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冬青 1-4
這一次沒有任何攝像球跟着他們了。
曠野裏夜風呼號,冬青艱難地跟在白澤身後。沒想到這次是白澤先堅持不住了。他緩緩走到一棵枯樹前,扶着樹坐了下來。
他一直在咳嗽,嘴角始終挂着血。連瑣爆炸威力巨大,能活着已經是不可思議的事。何況這個人原本就帶着傷。
冬青慢慢靠過去,白澤勉強道:“你最好離我遠一點,我現在恐怕……”
冬青直白道:“強暴我麽?”
白澤露出了一點笑意:“不好說。”他咳嗽了幾聲,自言自語道:“還不如那會兒死了,現在可真是麻煩……”
冬青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白澤嘆了口氣,靠在樹上,皺眉捂住了傷處。
夜裏溫度本來就低,白澤又是重傷,這樣下去真的不行。得想辦法弄點兒吃的。冬青思索片刻,走到白澤身邊,用力把他身上一塊帶血的殘布扯了下來。白澤看了他一眼,又把眼睛閉上了。
冬青折了些枯枝,然後把自己的項鏈摘了下來。他做了一個簡陋至極的陷阱,誘餌就是白澤那塊帶血的衣料。
當白澤看到他拎着沙鼠重新出現時,有些反應不過來地眨了眨眼睛。
冬青把沙鼠遞了過去:“不太好吃……只能弄到這個了。”
白澤毫不猶豫地接了過去,一口咬斷了沙鼠的喉嚨。他吮吸了片刻,把沙鼠遞了回來:“你也喝點吧,不然會脫水。”
冬青就着他咬出的口子吸了幾口沙鼠的血。味道很腥,但幹渴的喉嚨總算是暫時得到了解救。他放下了沙鼠,白澤重新接過,利索地把皮剝掉,撕咬起肉來。他仍然時不時會咳嗽幾聲,有時候會突然停下,皺眉捂住胸口。有新血從衣服裏滲了出來。
冬青低聲道:“其實你……早就準備好了那個掩體坑,對麽?任何一個人過來,你都可以襲擊他,然後利用爆炸給監視者制造死亡的錯覺……只要擺脫那個,就可以順利逃生了……你一個人的生存幾率很大。”
“你是個好目标。”白澤艱難地喘了口氣,承認道:“但我不能那麽做。”他不适地屈起一條腿:“謝謝你的衣服。沒有那上頭殘留的維生液,我這會兒可能已經死于感染了。”
冬青嘆了口氣,仰頭看了看天空。盡管風沙很大,夜晚的石塔-15仍然算得上明亮——這個天區星星很多。他折下一根枯枝,在地上寫下了幾個估算距離的數字。但是因為小腹下一波一波的難耐感,他很難集中注意力。最後冬青把地上的數字擦去了:“你說的那個地方離這裏還有多遠?”
白澤手裏的沙鼠只剩骨架,他正在咀嚼骨頭:“西北方,正常步行距離2個标準時左右。天明之前我們得趕到那裏。”他把不能吃的部分丢在地上,用石頭蓋住,站了起來:“我們走吧。你稍微離我遠點兒。”
他呼吸比剛才急促了一些。冬青這回聞到了他身上的信息素——帶着血的氣味,比先前強烈得多。因為失血,藥劑正在飛速起效。而一個失去理智又身負重傷的alpha,危險度并不比紐扣炸彈小多少。
冬青感覺自己的身體在發抖。他沒有回答,只是沉默地跟上了白澤的腳步。
白澤嗓子發啞:“砂糖。”
另一個聲音很小地響了起來:“能量不足。”
白澤咒罵一聲,拖着腿向前走去。
在曠野裏跋涉讓冬青想起了一件久遠的往事。他們的飛船曾經壞在了一個只有冰川的星球上。他和父母在冰淩風裏走了一天一夜,才到達救援點。父親和母親都背着設備,而他背着食物。他那時候只有十二歲,有幾次跌倒在地上,認為自己再也走不動了。母親一直在鼓勵他:“別想那個距離。你只要想着,再邁一步,多邁一步……”
冬青在心裏默念:一步,兩步,三步……這次比那時好多了,起碼沒有負重……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在一片頭暈眼花裏被狠狠絆了一跤。冬青摸着腦袋爬起來,發現白澤倒在了自己身後。他昏昏沉沉地爬了過去,搖晃道:“白澤?白澤?”
白澤雙目緊閉,沒有回應。冬青摸了摸他的脈搏,只覺得他脈搏跳得飛快,皮膚也燙得吓人。冬青不小心瞥見了他敞開的衣袍,又心驚肉跳地收回了目光。已經到了這種地步,寫在alpha基因裏的本能居然仍急切地想要完成使命。
冬青吞咽了一下,努力爬了起來。就在這時候,他看到了巨大的陰影。廢棄的工廠就在眼前。
他使出全身的力氣把白澤拖到了掩體後面,感覺自己眼前陣陣模糊。高熱讓他頭昏腦脹。冬青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小聲道:“我進去看看……你不要亂跑。”
工廠很大,操作臺上落滿了灰塵和沙子。冬青握着槍,貼着牆壁慢慢摸索。汗水順着額頭流進了他的眼睛,他把指甲狠狠掐進手心,努力讓自己保持清醒。越往裏走光線越黯淡,廢棄的機械零件散落在地上,除此之外什麽幾乎都沒有。
冬青找到了一輛手推車,操作屏已經碎了,但輪子還勉強能用。他握住扶手,想用它把白澤帶進來。外面風太大了,溫度一直在下降。就在這時候,他發現扶手的觸感有些不對。冬青遲鈍地搓了搓手指,忽然意識到那是半幹涸的血。
就在這時候,風把信息素的味道送了過來。冬青想要舉起槍,但是一切都來不及了,他被人狠狠壓在了地上。
刺目的光落了下來,他看見了狩獵者們肮髒的臉。
“這是第幾個了?”
“第三個……總算有個omega了。”有人掐住冬青的下巴,扯下了他的外套:“先前那些太脆弱,沒兩下就死了。”
“等會兒。”一個人抽出了刀:“先把他的頸後腺挖出來,有冷藏箱。等我們出去,可以拿那個換錢。聖殿在收購那玩意兒。”
兩個人摁住了他,冬青咬牙道:“等……等一下!”
那人惡意道:“沒有麻醉劑,忍着點兒吧。”
“不……”冬青喘息道:“放過我,我能帶你們離開這裏……”
“我們早晚會離開這裏。”那人嘻嘻笑着:“得先拿到錢。我知道你想活命,不過你們這種能流落到這兒的omega肯定都已經沒有作為omega的價值了……我可不是頭一回來這兒‘狩獵’了。”他揉捏着冬青的後頸,在他的顫栗裏獰笑:“你會死得很舒服,我保證。”
他低頭嗅了嗅冬青的後頸,突然停下了動作。旁邊的人也湊了過來,很快在地上呸了一口:“真不走運,居然是個被标記過的爛貨。”
“換不了錢還可以換積分嘛。”有人無所謂道:“再說可以先挖下來,到時候讨價還價。”
黑色的攝像球懸在他們頭上,像很多只冷笑的眼睛。
有人把手伸向了冬青的項鏈:“這是什麽?看起來也能值幾個錢……”
冬青掙紮起來:“不……”
那人試圖把項鏈從他脖子上扯下來,可是合金太過結實,冬青的脖子上立刻出現了深深的勒痕。
“等下再拿。”他旁邊的人道:“先把頸後腺挖出來。”
冬青被臉朝下摁在地上,一只手伸過來,把他的項鏈拽了上去。彈簧刀輕響,他奮力扭過頭,狠狠咬住了一個alpha的手。那人嚎叫起來,有人狠狠揪住冬青的頭發把他扯開,然後給了他一記耳光:“混蛋!還敢咬人!”
冬青感覺耳朵嗡地一聲,眼前很快被溫熱的血糊住了——他自己的血。
被咬的人甩了甩受傷的手,獰笑道:“我改主意了。一個一個太沒意思了,大夥兒一起來怎麽樣?”
所有人同時圍了過來。冬青被仰面摁在地上。攝像球聚在一起,黑色的眼睛同時向下,隔着一片血紅注視着他。
就在這時候,他聞到了另一股味道——帶血的,暴虐至極的信息素氣味。
有人擡起頭:“等……”話音未落,紅色的激光束已經洞穿了他的腦袋。
屍體徑直落下,倒在了冬青身上。
攝像球像被驚動的蟲蠅般四散。空氣裏只剩下咒罵,慘叫和激光束燒穿組織的焦糊氣味。冬青掙紮着從屍體下面爬了出來。頭頂激光束亂飛,他爬到操作臺下一個隐蔽的角落,然後聽到了熟悉的連環爆炸聲。
不知道過了多久,喧嚣聲小了,只剩下拳頭擊打在肉上的聲音。冬青艱難起身,在昏暗中看見兩個影子纏鬥在一起。最後一個扼住了另一個的脖子。冬青舉起了槍,拼命在模糊的視線裏辨認他們。
空氣中傳來一聲碎裂的輕響,贏了的人松開手,屍體落在了地上。
冬青看着白澤沉默而緩慢地穿過陰影,向自己走來。
他顫聲道:”白澤?”
白澤沒有回答。冬青拼勁最後一點力氣向他跑去。沒想到就在他快要跑到白澤身邊時。白澤動了。
他一把抓住冬青的肩膀,将人狠狠摁在了地上。冬青在劇痛和昏沉裏感到白澤正撕咬自己的肩膀,并在自己的頸窩裏像野獸般喘息。
所有的alpha都是一樣的,白澤與那些人也沒有什麽不同。這個念頭帶給了冬青一陣難以言喻的絕望。他很熱,很難過,想要被擁抱。但他同時也想放聲大哭。
冬青一面無力地掙紮,一面低聲啜泣起來。
白澤停了下來。他粗重地呼吸了幾下,然後一口咬住了自己的手。
血落在冬青臉上,白澤慢慢從他身上翻了下去,聲音嘶啞至極:“抱歉。”
冬青坐了起來,用手撐着地慢慢向後退。白澤閉上了眼睛:“得把……最後那個人身上的芯片……毀掉。”
冬青無法自制地抽噎了一下,然後向着屍體爬了過去。他很快找到了芯片,然後用一塊碎磚把它咂爛了。
等他回到白澤身邊,才發現那個人手上多了一個極小的圓柱狀物體。
白澤無力道:“砂糖,補充……”血沫從他嘴角湧了出來。白澤艱難地呼吸了幾下,才慢慢道:“補充能源。”
人工智能的聲音響了起來:“已确認無線能源充入點,正在補充能源。倒計時,5,4,3,2,1。能源恢複至2%,請指示。”
“搜索……可用交通工具,解析代碼。”白澤咳嗽了幾聲,哇地吐了口血。他脫力道:“還有……醫療設備。”
“搜索中……代碼解析成功,是否立刻開啓?”
“是。”
金屬沉重的移動聲響起。地面上緩緩出現了一道門。微弱的光線落進門裏,廢棄的星艦改造場終于露出了它的本來面目。
冬青把已經無法站立的白澤艱難地架在了肩上。
白澤苦笑:“我……”
冬青沒有說話。他委屈地抹了一把眼淚,然後咬牙撐起白澤,兩個人一起蹒跚地走了下去。
地下幾乎完全是空的。最後他們只找到了一排廢棄的老式星艦,并且沒有一艘能夠順利啓動。好在當時的人在遺棄這裏時,也丢下了一點兒其他的東西。冬青檢查了所有的星艦,找到了一個便攜式醫療艙,很破舊,但居然還有3%的能量。他毫不猶豫地讓白澤躺了進去。
他也在其中一艘飛船的駕駛艙裏發現了幾罐過期的營養劑和飲用水。冬青這時候才意識到自己有多渴,他沒有碰營養劑,而是慢慢喝了些水。
砂糖在他們下來之後重新封閉了金屬門。這裏暫時是安全的。濃重的倦意湧了上來,冬青在白澤的醫療艙旁,幾乎一閉眼就睡了過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冬青感到自己的臉上有點發癢,他伸手撓了撓,然後猛地醒了過來。白澤正用一個小型射線治療儀對着他照射,見冬青醒來,他不太自在地咳嗽了一聲:“早。”
冬青摸了摸自己的臉,昨天挨打的地方已經不痛了。只是身體仍然很虛軟。這場糟糕的生理期也不知道還有多久才能過去。
白澤舔了舔牙齒,偏開了視線:“我計算了一下,大概22個标準時之後,石塔-15會公轉到離交通點最近的角度。錯過的話需要再等很久了……不過……”他聲音低了下去:“這些飛船大概沒辦法送我們離開這個星球,只能暫時離開這片區域……”他起身,背對冬青調整了一下腰帶:“你先吃點東西吧。我找到了點兒還沒過期的固體營養劑,還有幾件舊衣服。”說着他跳下飛船,去拆卸零件了。
冬青在原地坐了一會兒,看了看那盒營養劑。固體營養劑是無縫包裝,保存時間極長,只是沒有工具很難打開。白澤已經體貼地幫他開出了一個口子。冬青吮吸了幾口,是甜的。
他吃完那盒營養劑,把過大的舊衣服套在外袍裏面,也慢慢爬了下去。
白澤已經将十幾艘飛船裏的能源設備差不多都拆下來了。他對砂糖道:“檢索能源轉換器結構。”
砂糖聲音平板:“無法連接環網。”
“相似原件結構呢?”
懸浮屏上出現了數百個複雜的設備結構圖。
白澤一直冷靜的表情終于碎了。他沮喪地嘆了口氣。
冬青在他身後看了片刻,低聲道:“這是積木式能源轉換器麽?”
白澤意外道:“你能看懂?”
冬青有些懷念:“能看懂一點點,看型號是很老式的飛船能源裝置了。”他在設備上小心翼翼地摸索着。白澤皺眉道:“當心輻射。”
伴随着輕微的咔嚓聲,一個能源塊被完好無損地拆了下來。冬青做這些事時很慢,但是很鎮定。他其實有些記不清具體的圖紙了,但是機械記憶仍然在——那是經歷過無數次重複後留下的。
最後所有的設備都被拆開,然後重新組裝拼接成了兩部完好的能源轉換器。白澤将他們安在了兩架基本修理好的飛船上。砂糖連接檢測,兩艘飛船的操作臺都順利啓動了。
“1號飛船能源值83%,系統運轉正常,自動航路系統正常,定員數:1人;2號飛船能源值75%,艙門修複中,溫控系統修複中,自動航路系統無法運行……”
“你坐1號。”白澤認真道:“1號有自動駕駛,系統自動回航地點是阿克那星系,那裏環境比較安定。”
冬青不安道:“那你呢?”
“我可以手動駕駛。”白澤語氣輕松了些:“而且我還有不得不完成的任務,暫時無法離開這裏。”
冬青看了他一會兒:“我能問下你的身份麽?”
白澤遲疑片刻,最終搖了搖頭:“有人在追捕我。你知道得越少越好。”他捏了捏鼻子:“很高興認識你,冬青。你還有10個小時可以休息。恒星再次落下的時,砂糖會送你離開這裏。只要到達阿克那,你就平安了。”
冬青點了點頭:“我也是……很高興認識你。還有……謝謝你,白澤。”他伸出手,擁抱了白澤一下。
白澤僵了僵。冬青感覺有點兒不對。白澤後退了一步,低下了頭:“去船艙裏休息一會兒吧,又降溫了。”
冬青爬了上去。扭頭看見白澤在飛船外裹着外袍坐了下來。懸浮屏上的修複條緩慢地前進着。
冬青躺了一會兒,卻睡不着。船艙內的懸浮屏顯示外界溫度是-5度,而白澤身上只有一件破爛的外袍。
他打開了艙門,鼓起勇氣道:“那個……外面太冷了,船艙非運行時可以供兩個人休息的。”
白澤背對着他擺了擺手。
冬青有些失落。
沒想到過了一會兒,艙門被敲響了。冬青扭頭,發現溫度已經下降到了-25度。他打開艙門,白澤帶着一身寒氣爬了進來。
他們背對背重新躺了下來。白澤呼吸有些不安穩,他低聲道:“有沒有人和你說過……你不太謹慎。”
冬青小聲道:“沒有。”
白澤嘆了口氣。
狹小而封閉的空間裏,信息素的氣息漸漸濃重起來。冬青感到熱浪開始像潮水一樣襲擊自己。這可能是不太謹慎,他昏昏沉沉地想。不過他不再為此感到絕望了。
冬青幾乎是無法自控地向後伸出了手,沒想到剛好碰到了白澤的指尖。
不知道是誰先轉身的。空間如此狹小,他們呼吸拂過彼此的面頰。
白澤似乎在拼命維持着最後一點理智:“你确信麽?你會受傷的……
“不會。”冬青感到自己的眼淚再次湧了出來。他向白澤伸出了手臂。
吻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