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薛覃是在家人的寵愛下長大的,他從小就讨人喜歡,長得乖巧,去哪裏都懂事又禮貌,媽媽上鋼琴課,他就坐在教室角落安靜的聽媽媽彈鋼琴。周末去外公家玩,他也安靜,小時候有點害羞,想和其他小夥伴玩總是不敢開口,後來索性就自己一個人在房間裏玩,看漫畫,動畫片,一個人畫畫,一個人自娛自樂。

他畫畫的愛好就是小時候培養的,媽媽送他去興趣班,再去上班,他每次從興趣班回來都掰着手指數下一次什麽時候到,別的小孩都苦着臉去上課,他每次都早早收拾好書包第一個到達興趣班。

他不明白媽媽為什麽有時候會偷偷哭,她哭得好可憐,肩膀埋在被子裏一抖一抖,把他都抖醒了。他就攀着一雙小手在媽媽的肩上輕輕拍一下,說:“媽媽,別哭啦,小覃長大成為畫家給你買最漂亮的裙子。”媽媽摟過來抱着他,他嘗到媽媽的眼淚,原來是苦的。

他越來越大的時候,家裏來了一個陌生男人,比他看到的所有叔叔都高,但是他比來家裏上鋼琴課的學生還拘束,手腳都不知道放哪裏,他看到薛覃進來,猶豫着打招呼:“是小覃嗎。”

從來沒有陌生人這樣叫過他,只有家裏人才可以這樣叫,他心裏這樣想,嘴上就說:“叔叔好,我叫薛覃。”

男人便聽出來他在糾正他的叫法,說:“薛覃,你好,我是你媽媽的…一位朋友…”

他還沒來得及說完,媽媽就從廚房裏出來,媽媽叫他進卧室,他放下書包聽話的進去,在門口聽到他媽媽說:“差不多了,見到小覃了,該走了吧。”

“小薛,我…我對不起你…”他還是叫他小薛,不是妙妙。

他媽媽覺得戲演到此該打住了,說:“你可以離開了,我允許你三個月看望他一次,在這之前,請你給他時間讓他接受你。”

已經下了逐客令,他只得離開。薛妙妙坐在沙發上,看到調酒師這些年逐漸頹廢的臉,當年的自己愛的就是他的頹廢嗎?還有他讓她癡迷的手指,指節發粗,已經不再有當年的修長。她當年到底為什麽會這麽愛這個男人,就因為他懂她的琴?

薛覃漸漸長大,也漸漸明白這個每三個月來看一次自己的人是他名義上的父親,他叫不出那一聲“爸爸”,就是這個男人,讓媽媽在夜裏哭泣。

初三那年,臨近畢業薛覃課業繁忙了起來,他把每周去一次畫畫班的習慣取消了,專心上課。這一年,他順利考上了市裏有名的重點高中,也是在這一年,外公外婆去世,媽媽病重,那個他叫不出口的爸爸也消失了。

媽媽比以前哭得更多了,只是這次薛覃鼓不起勇氣告訴媽媽,別哭了,小覃長大給你買最漂亮的裙子。

他耳濡目染,會彈一些曲子,那個暑假他會坐在鋼琴邊給媽媽彈鋼琴,這時候媽媽會開心很多,有時候媽媽也會彈鋼琴,他就坐在一邊畫畫,媽媽身體好的時候會給他烤面包,做動物形狀的餅幹,透明瓶子裏裝各種果醬。

媽媽很受歡迎,小孩子都喜歡她,來家裏上課叫她妙妙老師。即使這樣日子仍然拮據,媽媽必須打兩份工,一份白天教孩子上課,一份晚上在附近的西餐廳彈鋼琴。她逐漸想開,起碼她還能靠自己的技能賺錢,沒有辜負父母的培養和自己的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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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覃升高一那年,媽媽沒有來得及送他,她太累了,薛覃不忍心打擾媽媽休息,自己背着一個空書包去了學校。剛開學的學校,大家都穿着新衣服新球鞋,連風吹過來都是嶄新的味道。

他跟着指示牌去了教務處報道,周圍都是帶着小孩來的家長,擠擠攘攘很是熱鬧,薛覃背着一個大大的書包,和一群學生擠在門口。他發育晚,上高一了才剛剛一米六,周圍都是一群比他高的學生,他腦袋貼在一片汗漬的胸膛,差點喘不過氣,腳下還被人踩了幾腳,白球鞋上全是黑印子。

有人拉了一下他的書包帶子,把他拉了出來,終于透氣,只來得及擡起頭,那個人就走了,臨走前那個人說:“別和他們擠,該發的都會發。”

有人叫他的名字,嚴玦,走了走了。然後那個人就從他眼前消失了。

薛覃只看到他的下巴,瘦削,下颚線像一條緊繃的線,飒爽又利落。過了一會兒,大家領完該領的果然不堵在門口了,他按照報名冊上的指示去了班級,高一一班,看上去很優秀,很精英。

他進教室,位置已經所剩無幾了,他從小就不擅長交朋友,他插空,坐在倒數第三排的位置,沒過多久老師就進來了。

老師自我介紹,姓季,是他們的班主任,拿了個點名冊點名,被叫到的人就喊一聲到,點到嚴玦,遲遲沒有應答,老師叫了第二遍,終于有人應了。聲音出現在教室門口,對方站在門口,手裏抱着一大包綠色迷彩服。

“老師,報告,我是嚴玦。”

老師看到他手裏抱着的衣服,想起來這是他們即将軍訓要穿的衣服,沒想到嚴玦一個人抱了回來。老師好像突然想起什麽,說道:“我們班還沒選班長吧,不如你,嚴玦,就你來當了吧。”

老師不知道是看中他的力氣還是能力,總之就這樣讓嚴玦當了高一一班未來三年的班長。

嚴玦在講臺上還在喘氣,就冷不丁聽到老師要他當班長的事,他啊了一聲,臺下傳來哄笑,有幾個和他同一個初中升上來的同學,在下面打趣他:“嚴玦,可喜可賀啊,三年又三年。”看來他初中也是班長了。

老師也笑了,說做個自我介紹吧。嚴玦不怯場,轉身在黑板上寫了兩個大字,中文實在是很優美的象形符號,他幾筆勾勒出兩個大氣磅礴的字。

他轉過身來,說:“我叫嚴玦,嚴是嚴而有禮的嚴,玦是金佩钰玦的玦。”他的玦不常見,他把那個偏旁寫得很流暢,連筆畫一筆呵成,最後一點在黑板上敲出好聽的一聲。

軍訓為期兩周,男女生分成兩列,按身高自動分成幾排,大家穿統一的迷彩服,戴統一的帽子,遠處看分不清誰是誰。

嚴玦去辦公室領點名冊來晚了,隊伍集合成一個方陣的時候,他從樓梯上走下來,薛覃站在男生方隊第二排最後一個位置,正了下帽子,擡起頭的一瞬間他突然想起嚴玦是誰了。

原來他皮膚變白了,又長高了,怪不得他沒有認出他。沒有人能有嚴玦戴帽子這麽好看了,他把劉海和鬓角全部紮進帽子裏,于是他的五官就在臉上更立體了起來。帽檐低低的遮住眉毛,陰影打下來顯得他的眼睛更深邃更黑了,只看得到他的下半張臉,和那天他在救護車前和他揮手一樣。

薛覃在人群裏偷偷看他,把那天沒來得及記在心裏的容貌仔細看了一遍。他的鼻梁很挺拔,像最漂亮的山脊線,因為天氣的原因,他的臉有一點紅,顯得他更耀眼了。他從樓梯上走下來,自動去了隊伍最末尾——薛覃後面那個位置。

薛覃感覺後背都僵硬了,就連嚴玦的呼吸他都覺得打在他的背上,不然他為什麽覺得後頸的絨毛都在動。他想問嚴玦你還記得我嗎,又覺得這問題太愚蠢。他腦子裏一團漿糊,向前轉向後轉的時候,他步子淩亂,在整齊的隊伍裏出洋相,一個左轉身就轉了180度,直接轉到了嚴玦的面前。

整個隊伍哄堂大笑,就連教官都忍俊不禁,他意識到自己犯了錯,一慌張就擡起了頭,與嚴玦的眼睛對上,對方在他的局促裏狡黠的眨了眨眼,那只深邃的眼睛把他的慌張照得無處遁形,他匆匆低下頭說了句不好意思就轉回去。

嚴玦很受歡迎,這個事實從開學第一天就很明顯,軍訓的時候更明顯。隔壁班的女生會趁向右轉的時候多看他們班幾眼,那些目光偶爾會不小心落在嚴玦前面的薛覃身上,于是薛覃明白他們是在找嚴玦,休息的時間男生總是邀請嚴玦去打籃球,他脫掉軍訓外套,露出裏面一件迷彩綠短袖,下擺在風裏跑得吹起來。

薛覃不擅交流,又慢熱,開學幾天大家都有了熟悉的圈子,他不管融入哪邊都不得要領。他錯過了和別人做朋友的最佳時機,大家三五成群去買水的時候,薛覃總是坐在陰影處喝自己帶來的水。

他坐在樹蔭裏,怕別人發現他的目光,把帽子壓得很低,看籃球場上打籃球的男生。他總是能第一時間找到嚴玦,明明大家都穿着一樣的衣服褲子,但是嚴玦的身影永遠最亮麗。不管他打前鋒還是後衛,他都能找到他。

有女生坐在他身邊一起乘涼,他們會嘀嘀咕咕找嚴玦在哪裏,怎麽找不到他,薛覃就會覺得自己更厲害,又是他第一個找到嚴玦。

起先他不懂自己為什麽總是追逐嚴玦,籃球打得最好的人,嚴玦;軍姿站得最端正的人,嚴玦;開學第一天就當班長的人,嚴玦;隔壁班打聽次數最多的人,嚴玦。到處都是嚴玦嚴玦,他受歡迎的程度讓薛覃吃驚,同時又有些自卑。

後來他畢業多年才明白,正是嚴玦太優秀了,追逐他是一種天性,是一種正确,所以他和萬千人類一樣,贊揚真善美,讴歌美德,喜歡像嚴玦這樣發光發亮的人。

如同他崇拜媽媽的鋼琴一樣,他總是會被優秀的人吸引,他身邊沒有嚴玦這樣的标杆,所以他追逐他,像鳥追逐山,蝴蝶追逐風。

嚴玦活得恣意,被人群簇擁的人誰會記得臺下每一個觀衆的臉呢。多年後,午夜夢回時,他偶爾也會意難平,如果當初他有勇氣一點,臉皮厚一點,在軍訓最後一天又轉錯一次,對上嚴玦充滿笑意的目光,他也坦率的朝他笑,讓嚴玦起碼記得他一次,也許他就不會喜歡他那麽多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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