裏是法庭!”兩名法警一左一右地架起曹麗君,花了不小力氣才把她制住,只聽其中一人大聲呵斥道:“請你遵守法庭紀律,這樣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李炎重新出現在曲執身邊,再開口時語氣裏充滿了居高臨下的冷漠,“被告,你如果不滿意判決結果,可以依法提起上訴,本案涉及的債務糾紛是你和原告之間的,我們只是接受委托的律師,律師本人和你之間沒有個人恩怨。”
“我呸!”曹麗君雖然再無力動手,卻依舊頂着一口氣在,破口大罵道:“你們這群無良律師,就是原告的走狗!是給錢就叫,到處咬人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