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公安找到葉朝光的時候，他正在地裏幹活兒。得知生産隊私自分田地到家庭戶的事情暴露，葉朝光一點也不意外。畢竟紙是包不住火的，上頭的人早晚都會知道這事兒。
“行，我跟你們走。請允許我回去跟家裏人交代一聲。”
葉朝光的坦然讓兩名公安同志側面，他們原本還準備了一套說辭，勸說葉朝光跟他們離開，沒想到葉朝光這麽痛快。
目送兒子被公安帶走，葉老太神情嚴肅地抿了抿嘴唇，她得親自去一趟鎮上，把這件事告訴老大和老三。朝光不能出事，這件事的責任可不能由兒子一個人來承擔。
“葉嘉瑩，你爹被公安帶走了！”
“你還有心思玩，還不快點回家。”
“葉嘉瑩，難怪你喜歡跟李富貴一起玩，你們兩個人的爹都不是好人，都被公安抓走了。”
一群小娃娃跑到知青點門口，朝正在背英語單詞的葉嘉瑩和李富貴嚷嚷道。這些人中以李佑剛最為興奮，他最讨厭的就是葉家的孩子，他們吃好的，穿好的，爹娘還都是很厲害的人。現在看到葉家人倒黴，李佑剛雙手鼓起掌來。
李富貴擔心地看了葉嘉瑩一眼，然後拿起鐵掃帚開始掃地。
“哪裏來的臭蒼蠅，嗡嗡嗡的真煩人！”
看到大掃帚揮舞過來，李佑剛身邊的小男娃們紛紛躲開，嘴裏還不忘威脅李富貴，“掃把星，敢打我們！你給我們等着！”
坐在小板凳上的葉嘉瑩站起身來，拉過李富貴的手，她皺眉看向對面的小娃娃們，誰說小娃娃沒有惡意？這些熊孩子真的是太讨厭了！
“富富，我們回家。”
半路上，葉嘉瑩和李富貴碰到了匆忙趕來的葉老太。
“瑩瑩，你爸爸沒事，別擔心。我跟爺爺去一趟鎮上，你就在師傅家裏等消息，好不好？如果你娘回來了，你把這張紙條交給她。”
葉老太親自領着兩個娃重新回到知青點，她把孫女托付給怪老頭，然後跟着葉國運往鎮上趕。
手裏捏着奶奶給的小紙條，葉嘉瑩坐在知青點的大門口，望着來路的方向發呆。紙條上的內容她已經看過了，原來爹是因為把集體的土地承包給生産隊的家庭戶被人給舉報了。
算一算時間，今年年底國家就會正式出臺新的土地政策，家庭聯産承包責任制這個名詞将響徹華夏大地。
舉報爹的人應該就是生産隊裏的人吧？這個人會是誰呢？
夕陽西下，餘晖灑在葉嘉瑩的頭頂，給她整個人鍍上一層金光。李富貴從自己房間裏出來，看到愁眉苦臉的葉嘉瑩，不由得握緊了手裏的糖。她應該很害怕吧？
“瑩瑩，吃糖。”李富貴學着葉嘉瑩的樣子，剝開糖紙，把一顆大白兔奶糖喂到她嘴邊。
葉嘉瑩一口咬住奶糖，嚴肅的小臉稍微緩了緩。
“富富，天都快要黑了，我娘還沒回家。”
大人們總以為葉嘉瑩還小，什麽都不懂，平時聊天說話的時候從來都不背着她。所以，葉嘉瑩知道爹和娘在搗鼓一些竹編、草編、木頭玩具到縣城裏賣。她的奶粉錢，哥哥們的學費就是爹娘辛辛苦苦做小買賣賺來的。
“別擔心，沈姨可能正在回家的路上。”李富貴摸了摸葉嘉瑩的頭發，安慰道。
就在這時，怪老頭從屋子裏走出來，他讓李富貴和葉嘉瑩一起去竈房裏做飯，免得兩個小孩子坐在門口瞎想。
吃過晚飯，葉嘉瑩在李富貴的幫助下洗了臉，洗了腳。大門口黑漆漆的，看不到一點光亮，葉嘉瑩不由得開始着急，難道娘聽說了爹的消息直接去了鎮上？還是說她在外面遇到了麻煩？
葉嘉瑩執着地端了一張小板凳，坐在大門口，眼巴巴地望着前方。
也不知道哥哥們是不是被小叔和小嬸留到鎮上，他們去年九月開學的時候全都轉到鎮上的中心小學念書去了。
一陣匆忙的腳步聲傳來，葉嘉瑩立刻朝門外沖了過去。
“娘！”
葉嘉瑩緊緊地抱住沈雪的大腿，眼淚不受控制流了下來。從出生到現在，她一直享受着家裏人的呵護和寵愛，仿佛自己真的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小娃娃。直到爹被公安帶走，爺爺奶奶匆忙去鎮上想辦法，葉嘉瑩才發現她一點也不想只當被家裏人捧在手心裏的寶，她也想要守護家人！
察覺到女兒在哭，沈雪連忙把小家夥抱了起來。
瑩瑩一定吓壞了！
“不哭，乖。你爹沒事，他很快就會回家。”沈雪用臉緊緊地挨着女兒的小臉，安慰道：“你要相信你爹，他是個很厲害的人。走吧，我們去跟師傅和富貴說再見。”
沈雪走進知青點，跟怪老頭和李富貴道謝，然後抱着女兒回了家。
目送她們母女離開後，李富貴看起來依然憂心忡忡。葉家人對他的好，他銘記在心。現在葉叔遇到麻煩，他什麽忙都幫不上，就連安撫瑩瑩都做不好。
怪老頭見狀，敲了敲李富貴的額頭。
“小孩子不能想太多，不然會長不高的。把我今天教你的東西背一遍，我看看你記住了多少。”
李富貴混亂的思緒被怪老頭拉扯回來，一老一少坐在飯桌面前，桌上的煤油燈照出一片昏黃的空間。李富貴背書的聲音響起，給寂靜的夜裏增添了一絲生氣。
這天晚上，紅星生産隊很多人都睡不着覺。
“當家的，你說咋辦？大隊長肯定會把我們簽字畫押的東西交出來，到時候你們會跟他一樣被公安帶走。我都跟你說了，別畫押，你偏偏不信。”
“瞎嚷嚷什麽，害怕別人聽不見？得了便宜還賣乖，說的就是你這種人！抓我我也不怕，只要能讓家裏人吃飽飯，讓孩子有錢上學，我做什麽都願意。”
“你呀你，我都不知道怎麽說你好！大隊長的哥哥就在派出所上班，他葉朝光一準兒沒事，可你們就不好說了。當家的，趕緊去找本家幾個兄弟想想辦法，你們簽字畫押那個東西到底放在哪裏的？我們把它找出來燒掉不就沒事了。”
有這個念頭的可不止一戶人家，只要銷毀掉證據，就算公安來了也拿他們沒辦法。
于是，沈雪和葉嘉瑩前腳回到家，後腳家裏的大門就被人拍得隆隆作響。
“沈雪，開門！我們知道你在家，快點開門！”
正牽着女兒的手準備回房的沈雪停下了腳步，她摸了摸女兒的頭，“瑩瑩，不管等會兒發生了什麽事情，你都不要害怕。娘會保護你的！”
葉家大門口聚集的生産隊員越來越多，原本只是有這個想法的鄉親們見大家都來了，也就顧不得葉朝光對他們的好。
當初要不是葉朝光主導分田地，他們怎麽可能面臨被抓的風險。
說到底，一切責任都在葉朝光身上，這件事本來就應該由他來承擔後果！
吱嘎一聲，葉家的大門從裏面打開了，昏黃的煤油燈下，沈雪牽着葉嘉瑩的小手，出現在大家面前。母女兩人臉上的表情如出一轍，她們冷靜，沒有絲毫慌張和害怕。
原本理直氣壯的隊員們啞火了，一時之間不知道應該怎麽開口。
“我們要拿走請願書！”人群裏，不知道是誰喊了一句，打破了沉默的僵局。緊接着，大家夥兒都跟着喊道：“我們不想分田地了，願意把手裏的土地還給集體。”
“沈雪，你把請願書拿出來我們就走！”
人群外圍，匆忙趕來的李紅軍爆喝一聲，“你們都想幹啥？大晚上把葉家守着是要造反嗎？都給我回去睡覺。”
李紅軍跳上石磨，氣憤地看着黑壓壓的隊員們。葉朝光為生産隊付出了多少心血，就盼着大家早點過上好日子。他們竟然在這個關鍵的時候逼到葉家來，為難葉朝光的婆娘和女娃。
“你們摸着自己的良心，問問自己，葉朝光哪裏對不起你們？”
自從當上了副隊長，李紅軍一改之前對葉朝光的誤會，他不得不承認，葉朝光是個有本事的人，也是個值得他敬佩和學習的人。他沒辦任由今天的局面鬧下去。
被李紅軍這麽一吼，剛才還鬧着要請願書的隊員們閉了嘴。
“你說得倒是好聽，明天公安又來抓人怎麽辦？”
“我家王二可是我們家裏的頂梁柱，他要是被帶走，我們全家都沒辦法活了。”
“不行，今天晚上必須找到請願書。我們不幹了！沈雪，你是主動交出來，還是讓我們進去找？”
這一次說話的全是各家各戶的婆娘，她們聲音又尖又細，說話的時候唾沫橫飛，站在沈雪身邊的葉嘉瑩擡頭望過去，看到了一張張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猙獰面孔。
她為她爹的付出感到不值！
也為這群人的無知感到可悲！
所有人的目光都瞄準沈雪，他們一定要她給個交代。空氣中的氣氛漸漸變得緊張起來，仿佛只要沈雪一拒絕，他們就會如同巨浪一般，沖進葉家。
“請願書我可以還給你們，但是請記住今天晚上你們說過的話。”
沈雪拿出生産隊所有家庭戶戶主簽字畫押的請願書，展示給大家看了之後，當着他們的面放在煤油燈上燒毀。
李紅君拼命地擠過來，想要去搶奪，然而所有的隊員都在阻攔他。
“你們放開我，放開！”
直到請願書在沈雪手裏化成灰燼，圍在葉家門口的隊員才心滿意足地離開，留下李紅軍獨自長嘆了一口氣。
“沈雪，我明天去公社作證，這件事絕對不應該由朝光一個人承擔責任。”
“不用了，李大哥，你的心意我領了。”沈雪搖了搖頭，将葉家大門關上，她左手提着煤油燈，右手牽着女兒，走的每一步都不疾不徐，看起來并沒有受剛才那件事的影響。
回房後，葉嘉瑩抱住沈雪，“娘，奶奶說我是福氣包。福氣包的爹，肯定會沒事的。”
這是沈雪第一次聽到女兒說出這麽一長串句子，她有些欣慰，又有些感動。低頭蹭了蹭女兒的小臉，沈雪感慨道：“瑩瑩，娘的寶貝，真聰明！”
第二天上午，葉國運和葉老太從鎮上回來，路上碰到的鄉親們見到他們紛紛繞道走。
葉老太冷哼一聲，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
“你也別生氣，為這不值當。”葉國運勸說道。
“我怎麽不生氣？朝光為生産隊做了多少事情！結果他們居然是這樣的态度。我這次可算是看明白了，他們就是一群白眼狼！”
等葉老太回到家裏，從兒媳婦口中知道了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她一把拉住沈雪的手。
“小雪，吓着沒？你燒得好！娘支持你這麽做。朝光的事你不用擔心，朝陽說了最遲明□□光就可以回家。這次的确是有人去舉報朝光，不過好在上頭正巧換了新的領導。我聽朝陽的意思，新領導是想留着朝光拿個方案出來。”
沈雪抱了抱婆婆，輕拍她老人家的後背。
“娘，你和爹辛苦了。我沒事，瑩瑩也沒吓着。她這會兒還在知青點，要不我去把她叫回來？”
葉老太連連擺手，“不用特意叫瑩瑩回來，我這就去看看她。老頭子，你不是帶了點心回來嗎？把東西提上，我們一起去謝謝怪老頭。”
知青點大門口，葉國運和葉老太到的時候，葉嘉瑩正在跟李富貴一起背古詩。
“遠看山有色，近聽水無聲；春去花還在，人來鳥不驚。”
等兩個孩子背完，葉國運和葉老太才笑眯眯地出現在他們面前。
“爺爺，奶娘！”葉嘉瑩眼睛一亮，飛奔過去抱住他們。看他們的表情，葉嘉瑩就知道他爹肯定沒事。
心驚膽戰的紅星生産大隊的隊員們沒有等來公安，反而看到一輛小汽車把葉朝光送了回來。黑色的小汽車折射出炫目的光，幾乎把鄉親們的眼睛都要閃瞎。
這到底是咋回事？
葉朝光不是被公安抓走了嗎？
目送小汽車離開，鄉親們沒有一個人敢上前跟葉朝光說話。早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他們昨天晚上說什麽也不會逼沈雪交出請願書。現在看來，葉朝光不僅沒事，還得到了上頭的賞識，不然也不會專門派車送他回來。
葉朝光沒有留意到大家的異樣，他現在只想快點回家，安慰妻女和爹娘。
晚上，葉嘉瑩睡得正香，她旁邊的葉朝光和沈雪低聲說着話。
“朝光，你真的決定了？”沈雪拉過丈夫的手，十指緊扣。
“嗯，我明天就去請辭，不當這個生産隊長。反正紅軍哥現在也能獨立處理隊裏的事務，我離開正是時候。小雪，你嫁給我十年，我還沒有讓你享過福。”
葉朝光拉起媳婦的手，放在嘴邊親了親。
沈雪靠在葉朝光肩頭，輕輕地笑了起來，“那我得好好瞅瞅，你以後怎麽讓我享福。”
安靜的夜裏，葉朝光摟着沈雪，跟她說起了自己對未來的規劃。本來他打算等生産隊家家戶戶都靠承包來的土地吃飽飯，再去做自己想做的事。現在看來，根本沒有這個必要。
沒過幾天，葉朝光主動請辭隊長的消息傳遍整個紅星生産大隊。
新任隊長由李紅軍擔任，上頭不僅沒有要求他們把分到手裏的土地還給集體，反而把他們生産隊作為先進示範點，公社還專門帶人到他們這裏學習經驗。
樹上的知了一聲聲地叫喚着，葉嘉瑩一邊吃着井水冰鎮過的西瓜，一邊望向來自己家裏做客的幹部們。
“朝光，你有沒有興趣來我們紅旗生産大隊？我們不請你當隊長，請你過來當支書，怎麽樣？”
“诶，你們基層的同志不要跟我們搶人嘛。現在縣裏新規劃了一個農業部，我看葉朝光同志就很适合加入農業部。他有基層工作經驗，又有新的想法，很适合這份工作。葉朝光同志，你考慮一下，我們可以給你安排住房。”
最終，葉朝光還是婉拒了所有人的提議。
他跟媳婦在過去的一年多時間裏，幾乎把縣城的每個角落都走遍了。賣竹編、草編和木頭玩具這個過程，讓他對商品買賣有了跟以往完全不同的認識。
為了讓家裏人過上好日子，葉朝光決定開辦養雞廠，專門做雞蛋和雞肉的生意。
葉嘉瑩得知她爹的想法後，默默在心底給他點贊，随着市場經濟的開放，他爹馬上就會成為第一批吃螃蟹的人。
自從葉朝光卸任生産隊長一職，他和沈雪經常一早就出門，要忙到很晚才回家。葉嘉瑩體諒他們為了給家裏人更好的生活而奔波，每天乖乖地吃飯睡覺，還跟着李富貴一起在曬壩裏面跑圈圈，讓自己的身體變得更加結實。
“富富，我跑不動了。”葉嘉瑩氣喘籲籲地說道。
李富貴猶豫了一下，“要不，你去旁邊歇着？”
此時怪老頭從屋子裏走了出來，他朝李富貴和葉嘉瑩看了一眼，“你們跑完了？”
“還沒，師傅我們馬上繼續。”葉嘉瑩拖着自己的小短腿，像只小烏龜一樣跟在李富貴後面慢慢挪步。
好不容易跑完怪老頭規定的圈數，葉嘉瑩一屁股坐在地上。
她好累啊！
李富貴見狀，連忙走過來把葉嘉瑩從地上扶了起來，“瑩瑩，跟我來，我有個東西要送給你。”
聽李富貴這麽一說，葉嘉瑩頓時有了力氣。
“是什麽東西？吃的還是玩的？”
明明前一秒鐘還跟霜打的茄子一樣，下一秒鐘就立刻來了精神的葉嘉瑩讓李富貴嘴角微微上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