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朋友

段逍雲的二叔段博山于九月五號中午三點二十三分被發現死于家中。

一棟單元樓裏死了人,樓下聚集了大批看熱鬧的閑人,幾輛警車橫在樓下甬道上,人群和車輛烏泱泱亂糟糟的擠在一處,吵得人耳鳴目絢。

這座小區的綠化還不錯,單元樓前鋪了一片草坪,建了一座涼亭,葉初陽和江瀛坐在亭子裏,看着人群裏來來去去的警察和法醫,各自無言。

葉初陽不明不白地嘆了聲氣,擺弄起石桌上放着的一只小小的音樂盒——這就是章敏歸還的物品,是宋友海在殺死粱悠悠當日遺落在交通事故現場的東西。

純淨的玻璃罩裏站着一個跳芭蕾舞的小女孩,周遭飄着雪花,按下底座的開關,小女孩就随着‘致愛麗絲’這首鋼琴曲起舞。

葉初陽撐着下颚,沒精打采地看着這只音樂盒,說:“這就是宋友海一直藏在身上的東西?”

雖然已經找到了答案,他還是忍不住用懷疑的語氣,因為找到的答案讓他們很氣餒,這答案并不能幫他們解開難題。

江瀛不說話,靜靜地抽煙,一直仰頭看着九樓一扇窗戶,那扇窗戶後就是段博山的屍體,和正在勘察現場的警察和法醫……他還沒有機會看到屍體,對那扇窗後的屍體充滿了好奇。屍體對他而言像是纏着漂亮絲帶,包裝精美的禮物,讓他有種撕開包裝一探究竟的沖動。

葉初陽默默地看着江瀛,敏銳地察覺到自從段博山的屍體被發現後,江瀛就安靜了下來,一直保持着陰沉沉的靜默和嚴肅,但是他從江瀛不曾從命案窗口移開的眼神和他抽煙時來回搓揉煙嘴兒的動作看出了江瀛靜默的外表下藏着亢奮的情緒。

葉初陽想轉移他的注意力,道:“江總,我渴了,可以幫我買瓶水嗎?”

江瀛一彎腰拿起擱在地上的一瓶礦泉水放在葉初陽面前,是他剛才去買煙的時候在小區內部超市裏順手買的。

葉初陽:“……我不想喝礦泉水,我想喝冰紅茶。”

江瀛看他一眼,顯得有些納悶,但還是一句微詞也沒有,起身去給他買冰紅茶。

葉初陽知道不到一百米遠就有一間牛羊肉專賣店,店裏也有各種飲料,于是他又朝江瀛喊道:“肉店裏的水有味道,去小區外面買,不要開車去啊,別給交通增加壓力。”

江瀛覺得他麻煩,擰着眉回頭看他。

葉初陽朝他揮揮手,附加溫柔微笑:“江總慢走,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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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瀛被哄走了,葉初陽臉上笑容一抹,滿面愁雲地看着桌上的音樂盒,想破腦袋也想不通宋友海為什麽會在身上藏一個音樂盒,以及這個音樂盒是否和粱悠悠的死亡有關系。

還有,段博山的死亡也是有點蹊跷……

出警的依然是海陽,海陽率隊在樓上勘察了半晌,一身火氣地從樓上蹿下來,撥開人群走向坐在亭子裏的葉初陽。

葉初陽趴在桌上,有一下沒一下的撥弄音樂盒,見海陽過來了,就把鼻子捂住了。

海陽黑着臉:“我還沒挨着你,你就聞到我身上的味道了?”

葉初陽仰臉沖他笑,道:“把外套脫掉麽。”

海陽脫了外套遠遠搭在石欄上,走過去坐在他身邊,道:“你知道我剛才看到你和江瀛在現場,我心情有多複雜嗎?”

葉初陽點點頭,道:“你覺得我和江瀛被柯南附身了?”

海陽不鹹不淡地笑了一聲:“還挺幽默。”他把葉初陽面前的音樂盒拿過去,“這就是你找的東西?有什麽用?”

葉初陽很氣餒:“應該沒什麽用。”

海陽卻沉吟了片刻,道:“未必。”

葉初陽:“嗯?”

海陽道:“你忘了粱悠悠死那天是八月二十五號?”

葉初陽想起來了:“宋小倩的生日?”

海陽道:“其實我一直在想,宋友海選擇在宋小倩生日這天殺人,會不會有什麽更深層的動機。”

葉初陽看着玻璃罩裏起舞的小女孩兒,道:“宋友海在宋小倩生日這天買了一個音樂盒,會不會是給宋小倩的生日禮物?那他尾随粱悠悠幹什麽?”

海陽掏出手機,唰唰唰按了幾下,把手機遞給了葉初陽。

葉初陽接過去,看到被拼接成一張照片的兩張照片,分別是宋小倩的照片和粱悠悠的照片。

海陽道:“宋小倩和粱悠悠長得很像,而且左臉都有一顆痣,痣的地方也很相近。宋友海應該是在尋找宋小倩,或者說……宋友海把粱悠悠當成了宋小倩的替身。”

葉初陽皺着眉,匪夷所思道:“所以宋友海跟蹤粱悠悠,其實是想送出這份生日禮物?”

海陽臉色很凝重:“有這個可能。”

葉初陽覺得混亂:“那宋友海又為什麽殺死粱悠悠?他殺人的動機又在哪裏?”

海陽道:“根據粱心心口述,當時宋友海沖過去撕扯粱悠悠,粱悠悠反抗,宋友海才把她摔到地上。一個孩子的表述會出錯,也有很強的主觀臆測,宋友海害死了粱悠悠是事實,但不能排除粱悠悠的死是意外。”

葉初陽:“意外?你是說,宋友海本意不想殺死粱悠悠,但是發生了意外,所以他是失手殺死了粱悠悠?”

海陽覺得自己有點感性,而他不應該這麽感性,就冷下臉說:“不管是不是意外,宋友海殺死粱悠悠是事實,宋友海是一名具有高度進攻性的精神病人也是事實。他的動機不能改變他的作案結果。”

葉初陽捂住臉,長嘆一聲氣:“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原則性強,專業性也強,但是……算了,段博山是怎麽死的?”

海陽道:“初步觀察,是中毒。”

葉初陽懵了懵:“那就是他殺?”

海陽點頭。

葉初陽很意外,畢竟段博山年紀大了,且因白內障失明,這樣一個整日不出門與世無争的老人死在家中,更有可能是發生意外或是老來并發症。

海陽又道:“死亡時間已經超過兩天了,具體死亡時間和死因還得等屍檢報告。”

葉初陽忽然問:“和宋友海的案子有關聯嗎?”

海陽皺眉:“和宋友海有什麽關系?”

葉初陽覺得混亂極了,撐着額角沉思好一會兒才道:“沒什麽,我只是覺得有點巧。”

海陽也覺得巧,宋友海和章敏有關聯,章敏就在段博山家裏做工,現在段博山被毒殺,兩件命案相隔的時間太短,相關聯的人也一致。但是此時此刻他們也只能去做毫無用處的懷疑,真相只能等待展開刑偵手段去追查兇手。

海陽收到部下的電話,部下說現場勘查的差不多了,海陽道:“屍體送到法醫隊,把死者的侄子和保姆全都帶回警局。”

侄子是段逍雲,保姆就是章敏了。

海陽挂了電話,往周圍看了看,道:“江瀛呢?剛才我在樓上還看到他在這兒坐着。”

葉初陽淡淡道:“我打發他給我買水去了。”

海陽的眼神有點耐人琢磨:“他為什麽這麽聽你的話?”

葉初陽不明白:“什麽?”

海陽道:“這個纨绔少爺對別人都很混蛋,唯獨對你盡殷勤。”

葉初陽心道江瀛在他面前也混蛋,只不過和在海陽面前的混蛋不大一樣,道:“他把我當朋友。”

他就是這樣告訴自己的;江瀛之所以親近他,待他和別人不一樣,是因為他在真實的江瀛面前給出了自己願意接納江瀛的信號,江瀛接受到了他的信號,所以一點點在他面前解除僞裝,以朋友的身份和他保持着親密的往來。江瀛俨然也是需要朋友的,他只是湊巧填補了這一空缺,否則他也不會有機可乘。

葉初陽驀然覺得自己有點卑鄙,也覺得自己有點悲哀。

海陽問了個別有深意的問題:“那你把江瀛當朋友嗎?”

葉初陽被問住了,他無法承認,也無法否認;如果他承認,那他很卑鄙,如果他否認,那他很悲哀。

他久久不做聲,海陽等得沒耐心了:“說話呀。”

葉初陽心裏亂極,無法作答,只能搖了搖頭。

海陽卻以為他已經給出了答案,就說:“也對,就江瀛那個陰晴不定的狗熊脾氣,你這性子怎麽可能和他做朋友。”

葉初陽一直心不在焉,忽然間把散出去的心神全部回籠,因為他聞到了江瀛身上忽飄忽散的男士香水味——他轉過頭,看到江瀛就在海陽身後幾步之外的地方站着,手裏提着一只袋子,裏面裝着幾瓶飲料。

江瀛站得筆直,紋絲不動,像是石鑄的……他面無表情地和葉初陽對視了幾秒鐘,然後先調整出笑容,其次走了過來,把袋子放在石桌上,道:“喝水,海警官也有份兒。”

江瀛在海陽對面的一張石凳上坐下,從袋子裏拿出一瓶冰紅茶,擰開了蓋子遞給葉初陽,笑道:“葉博士,你要的冰紅茶。”

葉初陽把冰紅茶接住,手腕子有點抖,臉色白透了。

海陽渾然不覺發生了什麽事,擰開了一瓶礦泉水,問道:“前面就有商店,你怎麽去了這麽久?”

江瀛咬着一根煙在點火,但是按了幾下打火機都沒出火,笑道:“肉店裏的水有味道,我喝不慣。”

他手裏的打火機啪嗒啪嗒直響,在打火機即将散架的前一刻終于冒出一小簇火苗,他點着了煙,把煙盒和打火機都推給海陽:“要嗎?”

海陽擺擺手,道:“謝謝了,我在戒煙。”

這時候,段逍雲和章敏從樓上下來了,段逍雲失魂落魄的樣子,沒走幾步就在蹲下了。

葉初陽坐不住了,趁機道:“我去看看段逍雲。”他把冰紅茶往桌子上一擱,朝段逍雲跑了過去。

海陽雖說是戒煙,但還是把江瀛給他的煙盒拿起來了,一邊抽煙一邊朝葉初陽那邊看着;葉初陽蹲在段逍雲面前,手扶着段逍雲肩膀說了幾句話,應該是在安慰段逍雲,但沒安慰幾句,段逍雲就把葉初陽抱住了,在葉初陽肩上抽噎了起來。

海陽張着嘴,有點瞠目結舌,覺得眼前這幕十分可疑;一個大男人再怎麽傷心也不會擁抱另一個大男人,充其量會擁抱自己的愛人,段逍雲怎麽把葉初陽抱住了?而且葉初陽也不覺有異,更沒有拒絕,還用手拍他的背,在安撫他。這一份親密,和普通朋友絕對不同。

海陽瞠目結舌了一會兒,想一想葉初陽這麽多年來似乎也沒有交什麽女朋友,三十二了也不見操心自己的終身大事,他有意給葉初陽介紹幾個對象,都被葉初陽以各種各樣的理由拒絕了。而這個段逍雲……海陽第一次見到段逍雲就覺得這男人精致得拔尖,精致得有點妖氣,大概率是不喜歡女人的,結合今天這一幕看來,海陽覺得自己好像知道為什麽葉初陽一直不找女朋了。

想通這個問題,海陽心裏挺平靜的,大有些‘竟然如此’的感慨,更有些類似于一樣物品被藏了十幾二十年才被他發現的況味。

海陽搖了搖頭,嘆了聲氣,覺得自己真是遲鈍,這麽多年來竟然沒能真正了解葉初陽,氣悶自己的同時用力很吸了一口煙,一擡眼看到坐在他對面的江瀛也在朝葉初陽和段逍雲看着。他看不懂江瀛的眼神,但至少看得出江瀛的眼神挺傷心的,盡管江瀛臉色看起來很冷峻,但是江瀛眼裏有什麽東西已經快碎掉了……海陽心裏噗通了一聲,腦袋裏徹底亂了,不知道這三人之間究竟是怎樣一攤爛賬。

海陽要把他們全都帶回警局做筆錄,段逍雲全程攥着葉初陽的手不放,葉初陽只能陪着段逍雲坐上了海陽的警車,江瀛一個人開車跟在幾輛警車後面,一溜警車滴滴嗚嗚開到警局,幾個人分開做筆錄。

給葉初陽做筆錄的還是那個給葉初陽做過兩次筆錄的女警察,葉初陽被送進她辦公室的時候她正在補唇膏,結果就把唇膏畫過了界限,在右臉上留下長長一道印子。葉初陽在被問話的時候很心急,一直頻頻看手表,做完筆錄連看都沒看就直接按手印簽字,完事兒直接去樓下找江瀛,但是負責給江瀛做筆錄的小陶卻說:“江瀛走了。”

葉初陽忙問:“什麽時候走的?”

“有十分鐘了吧。”

葉初陽立馬拿出手機給江瀛打電話,還好江瀛沒挂他電話,電話很快就通了。

江瀛:“嗯?”

葉初陽腦袋裏空了一空,道:“你在哪?”

江瀛:“在開車,有事嗎?”

葉初陽察覺到了江瀛冷淡的态度,他心虛,所以愈加把嗓音柔和下來:“什麽時候回來?我有事跟你說。”

江瀛:“回哪裏?”

葉初陽:“你這兩天不能回家,不是說好了去我家住嗎?”

江瀛卻說:“不麻煩了,我住酒店。”

電話被挂斷了,葉初陽舉着手機懵了一會兒,然後一屁股坐在走廊邊的長椅上,捂着臉,懊惱得想死。

海陽很快找過來了,道:“初陽,告訴你件事兒,初陽?”

葉初陽不理他,他就輕輕推葉初陽肩膀,葉初陽捂着臉從指縫裏擠出三個字:“都怪你。”

海陽:“咋就突然怪上我了?我幹啥了?”

這三十二年以來,葉初陽頭一次沖海陽發脾氣:“都怪你問我那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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