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野獸

葉初陽心裏發急,顧不得跟展星羽的那點龃龉,又給展星羽打電話。

展星羽很快接了:“我正要打給你,江瀛和你在一起嗎?”

葉初陽一聽,心直往下沉:“沒有,他從療養院離開後我就沒見他。”

展星羽:“他去療養院幹什麽?”

葉初陽不語。

展星羽惱道:“自從江瀛認識你,他就越來越不自控!”

展星羽把電話挂了,葉初陽看着手機發怔,一路上走在走神,險些坐過站。

他回到家,法西娅正在準備晚飯,見他回來了就纏着他問和段逍雲初次見面感覺如何,葉初陽疲于應付她,用‘還不錯’三個字把她的嘴堵住了。

吃晚飯的時候法西娅長了個心眼,發現葉初陽的情緒很低沉,以為是他和段逍雲的見面不如意,在餐桌上就沒有再提段逍雲。

葉初陽胃口很差,沒吃幾口就洗澡回房了,坐在床上又給江瀛打電話,但是江瀛的手機一直關機。他又把電話打給展星羽,打了四五遍才接通。電話一通,葉初陽搶先道:“先別挂,我只想知道你找到江瀛沒有。”

展星羽冷聲冷氣道:“還沒有。”

葉初陽:“還沒找到?你去老莊的拳館找過嗎?周青楚呢?你問過周青楚嗎?他平時還會去什麽地方?”

展星羽聲音沉沉道:“別問了,找不到更好。”

葉初陽懵了一下:“什麽叫找不到更好?”

展星羽道:“爺爺知道他在療養院打警察的事,也在找他。”

葉初陽沒見過展星羽口中的‘爺爺’,但聽他說爺爺也在找江瀛,卻更加憂心:“找到江瀛,會對江瀛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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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星羽很莫須有地笑了一下,笑聲很短促,滲着寒氣,道:“如果江瀛想躲起來,我們全都找不到他。我是說萬一,萬一今晚你能聯系到他,千萬說服他不要回家。如果過了今晚他還沒有消息,你一定要報警。”

葉初陽心悸得厲害:“你為什麽不報警?”

展星羽道:“爺爺不會讓我報警,他會讓江瀛死在外面。”

葉初陽心髒咚咚狂跳:“我要去找江瀛,他平常都去什麽地方?”

展星羽道:“我說了,我們找不到他,如果他願意,他會找我們。”

展星羽挂了電話,葉初陽很無力地看着手機,發現自己無計可施,能做的只有等待消息。他本以為自己對江瀛已經有了些了解,現在才發覺自己對江瀛了解的太少。但這不是他的錯,他對江瀛有多少了解,完全取決于江瀛願意讓他了解多少。

現在看來,江瀛肯讓他了解的地方太少。

在今夜之前,葉初陽從不覺得躺在床上是一件如此累人的事,他把白天在療養院看到的一幕幕在腦子裏回放,乃至于後來昏昏沉沉睡着以後做夢都是江瀛和海陽互毆的畫面……

深夜起了風,風從大敞的落地窗吹進來,嘩啦一聲把窗簾掀了起來。

葉初陽被窗簾都抖動的聲音驚醒,坐起來看着窗外樹影重重的黑夜,又看了眼時間,發現現在是深夜兩點半,他才睡了不到一個小時。

他想去關窗戶,坐在床邊穿拖鞋時卻頓住了,因為他聽到一聲很短促的門鈴聲,非常短,短到像是幻聽。他沒放過這聲幻聽,拉開卧室門借着卧室裏漏出來的光穿過黑暗的客廳,走到玄關輕輕推開房門。

樓道裏很暗,感應燈沒有亮,但是葉初陽看到門外站着一個人,人影很模糊,臉被黑影罩住,像一道沒有血肉的影子。

葉初陽看着他,心口像是被鼓槌用力錘了一下,沒有聲響,但震動感很強烈,對他說:“進來。”

江瀛走了進來,站在玄關,如一座山似的朝葉初陽倒了下去,緊緊抱住了葉初陽。

葉初陽被他抱着,只能用腳去關門,房門哐當響了一聲。

法西娅還沒睡,在房間裏喊道:“誰啊?表哥?”

葉初陽忙道:“沒事,我倒杯水。”

法西娅沒再出聲。

葉初陽拍拍江瀛的背,低聲道:“回房間。”

江瀛紋絲不動地抱着他。

葉初陽用力把江瀛推開,拽着江瀛的手回到房間。

江瀛在房間裏看了一圈,在床邊坐下了。

葉初陽關上門,走到江瀛面前,仔細打量江瀛,發現江瀛除了頭發散了,顴骨有傷,襯衣領口淩亂之外和從療養院離開的樣子并沒有其他不一樣。

江瀛也看着葉初陽,臉色很放松,也很疲憊。

葉初陽本因為江瀛又一次失蹤而有些怒意,現在見到江瀛,那點子怒氣就去之八九僅存一二,反倒心軟得厲害,五髒六腑都軟了。

葉初陽然後彎下腰和他平視,溫聲道:“你去哪了?”

江瀛似乎不願意說,扭臉避開了他的注視。

葉初陽只好換了個問題:“你聯系展星羽了嗎?”

江瀛說話了,聲音沉悶沙啞:“沒有。”

葉初陽就拿起手機給展星羽發消息,告訴展星羽,江瀛在他這裏。

他編輯短信的時候,江瀛站起來了,葉初陽猛地一激靈,立即問:“你幹什麽?”

江瀛雙手揪住西裝外套的衣襟,即茫然又無辜地看着他,說:“外套穿着不舒服,我能……能脫掉嗎?”

葉初陽以為他又要走,松了口氣,從衣櫃裏找出一件短袖一件休閑褲遞給他,道:“換這套。”

江瀛一點都不避着他,當着他的面就開始脫衣服。

葉初陽背過身不看江瀛,快速編輯好短信給展星羽發了過去,一回身看到江瀛蹲在他存放零食的小櫃子前,正在翻找零食。

葉初陽問:“你還沒吃飯?”

江瀛搖搖頭,專心在一堆果脯肉幹裏找自己想吃的東西。

葉初陽出去給他找吃的,打開冰箱只看到一包速凍混沌,他把混沌煮了端回房間,順道在手腕子上搭了一條過了水的毛巾。

江瀛坐在地板上,靠着床,很機械地啃着一塊牛肉幹,臉上神情如同嚼蠟,生死看淡。

葉初陽先把毛巾遞給他,說:“擦手。”

江瀛很聽話,把手和臉還有脖子都擦了一遍,然後捧着碗開始吃混沌。

葉初陽在他對面坐下,先看了他一會兒,才問:“今天晚上還走嗎?”

江瀛很餓,吃得很快,聞言像是被混沌噎住了,好一會兒沒說話,把嘴裏的食物咽下去才說:“我可以不走嗎?”

葉初陽輕輕一笑,道:“可以。”

江瀛吃完混沌,葉初陽把碗拿到廚房,回到卧室看到江瀛在床上躺下了,面朝落地窗,把被子拉到下颚。

葉初陽站在床邊,看着他說:“你想跟我聊聊,還是想睡覺?”

江瀛低聲道:“你躺在我身邊,我就跟你聊。”

葉初陽覺得好笑,都這種時候了,江瀛對他說話還用半威脅的口吻,真是夠孩子氣。但他還是掀開被子上了床,靠着床頭坐在床上。

江瀛翻了個身面朝他,道:“你想聊什麽?”

葉初陽為了使這場談話看起來不那麽嚴肅,所以從床頭櫃上拿起一本書,攤在腿上随便翻開了一頁,道:“你不想告訴我你去了什麽地方嗎?”

江瀛閉着眼,不露聲色道:“一個沒有聲音,沒有光,也沒有人的地方。”

他說的這種地方,葉初陽只能想到墳墓裏,道:“什麽地方?”

江瀛道:“別問了,你不會想知道。”

葉初陽見他執意不說,也就不逼他,道:“你知道很多人都在擔心你嗎?”

江瀛淺淺勾起唇角,像是在自嘲:“葉博士,我沒有同情能力,我不懂得換位思考,我很自私,我沒有愧疚心,我的感情很麻木。所以很抱歉,我想象不到那些擔心我的人會是什麽樣的心情。”

葉初陽捏住一張書頁頓住了,好一會兒才道:“那你為什麽來找我?”

江瀛睜開眼睛,目光飄散,道:“我也不知道……我心裏很黑,沒有方向,不知不覺就走到你門外了。”

葉初陽不想讓這個話題再延伸下去了,因為他發現他總會因為江瀛一兩句話而動搖心意,就問:“你去療養院幹什麽?”

江瀛道:“你不是想見宋友海嗎?他在療養院做鑒定,是個機會。”

葉初陽道:“但是按照規定,他不能在接受醫學鑒定期間和外界接觸。”

江瀛冷冷地,不屑地低笑一聲:“規定。”

葉初陽看他一眼,擺出嚴肅的神色,道:“海宏成呢?你又為什麽和他起沖突。”

江瀛不語。

葉初陽道:“不管怎麽說,今天是你做的不對。于情,海宏成是長輩,你不能打他;于法,海宏成是警察,你更不能打他。”

葉初陽擺出了說教的口吻,江瀛向來最厭惡被說教被管教被告知什麽是對什麽是錯,但是從葉初陽嘴裏說出來,他倒不厭惡,只是一貫有些不耐煩。

葉初陽又道:“你必須告訴我,你對海宏成動手的原因是什麽。”

江瀛忽然躺正了,看着天花板上垂下的昏暗吊燈,道:“你知道今天宋友海見到我後對我說了什麽嗎?”

葉初陽:“什麽?”

房間裏僅開着一盞臺燈,臺燈放在床頭櫃上,葉初陽的身體把臺燈光線擋住,江瀛躺在葉初陽身邊,就像躺在了陰影裏,臉色黯黯的,道:“宋友海說我是兇手,殺死他女兒的兇手。”

葉初陽懵了一瞬,不假思索道:“荒唐,不可能是你。”

江瀛卻沉默了。

葉初陽本很篤定宋友海在胡說八道,但是江瀛的沉默讓他又猶疑起來,他轉頭看着江瀛:“不是你,對嗎?”

江瀛臉色僵冷:“我不知道。”

葉初陽心猛地跳了一下:“你怎麽會不知道?”

江瀛又翻身面朝着葉初陽,擡起手臂搭在葉初陽腰上,像是要擁抱他,低聲道:“兩年前喜緣大酒店起火的那天是二零一八年五月二十三號,我……我不記得那天我在哪裏,我做了什麽,我沒有記憶。”

葉初陽更覺得荒唐:“怎麽會沒有記憶?你忘記了嗎?”

江瀛聲音更低:“二零一八年五月二十三號和二十四號,我對這兩天的記憶是空白。我不知道那兩天裏我都做了什麽事。”

葉初陽覺得頭暈腦脹:“我聽不明白,你的記憶為什麽會出現空白?”

江瀛道:“星羽說我暈到了,昏睡了兩天,一醒來就是二十五號。但是我不信,從他的眼神裏我能看出來,他在騙我。我也問過吳媽和爺爺,他們都在說謊,都在騙我。他們不肯告訴我那兩天我經歷了什麽事,做了什麽事。”

葉初陽頭暈得厲害,扶住額頭沉思了許久,才道:“但是你也不可能和喜緣大酒店起火有關系,這太離奇了。”

江瀛卻笑了一下,說:“你不怕我嗎?我是一個連自己做過的事都會忘記的人。”

葉初陽拿眼橫他,道:“你不要再一而再再而三的試探我,我說過如果我在你身邊感到不舒服,我會告訴你。”

江瀛沉默了,默了好一會兒才道:“你剛才不是問我去了什麽地方嗎?”

葉初陽看着他,等他說下去。

江瀛又把眼睛閉上了,道:“我去找段逍雲了。”

葉初陽一愣:“找段逍雲?你找他幹什麽?”

江瀛的聲音很低,像一股飄潇的冷氣:“我也不知道我找他幹什麽,我跟着他到他住的小區地下車庫,看着他坐在車裏打電話,那個時候我才才知道我想幹什麽;我想踹破他的車門,把他從車裏拽出來,狠狠地揍他。別問我為什麽,我也不知道原因,我只知道我很想那樣做,想得發狂。”

葉初陽吓得連呼吸都停了:“你,你去打段逍雲了?”

江瀛道:“我很想,但是我沒有。”

葉初陽在短短一分鐘裏體會到了過山車式的心情,他懸到嗓子眼的心呼通一聲落了地,砰砰直跳,心有餘悸。

雖然江瀛沒有打段逍雲,但是江瀛已經有了念頭,這讓葉初陽覺得荒唐和憤怒:“你為什麽有這種念頭?你跟他有仇嗎?打人犯法你知道嗎!”

江瀛揚起臉看着葉初陽,說:“你和他約會。”

葉初陽擰眉,覺得這個理由真是不可理喻:“所以呢?我不能和他約會嗎?”

江瀛:“你為什麽和他約會?”

葉初陽極度無語又極度怄火:“因為我要找人談戀愛,我要找人過日子,我不想一個人孤獨終老!”

江瀛:“這個人是段逍雲?”

葉初陽:“對,所以你不能揍他。”

江瀛卻道:“別找他。”

葉初陽氣極反笑:“那我找誰,找你?你能跟我談戀愛,你能跟我過日子?”

江瀛認真思考了片刻,說:“我不能。”

他想說的是‘我不能,我做不好’,但是說出口的只有我不能,剩下幾個字他不敢說。

葉初陽又心寒又惱火,扶額冷笑道:“那你就沒有資格阻止我找別人,我找誰都跟你沒關系。”

江瀛也很氣憤,他以為他是在和葉初陽好好溝通,但溝通的結果卻很糟糕,葉初陽非但不聽他的話,還說他沒有資格插手這件事,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認真的談判以慘烈的失敗告終了。

江瀛猛地掀開被子下了床,赤着腳走向門口。

葉初陽坐在床上,怒氣沖沖地瞪着他:“去哪?”

江瀛想去揍死段逍雲,但是他沒說出口,因為他知道葉初陽一定會攔他,就說:“走。”

葉初陽冷聲道:“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你把我當什麽?”

江瀛正要開門,聞言握住門把手頓住了。

葉初陽又說:“我給你三秒鐘時間,要麽滾回來,要麽再也別來。”

他開始數秒,數到二的時候江瀛就轉身往回走了,重手重腳地上了床,甩開被子裹在身上,故意翻過身背對着葉初陽。

葉初陽看看他賭氣的背影,摘掉眼鏡倍感心累地嘆聲氣,道:“慣得你。”

他終于懂了,江瀛就是一頭未被馴服的野獸,他必須以馴獸師的身份給江瀛施以管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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