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要麽你恨他,要麽你想吻他

森江別墅區一棟別墅內,樓上都下都很安靜,只有一樓廚房裏有人在運作着,發出些微與晨光合奏的聲響。

樓上有了動靜,廚房裏忙碌的吳媽朝樓上看,見展星羽衣着整齊地走在走廊裏,就說:“你起身了,星羽少爺。”

吳媽是香港人,從江老爺子十幾年前将企業從香港遷到內陸起就跟了過來,在江家做工幾十年還是一嘴标準的粵語,也把一些舊禮制保留了下來,把江家小輩子弟統稱少爺小姐。她古板且守舊的禮儀和這棟裝修遂古歐式風格的別墅很适配,比起別墅真正的主人,她更像是主人。她一個人就把舊時代的那些冰冷刻板充滿框架的空氣從流失的歲月中拯救出來,烏泱泱地充盈着整棟房子。

展星羽站在二樓護欄邊,扶着護欄看着她,道:“吳媽,江瀛起床了嗎?”

展星羽搬進這棟房子起到現在已經十幾年了,他仍舊不能習慣吳媽的粵語,更不能習慣和吳媽用粵語交流,每次和吳媽交流,吳媽純正的舊香港口音和吳媽身上僵硬刻板的仆人氣質都讓他都會感到強烈的不适應,好像他面前站着一個真真正正身穿藍布侉子腦後打着一根鋼鞭般的粗辮子的粗壯愚笨的傭人。

吳媽總能把和她接觸的所有人瞬間拉回那個已經死去的滿是禮教和約束的年代。

吳媽停下手裏的活,說話前把雙手規規矩矩放在小腹上:“少爺仲唔起身。”

展星羽扶着樓梯扶手往下走了階層臺階,吳媽迎上去把一快托盤遞給他,上擱着一杯水,一只巴掌大的小碟子,碟子裏盛着幾只白色和黃色的藥片。這一舉動在這棟房子裏在這兩人之間幾乎日日上演,兩人已經已經駕輕就熟,分外默契。

展星羽端着一杯水走到二樓走廊盡頭,停在一扇卧室門前敲了敲門,也不等裏面的人允準就推門走了進去;這是江瀛的房間,房間很大,很暗,一整排落地窗全都擋着厚重的窗簾,床上朝落地窗睡着的人影很模糊。展星羽在床頭櫃上摸到遙控器,落地窗緩緩向兩邊合攏,窗外明亮的陽光照了進來。

“你進來幹什麽?”

江瀛早醒了,只是靜躺着不動,門被推開的時候他就睜開了眼睛。

展星羽把托盤放在床頭櫃上,在床邊坐下,道:“我來叫你起床,該起床了。”

江瀛坐起來,仰起頭看着天花板與牆壁夾角處那只對着自己的拳頭大的攝像頭,道:“鏡頭後面看得不清楚嗎?”

展星羽也朝那只攝像頭看了一眼,若無其事地說了句謊話:“關了。”他把水杯和碟子端起來遞給江瀛。

江瀛沒低頭,只垂下目光看着碟子裏白黃分明的藥片,道:“我想斷藥。”

展星羽笑道:“可以啊,那我們去找紀醫生談談,讓他給你循序漸進的斷。你不能再像前幾次一樣私自停藥,被爺爺知道了會很麻煩。”

Advertisement

江瀛很莫須有地笑了一聲,笑容很譏諷,然後把藥和水吞了下去。

吳媽把早餐端上餐桌,江瀛和展星羽從樓上下來了,吳媽見到江瀛,第一句話就是:“少爺,你起身晏架喇,已經八點了。”

江瀛懶懶笑着,用标準的粵語說:“琴晚訓得夜,唔好意思呀吳阿媽。”

吳媽不茍言笑,模樣和語氣都很死板:“你唔瞓咁夜。”

江瀛拉開一把椅子坐在餐桌旁,撐着下颚笑道:“下不為例啦。”

早餐是吳媽精心搭配的營養餐,三種肉類和三種蔬菜,很豐盛很好看卻不好吃,黑米打碎了和燕麥混在一起熬的粥口感很差。江瀛拿着湯匙緩緩攪動碗裏的粥,平日他吃慣的東西今早看起來很倒胃口,道:“吳媽,幫我下碗面。”

吳媽束手立在一旁,像一尊泥鑄的兵馬俑,道:“老爺吩咐過,要我按照營養師褦嘅菜譜畀你食。”

江瀛懶懶垂着眼睛,嘴角雖然有笑容,但臉色很僵:“食死咗。”

展星羽看出江瀛心情很差,就給吳媽使眼色,吳媽像只幽靈似的無聲無息地離開了餐廳。

展星羽剝着一只水煮的雞蛋,笑道:“這幾天你在家好好休息,公司那邊就先不去了。你不是落下了好幾節拳擊課嗎?正好這兩天補回來,讓邊秘書陪你去。”

江瀛沒有胃口,就把碗往裏一推,掏出煙盒點着一根煙,淡漠地問:“為什麽不讓我去公司,是爺爺的吩咐嗎?”

展星羽頓了頓,笑道:“不是啊,你想去當然可以去,我只是覺得你——”

江瀛吐出一口煙霧,淡笑着打斷他:“拳擊課以後再補,這幾天我得去公司。”

展星羽臉上笑容漸漸凝住了,他把剝好的雞蛋放在江瀛面前的盤子裏,道:“你不是很讨厭去公司嗎?現在可以不去了,怎麽你又想去了?”

江瀛只說:“我有事。”

展星羽臉色冷卻:“和葉初陽有關?”

這棟房子像個玻璃罩子,外牆都是玻璃,透過餐廳玻璃牆可以看到院子裏茂盛的花圃,江瀛轉過頭看着院子裏一嘟嚕一嘟嚕的紫丁香,道:“提他幹什麽?”

展星羽道:“那你昨天晚上去找他幹什麽?”

江瀛淡淡道:“我弄傷他了,當然要道歉。”

展星羽道:“我不知道你在幹什麽。”

江瀛笑道:“我也不知道你在幹什麽。”

展星羽皺眉:“我怎麽了?”

江瀛笑着搖搖頭,然後按滅了手裏的煙,起身上樓去換衣服,道:“我今天不想開車,搭你的車。”

寫字樓對面有一家口碑很不錯的糕點店,江瀛一大早讓邊小澄預定了,他遲了兩個多小時去公司剛好可以從店裏取出來。他提着幾盒點心和展星羽站在電梯裏,電梯裏很空曠,只有他和展星羽兩個人,他用下巴指了指左手一個藍色的包裝盒,道:“這裏面是你喜歡吃的核桃酥,你拿走。”

展星羽剛才來公司的一路上都冷着臉,此時因為江瀛寥寥一句話就笑了出來,依言拿走裝着核桃酥的包裝盒,問:“買這麽多幹什麽?分給員工嗎?”

江瀛道:“給葉初陽的賠禮。”

展星羽臉色略一沉,但藏住了眼裏那絲不悅,他用小指勾住包裝盒上的絲帶,轉過身面對面貼在江瀛身前,把頭往江瀛肩上一枕,輕聲說:“江瀛,我們從家裏搬出來自己住好嗎?我知道你不想和吳媽生活在一起。”

江瀛對他的依偎無動于衷,只是默默地看着轎壁上不停跳躍的樓層數字。

展星羽道:“我已經看好房子了,就你和我,我們兩個人住。好嗎?”

江瀛道:“爺爺不會同意我搬出來。”

展星羽揚起臉,看着他線條鋒利光潔幹淨的下巴,道:“爺爺會同意的,我們是兄弟不是嗎?”

兄弟這個詞讓江瀛做出一點反應,他輕微皺了下眉,然後往後退了一步和展星羽拉開距離,道:“星羽,我不懂你。”

展星羽笑道:“不懂我什麽?”

江瀛道:“你是冷菁華的兒子,你知道冷菁華因我而死,是我害死了冷菁華,但是你卻不恨我。”

展星羽聳聳肩,再輕松不過道:“對我而言,冷菁華是個不負責任的母親,我不愛她,也不在乎她是生是死。但是你就不一樣了,我很愛你,我不會因為死了一個冷菁華就恨你。”

江瀛擰眉看着他,還是無法理解他。

23樓到了,電梯開了,江瀛想離開電梯,但剛擡腳就被展星羽拉住了袖子,展星羽說:“你應該理解我才對,我們很相似,我恨冷菁華,你恨江紫煙。我不在乎冷菁華是生是死,她死了對我更好。你也不在乎江紫煙是生是死,你應該更想她死,前幾天你還想親手砍了她不是嗎?你怎麽會不懂我?”

江瀛靜站片刻,甩開他的手,走出電梯。

展星羽道:“江瀛,你會選擇我的,因為我們很相似。”

江瀛站在電梯外,半回過頭,冰冷的側臉對着展星羽,道:“你知道我為什麽恨江紫煙,恨不得親手殺了她嗎?”

展星羽:“為什麽?”

江瀛道:“因為我發現我和江紫煙很相似。”

他厭惡所有和他相似的人,就像厭惡他自己。

他提着點心走在樓道裏,拐個彎兒短短幾十米的路程裏他換了個模樣,調換了渾身的氣場,提着點心出現在葉初陽辦公室門前時爽朗笑道:“葉博士,法西娅,請你們吃點心。”

葉初陽坐在電腦桌後看電腦,他沒戴眼鏡,就眯着眼睛朝門口看過去:“江秘書?”

江瀛把大盒小盒往桌上一放,笑道:“是江總。”

法西娅假惺惺地推诿:“哎呀,江總你太客氣啦,三天兩頭給我們買吃的,我們都不好意思啦。”

江瀛把一張椅子擺在葉初陽辦公桌對面,大刺刺地翹着腿坐下了,笑道:“別客氣。”

葉初陽打開一盒芋頭酥,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地往江瀛臉上看了一眼,卻和江瀛的目光撞了個正着。他很淡定,推推眼鏡就把目光移開了。

江瀛單手撐着下颚笑問:“昨天晚上睡得好嗎?”

葉初陽:“嗯,還好。”

提起昨天晚上,葉初陽到現在還有些雲裏霧裏,他被江瀛叫下樓還以為江瀛是來找他道歉的,但是江瀛見了他卻沒有提及那天發生的所有事。不過江瀛也确實道歉了,只是那個歉道的不清不楚稀裏糊塗。

當時江瀛拍了拍身邊的空位,說:“坐。”

葉初陽就在他身旁坐下了,然後就和江瀛靜坐在吊着一嘟嚕一嘟嚕樹影的大榆樹下靜靜地吹着晚風。昨天晚上靜得出奇,沒有晚歸的車和人,整座小區都沉寂下來了,葉初陽到現在還記得那天晚上漆黑寧靜的夜色和周圍風聲搖晃的空氣,風聲把小區外街道中的雜音也隔絕了,好像在他們周圍造了一圈無形的屏障。他和江瀛坐在夜幕樹影下,安靜得像是沉入了海底……

就那樣靜坐了足足有半個多小時,江瀛說了一句:“對不起。”

葉初陽看了看他,然後回過頭,擡起手抓住了掉在手心的一片樹葉,說:“嗯。”

後來展星羽來了,展星羽打破了風圍成的屏障,坐在一輛轎車裏闖進了他們的海底世界,把江瀛接走了。

葉初陽自始至終都坐在樹影下,他看着展星羽來了,又看着江瀛走了。江瀛像是停下歇腳的旅人,歇夠了就繼續趕路了,他沒有和葉初陽道別,也沒有和葉初陽說一句額外的話,就那樣靜靜地來,又靜靜地走了。

若不是葉初陽很篤定自己沒有夢游的習慣,一定會把昨晚和江瀛見面當成一場夢境或者是幻覺。但是當江瀛走了以後,他自己一個人坐在長椅上卻感到鋪天蓋地的虛幻和孤單……

江瀛問:“我們和解了嗎?”

葉初陽低着頭不看他,把芋頭酥掰成兩半,說:“和解?”

江瀛看着他,道:“我向你道歉,為了海陽那件事也為了昨天辦公室那件事。我們和解吧,好嗎?”

葉初陽道:“你為了兩件事向我道歉,但是你只說了一句對不起。”

江瀛就笑了,道:“那我再說一次,對不起。”

葉初陽瞄他一眼,把沾了酥皮沫子的手在白大褂上揩幹淨,朝他伸出手:“嗯,和解了。”

江瀛握住他的手,笑道:“那以後還合作愉快?”

葉初陽飛快地把自己的右手從他掌心抽出來,拿左手蓋住,道:“愉快。”

法西娅不知道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麽事換來今天這場握手言和,只觀察到她表哥一向呆呆板板的撲克臉今天頗有幾分生動的顏色,比往常俊了好些。江瀛也是有點反常,江瀛今天對着葉初陽笑得也比往常格外多些。

法西娅嘴裏叼着一塊點心定住了,眯着眼睛看着他們,表面上看起來波瀾不驚,其實心裏正在非洲大草原上追趕花豹獅子長頸鹿索要急支糖漿。她體內的腐魂熊熊燃燒,腦漿子都快沸騰了,心道:這對CP鎖了,老娘這回tmd磕到真的了……

葉初陽不知道在法西娅的腦子裏他和江瀛已經這樣那樣結婚上床子孫滿堂了,他很快想起一件正事:“對了,今天早上海陽把鐘伶的資料發到我郵箱了。”

江瀛:“哦?你看過了?”

葉初陽扶正眼鏡,臉色嚴肅:“看過了,而且我發現了一些新的疑點。”

江瀛一副不怎麽關心的樣子,拿起葉初陽掰了一半的芋頭酥往嘴裏送了一塊兒,道:“什麽疑點?”

葉初陽道:“鐘伶在結婚前兩個月做過流産手術。”

江瀛覺得芋頭酥不好吃,太甜,就把酥皮捏碎了喂桌上的魚。葉初陽的辦公桌上很熱鬧,小盆景和魚缸占了一大半,一缸黃底兒藍條紋的鬥魚就在江瀛手邊。江瀛把酥皮渣子灑進浴缸裏喂魚,聽葉初陽說鐘伶做過流産手術也沒什麽反應,道:“她不是都快和劉彥結婚了嗎?為什麽還要做流産手術?”

理所當然,江瀛認為鐘伶懷上的是劉彥的孩子,葉初陽也是這麽認為,因為除此之外沒有其他可能性,劉彥是鐘伶的正牌男友。

葉初陽把眉頭擰得更緊:“我覺得鐘伶打掉孩子的行為很可疑,你說的很對,她既然都打算和劉彥結婚了,那還打掉孩子幹什麽?而且疑點不僅是鐘伶做過流産手術,她還……哎呀你別喂魚了,再喂就撐死啦。”

江瀛笑:“這魚都瘦得前胸貼後背了,再不喂就餓死了。”

葉初陽扶着眼鏡往魚缸裏看:“魚本來就是扁的。”

江瀛:“不是有一種魚長得圓滾滾的嗎?”

葉初陽:“那是河豚。”

江瀛捋起袖子把魚食拿起來了,道:“對,河豚。既然河豚能長那麽圓,為什麽其他的魚不可以?我要把你這些魚全都喂成球。”

也只有現在,葉初陽才能想起江瀛比他年紀小,江瀛才二十七歲,偶爾也會像個頑劣不聽勸的孩子。而且江瀛的情緒貌似恢複的不錯,昨天晚上那個和他沉入海底的江瀛已經消失了,明明才過了一晚上,可葉初陽現在想起來貌似已經過去了很久。

江瀛專心往魚缸裏倒魚食,還把手伸進魚缸裏挪動水底的一支假珊瑚,他把手從魚缸裏抽出來時忽然往葉初陽臉上彈了下指頭,水花飛濺過去打濕了葉初陽的眼鏡。

葉初陽眯眼躲了躲,但沒躲開,他摘掉眼鏡有些無奈地看着江瀛惡作劇似的笑臉,平聲靜氣道:“別鬧了,我在和你談正事。”

江瀛笑問:“葉博士,你剛才看着我幹什麽?”

葉初陽自然不會說他想起了昨晚的江瀛,就抽出一張紙巾默默擦拭濺上水滴的眼鏡,不說話。

江瀛手托着下颚看着葉初陽,笑吟吟道:“葉博士,你有沒有聽到過一句話。”

葉初陽全然沒他的話往心裏去,順嘴搭音道:“什麽話?”

江瀛道:“當你看着一個人超過十秒鐘,有兩種原因,要麽你恨他,要麽你想吻他。”他勾唇一笑,“你對我是哪種?”

葉初陽淡定地戴上眼鏡,擡起頭,看着他:“你從哪裏聽來的?準嗎?”

江瀛揚眉,點頭,面帶微笑看着他,像是課堂上等待老師解答疑惑的好學生。

葉初陽想和他談正事,但一直被他插科打诨開玩笑,有點心累也有點無語,道:“江總,你不要跟我鬧了,我沒時間陪你開玩笑。”

江瀛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笑道:“好,不鬧了,我們談正事。你剛才說到鐘伶把孩子打掉了,繼續說吧。”

葉初陽道:“鐘伶還切除了自己子宮和輸卵管。”

江瀛:“……切除子宮和輸卵管?”

法西娅驚道:“天吶,她打掉孩子又緊接着切掉子宮和輸卵管,這是打算一輩子不要孩子了嗎!”

葉初陽若有所思:“或者說,她放棄了她作為一位母親的身份。”

江瀛能懂得他這句話的緣由,道:“你覺得鐘伶不願意做母親?”

葉初陽點頭:“而且還和鐘伶的母親有關。”

法西娅聽不明白了:“你們在說什麽呀,說點我能聽懂的好不好啊。”

江瀛的手機響了,是邊小澄打來的電話,說姜子沖的代理律師又來了,來接洽昨天在公安局談好的條件。江瀛本打算讓展星羽去應付姜子沖的律師,但臨時又想起別的事來,于是改變了主意,道:“把他帶到我辦公室,我馬上上去。”

挂了電話,江瀛對葉初陽笑道:“葉博士,跟我上去一趟吧。”

葉初陽:“幹什麽?”

江瀛道:“範雲溪來了,他是鐘伶的好朋友,或許鐘伶當年堕胎又切子宮的事他知情呢。”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