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海茵
“不和家人朋友告別麽?”監視官問道。她叫瑪莎,從海茵走上這艘飛船起,就一直試圖和他說話:“還有1.3個标準時星艦就要抵達卡戎了。之後你就再也無法和他們聯系了。這是你人生裏最後一次能和他們進行交流的機會。”她勸說道。
海茵閉上了眼睛。
瑪莎不肯死心:“卡戎是整個第七星域聯盟級別最高的監獄之一。一旦星艦降落,你的社會身份就完全消失了。拉夏爾,你是無期徒刑,這意味着你永遠都不會離開那裏。最後的機會,請務必珍惜。”她把懸浮屏推到了海茵面前:“你的父母,他們一直盼着能和你說話。還有你的學生們……希爾議員提交了好幾次申請,盼望着能和您聯系。”
海茵禮貌道:“不必了。謝謝您冒着風險在星艦抵達前進入押送艙。”
瑪莎被當面戳穿,神色變得尴尬而失望,但她的語氣仍然懇切:“那麽,如果您需要,随時可以叫我。”
她離開了。
守衛機器人站在海茵對面,護理機器人在海茵身邊,整間艙室都在攝像空間之中。海茵低頭看了眼電子鐐铐。自被捕起,它就沒有離開過他的手腕。他會在餘下的生命裏一直戴着這個。
其實從進入婚姻的那刻起,又或者更早——從進入紅鸾的那刻起,他就永遠地失去了自由。只是最初,那鏈條尚且夠長,一時半刻沒能讓他窒息罷了。
“我想看看外面。”他說。
身邊的牆壁上出現了全息投影的舷窗。卡戎就在窗外。那是顆灰色的岩石巨行星,圍繞着卡戎星系的雙恒星卡戎-α和卡戎-β公轉。大氣組成中氮氣和氩氣占比93%以上,氧氣極其稀薄。雙倍恒星風的吹拂讓這顆行星喪失了産生生命的可能。永寂曾經是它的歸宿,而現在,它把這個歸宿給了關押在此的囚犯。
卡戎是重刑犯監獄。關押在這裏的囚犯,40%以上會陸續執行死刑,餘下的則是無期徒刑和長到驚人的有期徒刑。這就意味着,沒有人類能活着走出這裏。海茵也不會例外。
但他不在意。實現自由的方式還有最後一種,也是最便捷的一種。海茵想,應該不會花太多時間的。
飛船很快降落。這一次瑪莎沒有出現,他身邊只有機器人。海茵站了起來,浮盤移動到他腳邊,他走上去。束縛具立刻将他的雙腳固定住了,他手上電子鐐铐的鏈條也迅速收緊,迫使他的雙腕緊緊貼在一起,被反铐在腰後。
他就這樣被帶離了船艙。
經過一段長得驚人的通道後,海茵被帶入了一個小房間。懸浮屏出現了,人工智能的合成語音冰冷而機械,提醒他還有最後一次與外界聯絡的機會。這是囚犯的基本權利之一。按照規定,這次聯絡是隐私,不會被監聽。
海茵知道,規定在很多時候僅僅是一段文字罷了。不過他并不在意,已經沒什麽需要在意的了。
他想了想,認為自己确實不需要和任何人聯絡。他已經坦白了所有的真相,并在他人尚不知情的情況下完成了單方面的告別。而井井有條的生活習慣,也讓他早在流星節那天就已經把所有的身後事都處理完畢了。
事到如今,他已經沒有任何可做的,想說的。唯一的疑慮是坎普。他不知道是誰删去了坎普的運行日志。布利薩克沒有那個權限,事實上,誰也沒有。高級将領使用的人工智能的程序複雜,在使用期間只會完全服從擁有者的命令。删去一條記錄,就像是在一個人腦海中删去某天做過的一個動作。唯一的解釋是黑客入侵,并且有更高級別的人工智能作為輔助。即便如此,那也是不現實的操作。
退一萬步,假如這件事真的可以做到,可是又有誰會在意一個家務機器人的某條運行日志呢。
而那本來是唯一能證明海茵在婚姻期間受到過折磨的證據。
可是即使證據仍在又如何呢?律師一定會辯解那是布利薩克莽撞,不小心。性別差異會讓這些傷情合理化。畢竟omega确實就是這麽一個脆弱的存在。他們被伴侶無心之中誤傷的事要多少有多少,律師能輕而易舉拿出大把統計數據證明布利薩克也只是無數粗心人中的一員。
海茵看着空白的懸浮屏。其實有一個人,他是很想告別的。不,嚴格來說那不是一個“人”。安森的智慧生命在人類看來更接近“蟲”。
只是他不能這樣做。
海茵主動關掉了懸浮屏,用清晰的聲音道:“海茵·拉夏爾放棄最後聯絡權。”
人工智能向他确認之後,問他是否還有其他請求。海茵平靜道:“我想注射一次長效抑制劑。激素高水平期到了。”
機器人過來檢測了他,給出的答案卻是否定的:“您目前的情況與omega長效抑制劑使用條件不符。駁回請求。這是您入獄前的最後一項權利,請慎重提出請求。”
“那麽,請為我注射臨時抑制劑。”海茵說:“至少在入獄第一天,我不想因為生理原因給其他人帶去麻煩。”
這次機器人過了很久才給出答複:“批準請求。”
注射很快完成。海茵被帶離了那裏,在一個狹小的房間裏接受身體清潔和體檢。生殖系統檢查結束後,他因為脫力而摔了一跤。機器人沒有上前來幫助他,而是直接在他頸側打入了一枚芯片,并強制拉起他的四肢,給他套上了囚服。
他和當日抵達的其他囚犯一起,排着隊上交了自己身上的所有東西。
有人不情願道:“那是我母親留給我的……”
“反正也出不去了。留在身邊有什麽用呢?”他身後的犯人催促道:“快點兒,別磨磨蹭蹭的。”
“你懂什麽!”
“安靜。”監視官拖長了聲音:“給你們一個忠告,精力在這裏很寶貴,要用在有用的地方。現在……排好隊,到那邊去等。”
他跟着機器人離開了。
房間內安靜了片刻,很快有了說話的聲音。一個看上去很精明的beta打探道:“這裏怎麽樣?”
“不怎麽樣。這可是卡戎啊。”有人抹起了眼淚,開始咧嘴嚎哭:“我不該來這裏……判決有問題……我只是騙了點兒錢,并沒有殺過人啊……”
沒有人接他的話。只騙了點兒錢的人不可能會被送來這裏。
“卡戎也沒什麽不同。”一個人慢條斯理道:“做工,用做工的錢換積分,再用積分換日用品。當然啦,與外面的自由人相比,這裏的工作收入微薄,而且誰也沒辦法離開。”
“Alpha和beta當然很慘,來時看到外面那些礦口了麽?那是卡戎的黑鑽礦。所有人都要下礦工作。不過聽說omega在這裏待遇特別好。”有人神秘道:“只有他們不用挖石頭。這是七聯對omega最好的監獄。”
“能進這裏的omega本來就很稀有吧。物以稀為貴嘛,待遇好點兒也不新奇。”
“沒什麽好羨慕的。”那個講話慢條斯理的犯人道:“我寧可去挖礦。我聽說……”
他沒能說完。
門開了,瑪莎瑪莎重新出現了。與她一同出現的還有另一位監視官,是個中年男性alpha,名叫朗格。
“好了,跟我來。”瑪莎的表情很冷,與飛船上勸說海茵的那位簡直判若兩人。
電子鐐铐和束縛具再次啓動,浮盤升空,強迫屋子裏的所有人沉默而順從地跟上了他們。
沉重的隔離門旋轉,錯位,緩緩升起。吵鬧聲撲面而來。被關在栅欄後的囚犯們大聲聊天,彼此唾罵。看到監察官帶着新人走近,他們短暫地安靜了一下,然後更放肆地吵嚷起來。
“那不是拉夏爾麽?”
“真的假的,居然來了卡戎?”
有人沖海茵道:“喂,布利薩克幹得你不舒服麽?你看我怎麽樣?”
走在前面的犯人紛紛扭頭打量海茵。瑪莎厲聲道:“跟緊!”
海茵垂下了目光。不用看,他也大致能知道侮辱他的那個人是什麽樣子。會講出那種話的alpha們都差不多。所以他沒有擡頭。就在這時候,他感到肩上挨了不輕不重的一下——有人把一個空的營養劑盒丢在了他身上:“叛徒!七聯的叛徒!沒有你,我們早就打下安森了!”
朗格高喊道:“退後,不然立刻扣分!”他調出懸浮屏,調整了幾個數據。伴随着細小的蜂鳴,方才那間往外丢東西的囚室前立刻升起了透明的隔離膜。裏面的人不甘心地向後退去,可謾罵并沒有停下來。
直到他們走過那片監區,乘上了超音速車。
懸浮車依次停靠,海茵前面的犯人逐漸被機器人和浮盤帶走,連瑪莎也走了,最後只剩下了帶路的朗格和海茵自己。他面前閃過的監區也逐漸從擁擠肮髒變得空曠整潔。最後車子停了下來,大門打開,純白的監區出現在了海茵眼前。
一個個玻璃幕後面的監室看上去幹淨舒适,有的甚至裝飾了鮮花。不過海茵很快意識到這裏不可能有鮮花,那些只不過是全息投影。監室內的omega都很平靜,當它們走過時,沒有人擡頭看向他們一眼。
朗格打開了一個監區,對床上的omega道:“芬妮,這是你的新室友,海茵·拉夏爾。”
芬妮慢慢坐了起來,沖海茵點了下頭:“你好,拉夏爾。”她臉色有些蒼白,不安地看着朗格。
朗格憐憫地看了她一眼:“醫生晚些時候會到。”
芬妮點了點了,眼神終于有了些許光彩。
朗格還想說什麽,他的懸浮屏突然閃爍起來:“緊急情況:X監區omega服役室發生意外,來訪者失去生命體征……”
“糟糕,又是7439……”朗格咒罵一句,匆匆離開了。
芬妮似乎松了口氣。她喃喃道:“不知道琥珀這次又做了什麽……”
海茵慢慢走到她對面的空床上躺了下來。他能感覺到自己身體發虛,力氣正在飛快地流失。抑制劑開始起效了。這裏的環境安靜而規整,讓他想起安森的巢。
他閉上了眼睛。
“你是什麽原因進來的?”她問道。
海茵聲音很輕:“殺人。”
芬妮的聲音立刻變得小心翼翼:“也是殺了alpha麽?”
海茵嗯了一聲。他感到自己的身體很沉,并不想繼續講話了。
“琥珀也是。”她自言自語道:“所以這事兒可能沒那麽難?你是怎麽做到的?”
海茵已經沒什麽力氣講話了,但他不想讓眼前的人這麽快就看出自己的不對勁:“你為什麽……不去問問他呢?”
“我可不敢。”芬妮把聲音壓得很低:“他是個瘋子。”
“我可能……也是。”海茵想起了布利薩克死去時的臉。他感到自己在發抖。但他無法把那一幕從自己的腦海中驅趕出去。
芬妮打量着他:“你看着可不像。”她疑惑道:“身體不舒服麽?”
海茵立刻否認道:“沒有。只是……星艦坐久了。我想睡一會兒……”
不知過了多久,海茵在失去意識的邊緣聽到了瑪莎愉快的聲音:“芬妮。”
芬妮的聲音有些驚慌:“是。”
“來訪者對你的資料很滿意。來吧,賺積分的機會又到了……”
“我預約了醫生……”
“很快的,親愛的。不耽誤你看醫生……”
“求你了……瑪莎監視員,瑪莎大人……我……”
芬妮的聲音消失了。緊接着就是瑪莎的咒罵:“該死……拉夏爾……我該想到的……”
糟了。海茵失落地想。被發現了。
他再次醒來時發現自己全身帶着束具被綁在床上。護理機器人正在測量他的生理指标:“……血壓恢複,血成分恢複……生命計數72%,基本恢複生命體征……”
瑪莎坐在海茵對面,滿臉痛心:“拉夏爾,你怎麽可以這樣輕視自己的生命?”
海茵重新閉上了眼睛,在心底冷笑了一聲。
“你有什麽想對我說的麽?”
海茵沒有回答。
瑪莎的聲音終于冷淡下去:“那麽,請好好休養吧。”說完,她就離開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海茵聽到了一個非常甜美溫柔的聲音:“你還好麽?”那個聲音非常友善,又帶着一種說不出的誘惑感,讓人很難裝作沒有聽到。
海茵慢慢轉過頭去,看見了對面床上同樣被束縛着的那個人。
是個omega。海茵一生中見過很多人,不乏很多美人。但眼前的這個年輕人仍然讓他感到震驚。
那個人沖海茵笑了笑,笑容就像盛開的玫瑰:“我也不太喜歡瑪莎。”
海茵想,那大概是因為純白色的房間太過明亮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