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畜生

療養院住院樓公區大堂很安靜,午休時間,幾個護士坐在一起打游戲,時下很火的一款手游。

白斯年接了一杯水,拿着水杯朝她們走過去,站在一個護士帽上別着粉色發夾的女孩身後,彎腰看着她的手機屏幕,道:“你們在玩什麽?”

女孩轉頭看到他,立刻就笑了:“很火的手游,白律師會不會?我們一起組隊啊。”

白斯年搖了搖頭,笑道:“我不玩游戲。”

女孩兒道:“很好玩的,年輕人都玩這個。”

白斯年直起腰,像是端着高腳杯醒酒般輕輕搖晃了下紙杯裏的白開水,笑道:“看來我已經不是年輕人了。”

白斯年給她們的印象即溫柔又随和,幾個女孩子把白斯年拉拽到沙發上坐下,非要給他的手機下載APP,還要教他怎麽玩,要和他一起組隊。白斯年坐在幾個小姑娘中間,任由自己西裝外套口袋裏的手機被她們拿走,笑得很無奈。

護士帽上別着粉色發夾的女孩兒剛給他下好APP,手機鈴聲就響了,于是白斯年把手伸向她,笑道:“可以讓我先接個電話嗎?”

電話是江瀛打來的,白斯年先對幾個女孩輕輕‘噓’了一聲,然後把手機放在耳邊:“江瀛,你到了嗎?”

江瀛:“嗯,你們在幾號樓?”

白斯年道:“三號樓。”

江瀛挂了電話,幾分鐘後就到了住院部三號樓,他走進大堂,看到白斯年被幾個小姑娘包圍着,正在聽幾個女孩兒叽叽喳喳的講話;白斯年把眼鏡取下來拿在手裏,優雅的交疊雙腿端坐着,稍眯着眼睛朝一個女孩兒舉起來的手機屏幕上看,眉心微皺,看得很吃力的樣子。

白斯年:“所以我的任務就是打怪物?打水潭裏這幾條龍嗎?”

女孩:“不不不,不是打怪,是推塔,這些龍只是讓你觀賞。”

江瀛道:“白老師。”

白斯年見他到了,就對幾個女孩兒說:“你們先玩。”他走到江瀛面前,笑道,“其實我不應該答應你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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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瀛禮貌性地微笑着:“那我就更應該謝謝你了。”

白斯年指了指樓上,道:“宋友海在十七樓,你自己上去吧,我就不上去了。你自己來還能找原因,我和你一起上去反倒說不清了。”

江瀛道:“我給宋友海請的律師不是你事務所的陸律師嗎?你怎麽親自來了?”

白斯年道:“小陸經驗不足,我擔心他一個人會出差錯。”

江瀛:“那你見過宋友海了?”

白斯年笑了笑,道:“當然。”

江瀛點點頭,走向電梯間去乘電梯。

宋友海在十七樓鑒定科做精神鑒定,齊院長帶領團隊在公安機關人員的監督下展開一項項項目測試。江瀛到了十七樓,熟門熟路地找到了鑒定科,因為他來過,不僅來過,他還配合齊院長把十幾個項目做了個遍。

一間辦公室上挂着‘心理測驗室’的牌子,門外有兩個穿警服的男人在守着,江瀛一走近,一名警察就伸手攔他,道:“停下,你找誰?”

江瀛朝緊閉的房門看了看,笑道:“我找齊院長,我是他的病人。”

警察道:“齊院長現在沒空,你晚會兒再來吧。”

江瀛看了看手表,在樓道邊的長椅上坐下了,道:“那我就在這裏等他。”

江瀛只是在等人,沒有妨礙警方公務,兩個警察拿他沒辦法,只能讓他在這兒等。

江瀛坐下沒幾分鐘,手機就響了,來電顯示葉初陽的名字。他漠然地看着正在振鈴的手機,幾秒鐘後挂斷了這通電話。

沒一會兒,樓道裏響起腳步聲,兩個警察叫了一聲:“海師傅。”

江瀛轉過頭,看到海宏成穿着警服,提着保溫杯,邁着穩健的步子走了過來。

海宏成也見到了江瀛,他四平八穩地看了江瀛一眼,然後對兩個年輕警察說:“坐坐坐。”

海宏成提着保溫杯走到江瀛面前,背着雙手,逗孩子似的笑道:“怎麽?沒看見我呀?”

江瀛揚起唇角,但臉色很冷:“海警官。”

海宏成擺擺手,在他身邊坐下了,道:“還跟你小時候一樣,叫我海叔吧。”

江瀛冷下臉,省去了臉上那點僞裝色,道:“不了,我跟您不熟。”

海宏成笑罵了聲:“小鬼。”又道,“還不都是你躲着我,我給你打電話你不接,我找你你也不見。咱倆以前熟啊,你爸出事兒之前我每年都給你送生日禮物。”

江瀛想離開這個地方,但是他剛要起身,海宏成就一巴掌按在他大腿上,渾厚有力中氣十足道:“長輩跟你說話,不想聽也得聽着!”

江瀛沉着臉坐回去了。

海宏成擰開保溫杯蓋子,吹散瓶口熱氣,道:“我聽海陽說了,你在投資我們小葉的那個……那個什麽項目。”

江瀛臉色僵冷,一言不發。

海宏成又道:“那你今天過來是為了宋友海吧?聽說宋友海的律師還是你幫忙給請的。”

江瀛說話了,聲音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我找齊院長。”

海宏成盯着他冷峻的側臉看了一會兒,笑道:“你不忌醫,這點值得表揚。”

江瀛冷冷地笑了:“海警官,你不必在我面前裝友好,我知道你在想什麽。”

海宏成笑道:“哦?那你說說,我在想什麽?”

江瀛道:“你想把我送進強制醫療機構,就像宋友海一樣。”

海宏成坦然地點頭,還感嘆一聲:“你得去啊。你跟姜子沖的事兒,海陽都告訴我了。”

江瀛把牙咬得很緊,咬得兩腮生疼,道:“那你知道我在想什麽嗎?”

海宏成都:“你說說。”

江瀛笑道:“我在想,我該用什麽方法擺脫你,如果擺脫不了你,那我該用什麽方法殺死你。”

海宏成默住了,半晌才道:“你對我有敵意,我理解。”

江瀛冷冷道:“我也理解你對我有敵意,你想為顧明衍報仇,所以這十幾年來你陰魂不散的纏着我,報複我。”

海宏成搖搖頭,唉聲嘆氣道:“你啊,就是把人想的太壞。”

江瀛不語。

海宏成又說:“上次在派出所,我本想把你留下來聊兩句,但是小葉把你帶走了。”

聽他說起葉初陽,江瀛僵冷的臉色微微一動。

海宏成:“你和小葉走得很近?”

江瀛:“你想說什麽?”

海宏成道:“小葉父母走得早,我把他當自己兒子看待。他很善良,想法也比較單純,很會替別人着想。我給你打個比方吧,他從小成績好,性格乖,在班上很受老師和同學歡迎,朋友很多。但是班上總有幾個學生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被排擠,被孤立,他就總是和這樣的學生交朋友。我問過他為什麽要這樣做,他說那些同學已經被人群遺棄了,很可憐,他不想讓他們再被世界遺棄。”

江瀛不知不覺把拳頭攥住了,很用力,道:“你是說,他在可憐我,在他眼裏我就是被人群遺棄的可憐人?”

海宏成道:“江瀛啊,有幾句話我得跟你明說;說實話,我很不放心小葉跟你做朋友,我也不知道你為什麽會和小葉做朋友。小葉親近你,可能是他覺得你需要幫助,但是我無論如何都想不通你為什麽會和小葉做朋友。”

江瀛懂了:“你擔心我會傷害葉初陽?”

海宏成慎重地點了下頭,憂心忡忡道:“我見過你失控的樣子,你會傷害離你最近的人。”

江瀛渾身上下從裏到外都僵住了,都冷透了,他覺得自己仿佛變成了一塊石頭,一塊無論怎麽被人拳打腳踢刀削斧砍都做不出絲毫反應的石頭,有那麽一瞬間,他懷疑自己是不是當真變成了一塊石頭。

他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站起來了,站起來的時候有點頭暈,往前走了兩步,險些一頭栽倒牆上。

海宏成連忙去扶他:“孩子,沒事兒吧?”

海宏成扶着他的手臂,但江瀛卻覺得自己的胳膊被什麽東西咬住了,很疼。于是他一把将海宏成甩開了。他常年健身又打拳,力氣非同小可,又是發了怒的一掀,海宏成整個人被他掀翻了,一把老骨頭摔在地上,臉色當即就白了。

“海師傅!”

兩個警察連忙攙扶海宏成。

江瀛看着他們,只看到有人在眼前晃,看不清楚是誰。

“你怎麽打人?別走!”

警察見江瀛想走,立即将他攔住,想扭住他的胳膊。

江瀛咬了咬牙,掄起拳頭朝一人面門上砸了一拳,擡腿踹在另一人當胸,轉眼間就把兩名警察撩翻。

心理測驗室的門開了,齊院長率先走出來,身後烏泱泱湧出來七八個人,除去齊院長的團隊,還有兩名警察,警察扭着雙手被铐住的宋友海。

齊院長:“你們在幹什麽?江瀛,人是你打的?”

江瀛看到了被兩名警察架在中間的宋友海,于是推開兩個試圖把他按住的年輕醫生,神色陰狠地朝宋友海走過去。

宋友海身邊的警察抽出警棍指着江瀛:“退後退後!”

江瀛盯着宋友海,道:“我問你,粱悠悠死亡當天你是不是還跟蹤過另一個女孩兒?是不是!”

宋友海被他吼得渾身一哆嗦,猛地醒來過似的怔怔地看着江瀛,随後他眼神一變,指着江瀛大喊:“兇手!殺人兇手!”

所有人目光像一把把刀一樣對準了江瀛,江瀛站在視線中心,看到一雙雙充滿懷疑和冷漠的眼睛,他們都很防備他,都在用異樣的眼光看着他,就像在動物園裏圍觀一頭野獸。

宋友海還在歇斯底裏地對着他喊兇手,江瀛無情無感地聽着,精神接近麻木。

叮的一聲,電梯門開了,一名護士走了出來。

江瀛抽身離開人群,大步走進電梯,電梯門即将關上時被一只粗大的手掌擋住,海宏成站在電梯外,道:“你先別走,你得跟我說說你跟宋友海是怎麽回事。你跟他女兒的死真的有關系?”

江瀛掰住海宏成的手指用力往下一折,然後用力在海宏成胸前推了一把,海宏成往後跌了幾步摔在牆壁上,江瀛關上電梯門下樓了。電梯降落在一樓,江瀛出了電梯快步走向一樓玻璃門,但沒走幾步就被海宏成和幾名警察追趕過來團團圍住。

一名警察手持警棍,道:“你打完人就想跑?!”

海宏成卻把年輕警察撥到一旁,瞪了那警察一眼,然後捂着扭傷的腰朝江瀛走近,道:“孩子,你得告訴我,你和宋友海女兒的死到底有沒有關系。”

江瀛:“滾!”

海宏成:“你不說,我就只能把你帶回派出所了。”

江瀛一把奪下警察手中的警棍,劈面将警棍對着海宏成的鼻子:“我讓你滾!”

海宏成看着江瀛,眼睛裏沒有憤怒,只有無奈和失望。

江瀛朝警察們舉着警棍,像是抵擋預備向他進攻的狼群一樣後退着一步步退向門口……

“江瀛!”

他忽然聽到有人在身後叫他,回過頭,就被一只拳頭砸在了左臉顴骨上。

海陽一拳把江瀛揍翻在地,又追過去提起江瀛的衣領:“你他媽真是一頭畜生!一個老人你也下得去手!”

江瀛咽下湧到喉間的一口腥甜的血,猛地将頭往前一磕,狠狠撞在了海陽的額頭上。

海陽身子往後一揚摔在地上,腦漿子差點被磕出來,他暈暈乎乎地站起來,暴怒着沖向江瀛。

海宏成:“快快快拉住他!”

幾個警察不約而同将海陽攔住,七嘴八舌要他冷靜。

江瀛撿起地上的警棍,站了起來,看了一眼被幾個警察圍住的海陽,朝門口走去。

海陽:“江瀛你給我站住!”

海宏成:“讓他走讓他走!”

江瀛往前走了幾步,忽然慢下了腳步,因為他看到了葉初陽。

葉初陽就在門口站着,把剛才發生的一幕盡收眼底。

他看到了葉初陽眼睛裏的驚恐,是和剛才那些人相似的恐懼,這讓他像是被扇了一個巨大的響亮的耳光,眼前昏天暗地,乃至他走到葉初陽面前的時候都有些茫然,不知道事情為什麽會演變成現在這樣一幅醜陋又難堪的樣子。

葉初陽仰頭看着江瀛的臉,問:“你去哪?”

江瀛沒說話,想要繞開他。

葉初陽忙道:“把警棍留下,那不是你的東西。”

江瀛手一松,警棍啪嚓一聲落在地上,人已經穿過玻璃門離開了。

葉初陽站在原地愣了一會兒,回過神後就要去追江瀛,但是他沒去成,因為海宏成受傷了,他陪着海宏成去了醫院。

海宏成被護士領去拍X光,葉初陽和海陽在醫院走廊裏等着,海陽抱着胳膊郁憤難平:“江瀛這小子就是個畜生!”

葉初陽遠遠坐在長椅另一端,沉默不言地低着頭,心裏有些莫須有的愧疚,對海宏成有,對江瀛也有。

葉初陽低聲道:“海陽哥,今天這事兒就這麽算了行嗎?”

海陽:“算了?先不說他打的人是我爹,他襲警!襲警就這麽算了?”

葉初陽捂住臉,長嘆一聲氣,道:“求你了。”

海陽瞥他一眼,心裏發軟,還嘴上還很硬:“你去跟老海說,他要是同意,我就不追究江瀛的責任。”

海宏成一整套檢查做下來用了将近兩個小時,海陽又拿着片子在醫院裏找了個熟人加塞,看完診已經是入夜了。葉初陽從頭到尾都陪着,聽到醫生說沒有傷到骨頭,只是肌肉拉傷時大松了一口氣。海宏成幹了這些年警察,身體素質強硬,所以才沒有落得大傷病,要是換做其他五十多歲的老人,這會兒已經長卧不起了。

海宏成在海陽和葉初陽的攙扶下走出醫院大樓,臉色還虛白着,但強打起精神,笑道:“你們兩個哭喪着臉幹什麽?着急送我走啊。”

海陽悶悶道:“初陽有話跟你說。”

葉初陽不懂得隐藏情緒,海宏成朝他臉上一看就知道他憋着什麽話,就說:“小葉,你別擔心,這事兒就這麽算了。海陽要是敢追究,我拿皮帶抽他。”

海陽皺眉道:“老海,你腰不疼了?江瀛這小畜生——”

海宏成板起臉罵他:“你還知道江瀛年紀小?你像他這麽大的時候少給我惹事了?我還少給你們支隊長求情了?趕緊滾回你單位加班,不加班就送我回家!”

海陽悶悶地去開車:“你把江瀛當孩子,江瀛把你當什麽?沙包!”

海宏成:“我抽你!”

海陽把車開到路邊,葉初陽攙扶海宏成上了車,彎着腰隔着車窗道:“海叔叔,對不起,明天我去家裏看您。”

海宏成擺擺手,道:“你們都忙,不用去了。”

海陽開車走了,葉初陽在路邊茫茫然站了一會兒,恰好公交車來了,他就上了公交車,找了個最後一排的位置坐下,把手機拿了出來。

在醫院這幾個小時裏,他的手機很安靜,只有段逍雲和法西娅給他發了幾條消息,他挨個回複完,點進江瀛的頭像,猶豫了一會兒,還是退了出去,撥出邊小澄的電話。

邊小澄遲遲才接電話:“葉博士。”

葉初陽道:“邊秘書,江瀛今天下去去公司了嗎?”

邊小澄道:“沒有啊,我下午都沒見到江總。”

葉初陽一聽,直接挂斷了邊小澄的電話,撥出了江瀛的手機號。

江瀛的手機關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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