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族類
淩晨三四點,整棟別墅安靜又昏暗,只有院子裏亮着兩杆靜谧的宮燈,焦黃的燈光從一樓整排整排落地窗照進屋裏,家具拖出一條條黯淡的影子,整層一樓昏影沉沉。
二樓一間卧室房門輕輕開了,展星羽輕手輕腳地下了樓,他沒有開燈,借着院子裏灑進來的光線走到玄關,輕輕推開房門。
門一開,一堵人影混着酒氣朝他倒下來,他立刻張開手臂把那人抱住,忍不住皺着眉低聲問:“他喝了多少?”
邊小澄架着醉醺醺的江瀛走了一路,前氣不接後氣道:“不,不知道啊。江總給我打電話讓我去接他的時候他已經喝多了。”
“他跟誰喝的?”
“周小姐。”
展星羽不耐煩:“哪個周小姐?”
邊小澄:“就是江總新交的女朋友,周青楚。”
展星羽像是看到了髒東西似的面露嫌惡,道:“沒事了,你走吧。”
邊小澄走了,展星羽關上房門,把江瀛的胳膊架在脖子裏往樓上走,江瀛走得歪歪扭扭,把樓梯踩得很重。展星羽緊張得不住回頭看一樓傭人房,他不願被吳媽知道江瀛喝多了,因為吳媽一定會向江老爺子報告江瀛一切不合規矩的行為。
上了二樓,展星羽就近把江瀛帶回自己的房間,把江瀛扔到了床上。
江瀛酒品還行,喝多了只是睡覺。展星羽幫他脫掉鞋子,然後上了床跨坐在他身上幫他脫衣服,剛掀開他衣襟就被他抓住了手腕。
江瀛閉着眼皺着眉,低聲道:“邊秘書,這是哪家酒店?”
展星羽看着他的臉靜了片刻,然後一下掙開他的手,扒掉他的西裝外套:“這裏不是酒店,是你家。”
江瀛把眼皮掀開了,醉意蒙蒙地看着展星羽的臉:“星羽?”
展星羽利索地解他的襯衫扣子,垂着眼睛冷冷道:“你以為是誰?你新找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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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瀛想坐起來,但是剛一用力就摔回床上,頭更暈了,他用手背遮住眼睛,道:“你別管我。”
展星羽捏着他的扣子頓住了,一向隐忍的臉上露出些微受傷的神色,道:“好,那我去叫吳媽。”
他想下床,但是江瀛又把他的手拉住了,江瀛偏着頭面朝窗戶,低聲說:“你別對我這麽好,我……我對不起你。”
展星羽抄起一只枕頭砸到他臉上,咬牙道:“你還知道你對不起我,那你為什麽不對我好一點。”
枕頭蓋住了江瀛的臉,江瀛久久沒有動靜。展星羽擔心他被悶死,連忙把枕頭扒開,看到江瀛閉着眼,呼吸均勻,已經睡着了。
展星羽一餒,無力又喪氣地看着江瀛的臉發了一會兒怔,然後解掉江瀛的皮帶和手表,洗了一把毛巾簡單幫江瀛擦了擦臉和脖子,就把被子往江瀛身上一拉,在江瀛身邊躺下了。
房間裏留着一盞壁燈,方便他随時起來,江瀛要吐要水,他也能及時照看。他喜歡江瀛,正是因為他喜歡江瀛,他才能在這棟讓人窒息的房子裏住了十幾年,因為江瀛不願意走,他只能留下來陪着江瀛。如果連他也走了,江瀛會更加窒息。
雖然江瀛一直對他不冷不熱,和他保持距離,但是他很清楚江瀛需要他,因為他是江瀛唯一的朋友,且是江瀛懷有愧疚心的對象。也正是因為江瀛對他有愧,所以江瀛一直把控着和他的距離,江瀛不能離他太近,否則會被愧疚的深淵吞噬,江瀛也不能離他太遠,否則會被孤獨的深淵吞噬。
展星羽起初很厭恨江瀛對他的愧疚心,但是他後來發現他需要江瀛對他的愧疚心,因為江瀛顯然不愛他,江瀛只把他當成某種特殊的存在,比朋友深厚也比朋友淺薄,但是僅僅憑着一份江瀛對他愧疚心,他就能永遠留在江瀛身邊。所以他喜歡上了江瀛對他的愧疚心。
他覺得他就像是江瀛身後的影子,他永遠是江瀛的一部分,江瀛永遠無法丢掉他,盡管江瀛不愛他。
展星羽翹起唇角,手指輕輕撫摸江瀛的側臉,然後向江瀛的身體靠近,枕着江瀛的肩膀,逐漸睡着了。
他只睡了十幾分鐘就被手機震動聲吵醒了,他迷迷糊糊地接通電話:“喂?”
“睡了嗎?”
聽到白斯年的聲音,他才知道這通電話是白斯年打的,閉着眼不耐煩道:“廢話,幹什麽?”
白斯年柔聲道:“我想見你。”
“我不想見你。”他挂了電話把手機塞到枕頭底下,卻睜着眼睛沒了睡意,看着江瀛的側臉沉默了片刻,然後把手機從枕頭下拿出來,看到白斯年給他發了條微信:老地方等你。
展星羽很氣悶,白斯年算準了他肯定會去見他。
他又一次輕手輕腳爬起來,從衣櫃裏随便拽了一件外套穿上,然後下樓了。
別墅門前有一條林蔭濃密的小路,淩晨時分夜色幽靜,只有風和樹影。展星羽在一排茂密的香樟樹樹影下往前走,看到前方路邊停了一輛黑色SUV,白斯年在深夜中也穿着一套熨帖修身的西裝,連馬甲和領帶都一絲不茍整整齊齊,像是和他們晝夜颠倒晝伏夜出的異類。
白斯年倚着車頭,笑道:“每次晚上約你出來見面,你都跑着來見我,很想我嗎?”
展星羽小跑到他面前,先往周圍掃視一圈,沒有發現其他人,才道:“你約我了嗎?你是通知我。”
白斯年笑笑,打開副駕駛車門示意他上車。
展星羽不上他的車,在路邊撿了張椅子坐下了,道:“有事快說,沒事我走了。”
白斯年關上車門,解開兩顆西裝扣子在他身邊坐下,道:“星羽,你在某些時候對我很粗魯很無情,你就不怕傷我的心嗎?”
展星羽拿出手機看時間,嗤笑道:“你這變态有心嗎?”
話音沒落,他的下巴被冰涼的手指捏住,随後被迫擡起頭,看到了白斯年那雙藏在鏡片後毫無溫度的琥珀色的眼睛,白斯年微勾着唇角,說:“你太放肆了,是我太縱容你了嗎?”
展星羽看着他,臉上毫無懼色:“你也太放肆了,是我太縱容你了嗎?”
白斯年不語。
展星羽道:“把你的手松開。”
白斯年笑了笑,松手了。
展星羽卻很不喜歡他的笑容,因為他的笑容很輕浮,是對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的容忍,和他一貫讓人恨得牙癢的驕傲和篤定。
白斯年道:“看新聞了嗎?”
展星羽把手機揣起來,抱着胳膊随便找個地方看着,道:“鐘伶和範雲溪的新聞嗎?看到了。”
白斯年微笑:“他們都死了,範雲溪是鐘伶殺的,然後鐘伶畏罪自殺。警察會這樣結案。”
展星羽神色有些麻木,道:“那是警察還不知道你人格變态又反社會,你不僅喜歡操控活人互相殘殺,還喜歡觀察他們瀕臨死亡時的垂死掙紮。如果警察知道你是幕後操盤手,你離死也不遠了。”
他不是在辱罵白斯年,他只是在陳述事實。
白斯年對他們的評價照單全收,道:“所以我今天很高興,到現在還有些興奮。”他把身子一斜,頭枕着展星羽的肩膀,“你跟我回家吧,未來兩天我都睡不着了。”
展星羽轉頭瞥他一眼,道:“你是禽獸嗎?腦子裏只有操操操和殺殺殺?”
白斯年被他粗魯的說法逗笑了,笑了兩聲又停了,臉上只留一層陰鸷的靜默,道:“我知道你在害怕,你擔心我對江瀛下手。”
被他說中了,展星羽也不隐藏,道:“江瀛不是你的威脅,葉初陽才是你的威脅。”
白斯年:“葉初陽……他只晚了一步,他喚醒了鐘伶,如果他動作再快一點,我的計劃就會被他打亂。”
展星羽有幾分幸災樂禍:“你害怕了嗎?”
白斯年笑道:“害怕?不,我只會更興奮,他是個不錯的對手。”
展星羽道:“看來你搞清楚了,江瀛不是你的對手,葉初陽才是。”
白斯年卻道:“如果江瀛一直和葉初陽混在一起,那江瀛也是我的對手。”
展星羽臉色冷了:“你想對江瀛做什麽?”
白斯年坐正身子,笑道:“你不覺得江瀛很可憐嗎?他不被社會秩序接受,他一直都在小心翼翼躲躲藏藏,他受到了極大的壓抑。或許我能幫助他解放自己,找到适合他存活下去的方式。”
展星羽站起來,看着他又問:“你想對江瀛做什麽?”
白斯年拉起展星羽一只手,在展星羽消瘦的手指骨節上輕輕撫摸着。他的動作很溫柔,但是展星羽卻覺得他的手就像一把刀,刀刃貼着自己的皮膚一層層削去皮肉……
白斯年撫摸着他的手,嘴角含笑,溫柔地說:“兩種處理方式,要麽除掉他,要麽把他變成我的夥伴。”
展星羽:“夥伴……你想把他變成你的同類?”
白斯年微微皺起眉,臉上露出複雜的笑意:“同類?難道我們不同族類嗎?而且江瀛本就和我很相似,冷菁華不就是——”
話沒說完,展星羽甩手朝白斯年臉上扇了一個耳光,很用力,打得白斯年頭歪向一邊,眼鏡掉到鼻尖。
展星羽攥着拳頭,一字一句道:“你是怪物,江瀛不是。江瀛不是你的族類更不是你的夥伴,如果你敢動他,我就和你同歸于盡。我有你殺人的證據,我也可以做指認你殺人的證人。你最好記住我的話,否則咱們都別活了。”
白斯年慢慢把眼鏡戴好,然後系好西裝扣站起了起來,他看着展星羽露出一抹無奈的笑容,随即笑容一僵,揮臂打了展星羽一巴掌。
這巴掌太狠了,和展星羽打他那巴掌簡直天上地下,展星羽險些被這一巴掌掀翻,腦子裏足足暈眩了四五秒鐘,耳邊一直響着雜音。
白斯年捏住展星羽的下巴把他的臉擡起來,發現展星羽眼睛裏蓄着滿滿的淚水,可憐又動人。他一手疼惜地撫摸展星羽的臉,一手摟住他的腰把他抱住,道:“星羽,你不應該說這樣的話惹我生氣,你知道我很愛你,可你卻說要和我同歸于盡,還是為了江瀛。我很生氣,以後別再說了好嗎?”
他想吻展星羽,但展星羽偏頭躲開了,把即将奪眶而出的眼淚又逼回去,因為他并不覺得白斯年會真心心疼他,冷笑道:“少對我說幾句謊話吧,在你心裏我和鐘伶和範雲溪沒什麽兩樣。”
白斯年嘆聲氣,把他緊緊抱住:“你和他們不一樣,你跟了我十幾年,你見我把誰留在身邊這麽長時間嗎?”
展星羽臉色僵僵的,說:“那是因為我是你的共犯。”
白斯年道:“所以我愛你,我不能沒有你。”
展星羽用力把他推開,孩子似的用力揩了下眼角,看着白斯年凄然一笑:“你和江瀛很奇怪,你們都不愛我,都不在乎我,卻都把我留在身邊,又都不對我好。”
他說完就撇下白斯年往回走,走了幾步聽到車輛起步的聲音,回頭看到白斯年正在倒車,SUV很快消失的濃陰小道裏。他看着空蕩蕩的小道發了一會兒怔,直到晚風把他眼睛裏那層眼淚吹幹了,吹得酸澀幹疼,才繼續往回走。
回到卧室,他看到床上已經沒人了,江瀛已經離開了他的房間,連被他脫掉的衣服和皮帶也一并拿走了。
展星羽失魂落魄地走到床邊,雙膝一軟,朝着床鋪摔了下去,趴在床上不動了……過了一會兒,他的手機響起微信提示音,他以為是江瀛,拿起手機卻發現是白斯年。
白斯年:用冰塊敷敷臉,不然明天會腫。
展星羽咬牙,回複兩個字:混蛋。
罵過白斯年,他把手機塞到枕頭底下,掀起被子往身上一裹,睡過去了。
第二天,他有意早起,下樓去廚房沖了一杯檸檬水,念及江瀛不喜歡喝酸的還多加了兩勺蜂蜜,然後端着檸檬水上樓了。這一切都發生在吳媽起床之前,因為如果吳媽發現他沖泡檸檬水,一定要詢問這杯水的用處,江瀛宿醉的消息或許就瞞不住了。
但是當他端着特意早起沖泡的檸檬水推開江瀛房門的時候卻發現江瀛不在卧室,房間裏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只有床上未疊的被子顯示有人睡過的痕跡。
他端着杯子下樓,看到吳媽從衛生間裏出來,才知道原來吳媽已經起床了,忙問:“吳媽,江瀛呢?”
吳媽用粵語答:“少爺出門了。”
展星羽以為江瀛去了公司,等他到了公司問秘書湘湘,湘湘說江瀛并沒有到公司來。展星羽急了,又掏出手機給江瀛打電話,在來公司的路上他一直給江瀛打電話,但是江瀛的手機一直關機。
現在江瀛的手機依舊關機。
展星羽焦躁地問:“邊秘書呢?”
湘湘:“邊秘書好像去樓下了。”
“樓下?”
“就是葉博士的辦公室。”
展星羽立即下樓,剛走到辦公室門口就聽到女孩子的笑鬧聲,他一把推開房門,看到邊小澄和法西娅在地板上,兩人各拿着一只手柄,對面牆上挂了一扇一人高的巨屏,兩人正在打游戲。
邊小澄看見展星羽,立馬丢下手柄站起來,賠笑道:“展總。”
展星羽陰着臉:“你在幹什麽?”
邊小澄笑道:“江總讓我給葉博士和法西娅裝游戲機,剛裝好,正在調試。”
展星羽沒有時間和他計較這些雞毛蒜皮,直接問:“江瀛不在這兒?”
邊小澄道:“江總?江總不在啊。”
展星羽往裏看,看到葉初陽正端着一杯水給桌子上的綠植澆水。
自打展星羽一推門,葉初陽就發現展星羽了,但是展星羽無視他,所以他也無視展星羽。他只輕飄飄地瞥了展星羽一眼,就專心給眼前這盤金玉竹澆水,杯子裏的水澆完了,他轉過身走到飲水機前又接了一杯水,對展星羽不聞不問。
展星羽只粗略對葉初陽有了解,以為葉初陽一定是個禮貌斯文的軟綿綿的任人揉捏的性子,見他來了定會主動和他搭話,沒想到葉初陽還挺有傲氣。展星羽不得不主動朝葉初陽走過去,不得不在心裏承認葉初陽很有些端肅的氣勢,葉初陽不說話保持沉默的時候身上有種能讓全世界陪他一起安靜下來的氣場。
展星羽走到葉初陽身邊,道:“葉博士,江瀛來過嗎?”
葉初陽把杯子裏的水倒進噴壺裏,朝竹葉噴出噗呲噗呲的水霧,仍舊給展星羽留了個冷淡的側臉,輕聲慢語道:“展總,你一大早跑到我這裏找人,進門前是不是應該先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