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薛覃十五歲那年,家裏遭遇重大變故,外婆外公旅游的大巴車,在高速路上翻車,當場死亡。
媽媽接到醫院打來的電話的時候,栽倒在地上,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薛覃看到媽媽倒在地上,抖着手撥打了救護車電話,在等待救護車來的十幾分鐘,他緊緊握着媽媽的手,心跳快得要從嗓子裏跑出來。
救護車的聲音在樓下響起,醫護人員擡着擔架上樓,小區老舊樓梯狹窄,只能容一人通過,于是只好安排兩位醫生一前一後上樓。下樓的時候大家都小心翼翼地維持擔架的平衡,既不能太快又不能太慢。
薛覃身高只到醫生的腰部,他擡起擔架的一腳,和醫生共同承擔起後面的重量,前面那位醫生無法保持平衡,吃力的反着手擡着擔架。樓上樓下的鄰居都開着一扇小縫圍觀,沒人上來搭手。就在這時候,薛覃家對門走出來一位少年,他穿一件白色的T恤,運動短褲,邊走邊朝門裏的人打招呼:“我走了,別送了。”他轉過身,還沒來得及收起的笑容還挂在嘴角,看到眼前一幕,衆人堵在樓梯左右為難,他走到他們面前,把手裏的帽子反手一戴,說:“我幫你們。”
這個少年就是嚴玦。
中考畢業的那個暑假,他獨自一人去了國外旅游,玩到皮膚曬黑他才回來,彼時正是活潑的年紀,同學在電話裏約他一起打游戲,他便去了同學的小區。暑氣炎熱,他戴了一頂帽子出門,到同學家不知不覺就玩到了下午,和同學道別,出門就看到了眼前的一幕。
他去國外那段時間在海上玩了沖浪,肌肉冒了些出來,使不完的力氣在這時有了用處,他兩三步就踏下樓梯,把住了另一只擔架腳。四個人,終于維持了平衡。
薛覃在後面,小心翼翼盲踩着下樓,從鄰居家出來的這位陌生的少年,走在他前面,一頂棒球帽反戴在頭上,頭發全部捋在後面,露出一個飽滿的額頭,短短一茬頭發在後頸處堆積。下樓的時候透過他白色的T恤看得到他的肩胛骨随着樓梯起伏,手上青筋冒起,看上去結實有力。
後來薛覃想,假如往後的日子忘了嚴玦的長相,但他的背影他永遠別想忘掉。
三分鐘後,擔架終于擡上救護車,薛覃跟着擔架上車,回過頭來,看到嚴玦把帽子從頭上摘下來,他亂糟糟的頭發在帽子裏變了形,他擡手一捋頭發,整片頭發向後倒,露出鮮明的五官。嚴玦注意到薛覃在看他,便朝他一笑,他舉起手裏的帽子朝薛覃揮了揮,嘴裏無聲地說:“再見。”
薛覃坐在救護車裏,彎了下腰,向嚴玦表達謝意。嚴玦把棒球帽又戴在頭上,帽檐壓住他的上半張臉,他稍微擡了下頭,薛覃就只看到他的鼻梁和嘴唇,薛覃看到他陷在落日餘晖裏的下半張臉,他彎起來的嘴唇,和他挺拔的身姿。
後來去了醫院,場面一團糟,媽媽被拖去手術室搶救,在病床上睡了三天,那三天裏薛覃一個人處理了外公外婆的遺體,打包了他們的骨灰。
他還沒來得及愛,就搶先被奪走了家人,一夜長大的代價太大。
等媽媽出院,她的身體已經越來越差,只能在家附近上班。
她媽媽是一名音樂老師,從小在藝術的熏陶下長大,順風順水的長到了成年,認識了大學城附近酒吧的調酒師,風流的調酒師和文藝乖巧的音樂生,任誰看都不是合适的一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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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媽媽做了十八年的好女兒好學生,遲來的青春期才終于到來,她才明白原來她不是不會叛逆。她會省下一個月的生活費去酒吧點一杯最便宜的酒,烏煙瘴氣的環境并不适合她,可是她看到調酒師在滿室嘈雜的環境裏舉着調酒杯,在人群裏找到她的眼睛,沖她笑,她莫名覺得她一定會和他修成正果的。
她開始在調酒師的介紹下在酒吧裏表演鋼琴,酒吧有個舞池,中場休息的時候她會上臺彈抒情的音樂,沒人知道她彈的是哪位大師的作品,只有調酒師會在下班後誇她把佛朗索瓦或是瓦茨彈得很好。
很快她開始了和他的同居,她搬出了宿舍,學校酒吧兩處跑,不上課的日子她會給他煲湯,調酒師有一雙修長的手,在床上的時候他把她彈鋼琴的手和自己十指緊握,她覺得他們是多麽般配的一對,她懂他的琴,他們都有一雙好看的手。
畢業那年,她發現自己懷上了一個孩子,她告訴了爸媽,她的叛逆讓她和家人冷戰了幾年,因為一個還未成形的孩子家裏關系終于得到緩解,他們接受了這樁事,也接受了他。去做産檢那天,她在心裏悄悄給孩子取名為“琴”,希望孩子可以像她一樣熱愛鋼琴,熱愛音樂。
可是漸漸她發現調酒師越來越早出晚歸,回家身上總是帶着醉醺醺的酒氣,她挺着肚子給他煮醒酒湯,卻從他的醉話裏聽到另一個女孩的小名,他叫她玲玲。
其實到現在她也不知道那個女孩到底是玲玲還是靈靈,就像她也數不清他還叫過多少個其他女孩子的名字,他有時候叫玲玲,有時候叫小玉,阿南。
她才知道,原來他身邊那麽多女人,她總是在他喝醉酒的時候聽到這些名字,他一次都沒叫過她,她的名字明明就是疊音字,上下嘴唇一碰就能叫出來,她叫薛妙妙。你看,多簡單,誰都妙妙,妙妙的叫她,既親昵又美好,她想起來,他好像從來沒有這樣喊過她。
他或許會和拉小提琴的女孩讨論她的小提琴技術,和跳舞的女孩聊舞蹈家,所以他和她聊鋼琴,她信以為真以為他真的懂她。
第一次自我介紹的時候,她說我叫薛妙妙,你可以叫我妙妙。
他把那杯雞尾酒倒進杯子裏遞給她,他說,你好,小薛。
他叫她小薛,一個介于陌生與禮貌之間的稱呼,哪怕他們已經見過家人了,他也在她爸媽面前說,我會照顧好小薛的。
她醒得多麽晚,原來他和她在一起是因為那份還未跑走的擔當,出于抱歉,出于欠意,總之不會是愛情。他可以把小名賜給每個和他交歡的女人,但絕不會是她,她是小薛,不是妙妙。
臨産前,調酒師遲遲未到醫院,她在爸媽的陪伴下順利生下一個男孩,一聲響亮的啼哭打在她心尖,她在那刻把孩子抱在懷裏,下了決定。
調酒師趕來醫院,站在走廊被訓斥,他只字未言,低頭認錯,還是出于欠意,出于抱歉,他語氣誠懇:“爸,媽,對不起。”
她爸爸在走廊說:“這幾年,妙妙為了你放棄了多少你到底清不清楚,她大學就和你在一起,放棄了出國的機會,畢業懷孕又放棄了好前途在家休養,你呢,天天不回家,妙妙在家裏哭的時候你在哪個女人的床上鬼混?她要生孩子了,你都不在她身邊,我們當初同意她和你在一起,你是怎麽對我交代的,你說要照顧好她,你就是這樣對她的?!”
她想說爸爸別說了,不要用這些話增加他的愧疚,她已經不想他得到更多的欠意和抱歉,他利用他的擔當,讓她以為他多麽愛她,男人和你談戀愛是一回事,結婚又是另一回事,她多麽愚蠢。
她把調酒師叫進來,只說了三個字,離婚吧。
事情很順利,不管是哪方,都沒人反對。孩子判給了她,她從民政局出來那天就去了派出所,把孩子的名字改成薛,琴改成覃。
薛是她的姓,覃是他的名。薛覃,一半屬于她,一半屬于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