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Part Two

海底沒有玫瑰。

那種精致而脆弱的花朵根本無法适應深海的惡劣環境。

無光,高壓,低溫,鹽水,每一樣都能将它摧毀成枯泥。

所以,想要培育出一朵能永遠存活在海水中的玫瑰的确需要花費不少心思。

但好在成品足夠漂亮,鮮濃豔烈的一抹深紅,靜靜綻放在淺藍水層之下,仿佛血珠澆灌凝成,被完全透明的深海冰晶封存在內。

像某種活着的标本一樣,又美又古怪。

而如今,它被摔碎了,冰晶層四分五裂,碎片和水流到處都是,花朵也潮濕着聳拉在地上。

這就是蒂亞戈和加百列剛進門時看到的。

負責看守的天使将手裏束縛着澤西惡魔的封靈鎖進一步收緊,轉頭看清來人後立刻躬身行禮:“海神冕下,天使長。”

話音剛落,趁隙得以活動的澤西惡魔立刻咆哮着撞開身旁的天使,揚起帶着尖銳倒鈎的長尾就朝門口的蒂亞戈揮刺而去。

加百列啧一聲,剛想動手,卻看到在尾刺即将靠近蒂亞戈的前一刻,空氣中陡然凝結出大片堅硬寒霜,瞬間遏停它的攻擊。

蒂亞戈歪頭,白金長發順着肩線滑落而下,嘴角線條抿平成直線。

他先是看向地上的破碎水晶和玫瑰,又擡眼望着已經被封凍住了半邊身體的澤西惡魔,單手抄在褲袋裏,神情比那些冰霜還要空白冷漠:“要鬧脾氣也不會看着點什麽該碰什麽不該碰的嗎?”

“冕下……”

守衛天使剛說出一個詞就被加百列用眼神制止。他很快退讓到一旁,不再發出任何聲音。

蒂亞戈撿起地上的玫瑰別在胸前口袋處,輕一揮手,将已經被寒冰和封靈鎖束縛得動彈不得的澤西惡魔翻轉幾圈拉近到面前,上下打量一遍:“傷得挺嚴重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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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和警衛處天使拼死搏鬥過的緣故,這只惡魔的身上有着許多大大小小肉眼可見的猙獰傷口,綠色的血液黏膩成堅硬黑痂,又因為剛才的掙紮而逐漸破裂開。

它氣息奄奄地瞪着蒂亞戈,漆黑眼瞳裏渙散無光。

“一般來講,如果遇到特別嚴重的傷員,我都會先治好他們再談審判和定罪的事。”

蒂亞戈不徐不疾地說着,擡手将地上的冰晶碎片重凝成一把纖薄發亮的利刃,輕輕點在它被軟甲保護着的頸椎處,表情和語氣一樣寡淡:“但是你剛剛弄壞了我費力準備的禮物,所以我也就沒心情去做那些了。一會兒我會把冰禁術撤掉,沒了低溫做緩解的話,毀掉魔髓的時候可能會挺疼的。”

“可那也沒辦法。”

刀尖刺破軟甲紮進皮膚,沁冷神力立刻蔓延開,緊緊鎖住魔髓,只差稍微用力便能将它折斷。

他微微一笑:“忍着點吧。”

……

如果要說後來的一切到底是從哪裏開始的,柏妮絲一定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此時此刻,或者在聽到假釋期将要去人類世界的時候,卻依然毫不猶豫地點頭答應的那一瞬間。

所以說,在一個地方與世隔絕久了,會因為信息不對稱而導致許多問題這件事是真的。

要知道在她還沒有被抓進隕罪園以前,她就已經去過海岸邊的人類王國許多次。因此在聽到加百列說出目的地的時候,柏妮絲就已經想好了該如何盛裝出席,以示尊重。

畢竟,雖然她如今還沒有徹底恢複自由,也被禁止使用任何高階魔力,但給自己弄套像樣的衣服還是不成問題的。

只是當她穿着一身綴着緞帶和蕾絲邊的素黑宮廷裙,頭上戴着頂插有羽毛和玫瑰的絲絨帽子,站在人來人往的地鐵口,被路過的每個人投以或奇怪或驚豔的目光注視時。來自神明的惡意以及一定有什麽地方不對的惡寒感覺,瞬間就清晰到尖銳了起來。

很顯然,眼前的這個人類世界跟自己記憶裏的完全沒有任何相似,不管是從着裝還是其他。

至少在她的認知裏,人類是不會把自己塞進一個造型奇怪的盒子,然後用一種匪夷所思的方式驅動着四個輪子高速移動的。

這它馬哈魚的是魔法,休想騙我!

看着面前種種無法理解的一切,柏妮絲僅僅驚慌了片刻後就鎮定下來,将他們都歸結為隕罪園對自己的考驗。

開玩笑,再怎麽說她也是被刻印在十二罪柱上的海·全靠前輩光環死撐·跟她自身并沒有半毛錢關系·巫,曾經淵海神域裏唯一的君主級大惡魔,又在隕罪園進(鹹)修(魚)了五十四年,早就已經身經百戰經驗豐富,怎麽可能被這麽一點場面就震懾到。

想到這裏,柏妮絲立刻換上一幅惡魔面對人類時該有的标準反派面孔,對每一個看向她的人都投以兇惡的回瞪。

緊接着,她又意識到自己如今還在假釋期,應該顯得友善一些才對。

于是她試着調整了一下面部肌肉,眨眨眼,勉強扯出一個自認為“親切又不失高傲,優雅又飽含熱情,端莊又略帶俏皮”的笑容。

矗立在路邊的紅綠燈變成了綠色,加百列穿過天地間那層發灰的雨霧,脫離熙熙攘攘的人群從對面馬路走過裏,站定在她不遠處,雙手抄在制服的口袋裏,被魔力隐掩蓋為深棕色的眼睛波瀾不驚地看着她:“你抽筋了嗎?”

不然為什麽一直在嘴角抽搐,還穿着這麽不合時宜的一身衣服。

柏妮絲竭力忍住沖對方翻白眼的沖動,轉而伸出細白的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多謝關心,我好着呢。倒是為難你們,居然搞出這麽一個奇奇怪怪的地方來考驗我。”

說着,她還特別好心情地朝一旁舉着一塊不知道是什麽東西的玩意兒朝自己對準,還發出一連串奇怪咔嚓聲的少女揮揮手:“如何,我表現得還讓你滿意嗎?”

“什麽考驗?”

“你不想明說也可以,不過我可是已經徹底洗心革面一心向善的好海巫,是不會随便傷害人類的。”

“……抓緊時間吧。”加百列沒打算跟她多說什麽,徑直朝地鐵入口走進去,“海洋觀測研究中心離這兒挺遠的。”

“什麽中心?”柏妮絲茫然地跟上去,雲裏霧裏地通過安檢,最後坐定在地鐵內,看着窗外高架橋以下的筆直公路還有川流不息的四輪鐵盒子,“這兒真棒,離人類世界有多遠?”

加百列瞥她一眼,虧得她說的是異族通用語,這裏沒有一個人類能聽懂。

“這裏就是人類世界。”他回答。

“什……诶?!”

地鐵開動了,柏妮絲順着慣性滑了一下,緊接着便看到外面的景物都開始飛快朝後退。

初夏的雨水落得密集又輕盈,灑在車窗上織成霧蒙蒙的一片,爾後又被高速行駛所帶來的氣流卷擦得幹淨。外面都是一片煙雨迷蒙的陰霾,車窗卻始終保持着清亮,看到不斷變化的景物像是被滴落在水裏的油彩,有種奇異難辨的美麗。

她貼在玻璃上朝外努力張望,時不時還說着一些讓人完全聽不懂的語言,引得周圍的人類紛紛朝她看去,像是在集體圍觀什麽神經病那樣,各自臉上都呈現出不同程度的同情和惋惜。

大概意思是“小姑娘模樣長得倒是漂亮,可惜腦子不好使,是個傻的”。

察覺到周圍人的目光聚集點後,加百列便不動聲色地朝旁邊的空位挪動一下,和柏妮絲保持着一段距離來假裝根本不認識對方。

下了地鐵後再走十來分鐘便是海洋觀測研究中心,天空依舊陰雲厚重,只偶爾有蒼白的微光流竄在雲塊縫隙間,細密的雨水不斷沙沙沙。

柏妮絲提着裙擺,一路小跑踩着水花跟在加百列身後:“你剛剛說這裏是人類世界,什麽意思?我之前來的時候可完全不是這樣。人類別說是讓一個長着四個輪子的奇怪盒子飛起來,就連想讓長着四個蹄子的豬飛起來都不可能。”

“那是汽車。”加百列糾正。

“……這是這個世界的生靈對豬的愛稱嗎?”

他停頓半秒,分不清是絕望還是無語地閉下眼睛,兀自岔開話題:“這裏就是人類世界,但不是你以為的那個。關于這點我不做解釋,一會兒等你見到了你該見的以後,他會詳細告訴你。我只是負責監督你,順便帶路。所以,閉嘴!”

柏妮絲皺皺鼻子,揚起臉偷瞄一眼對方在細雨中顯得格外白淨卻也淩厲的側臉:“我還以為天使都是與人為善溫柔可人的生物。”

“你是惡魔。”

“……你這是種族歧視。”

再拐過一個彎後就是研究中心了,加百列快步走進大門,身後的柏妮絲則因為裙擺寬度的關系,在僅容單人通過的側門門口頗為艱難地才能擠進來。

“他在等你了。”加百列回頭。

“誰?”

“負責你假釋期考核的。”

“我以為是你。”

“我說過了,我是督察官。”

“這聽起來完全像是一回事啊。”

“他負責決定你的假釋期表現是否通過。而我負責在你有任何不合格跡象的時候,自行決定把你抓回監獄或者就地處決,明白了嗎?”

“……深刻至極,長官。”

然而她錯了,真正深刻至極的還在後面。

如果說在跟着加百列來到海洋生态模拟區之前,所有一切都還在柏妮絲勉強劈個叉就能接受的範圍內。那從她站在那片連接着外海的半封閉水域邊,看到那個極為熟悉的背影的時候,整個世界就轟然裂開了。

坐在水岸邊的少年正在治療一頭受傷的虎鯨。

他有一頭垂長光順的白金色長發,和一條鱗片冰藍的修長魚尾,從腰部的深色開始,逐漸演變成尾尖的淺淡。

加百列站在水域另一邊朝他單膝下跪,右手貼在心口處行禮:“海神冕下,我已經将0331帶來了。”

“辛苦你跑一趟了,外面又正在下雨,确實不是個好天氣。”蒂亞戈笑下,伸手拍拍已經恢複得差不多的虎鯨,嗓音清冽溫柔。

“應該的。”

柏妮絲完全沒聽見他們在說什麽,只整個魔僵直着身體站在原地,目光驚恐到呆滞地望着不遠處的人魚少年,和他湛藍如洗的眼睛正好對上。

雨勢在逐漸變大,持續不斷地敲打在高高的玻璃拱頂上,成為這裏唯一活着的聲音,盛大到接近嘈雜,最後又不斷凋零在沉寂到詭異的空氣裏。

柏妮絲看到他在灰光暗淡裏的臉孔,還清晰殘留着海水留下的濕潤痕跡,每一分都精細絕豔到無可挑剔,就像是一幅沉入水中遙不可及的油畫,随時會消散開,美得虛幻又驚豔無比。

“好久不見,柏妮絲。”他說。

這句話像針一樣刺進柏妮絲的耳膜,帶着種清晰的尖銳刺痛将她的意識拉回現實。

“見了天它博愛衆生的使了,為什麽你,你為什麽會,會……”她下意識地後退一步,緊接着想起加百列剛才說的關于假釋期考核的事,頓時有種當初被迫成為海巫時的絕望。

“別告訴我那什麽決定我合不合格的就是他!”柏妮絲深吸一口氣,淺綠色的眸子因為過于強烈的情緒波動而顯得有些虛浮的發亮,只死死盯着身側的天使長。

她錯了,隕罪園的監/禁對她原來根本不是懲罰,而是貼心的保護,并且還是會提供愛心三餐和奢華單人住宿的那種。

所以她現在申請回監獄去還來得及嗎?

早知道她剛才就該在地鐵口直接逮幾個小孩來做個兒童手抓飯,好讓加百列直接把她和她的罪孽一起踹回監獄裏去安享晚年。

加百列看她一眼,然後轉向水岸對面的少年神祇:“您說得對,她真的是這個反應。”

柏妮絲愣了愣,突然反應過來自己是被騙進了一個巨大的陷阱:“所以你們是故意的吧?說什麽假釋出獄,其實就是為了把我騙出來然後趁機殺掉報仇雪恨。”

“別擔心,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蒂亞戈擡手微挑,泛着冷冷藍光的海水立刻順着魔力的引導升旋起來。

魚尾化作雙腿,海水凝聚成潔白衣衫穿蓋在他身上。

他踩着波瀾不定的水面,一步步如履平地的朝水岸對面走過來,臉上的神情依舊是溫良無害的。

柏妮絲恐慌地僵在原地,視線下意識地朝門口瞟去,同時無比懊悔自己當初怎麽就沒有被處以極刑。

誰能想到她剛出獄就能遇到自己曾經處心積慮謀騙過,還因此被抓進監獄服刑的人魚。

而且對方如今還順利承襲了神位,這要是新仇舊恨一起算,自己又被咒印束縛着動用不了高階魔法……

柏妮絲越想越覺得要涼,忍不住打個抖,将腦子裏那些亂七八糟的回憶都搖頭甩掉,縮起肩膀準備開溜。

跑不跑得了是能力問題,但是跑不跑是态度問題。

就算知道不可能,可掙紮一下的求生欲還是要有的。

想到這裏,她立刻瞬移到門口準備奪路而逃。

卻在即将踏出大門的時候,被一道波光閃爍的海浪給兜頭淋了個正着。

水珠在觸碰到她的瞬間便彌散開,像是被抛灑而出的無數透明水晶,很快又消失在空氣裏。

柏妮絲收回本能凝聚在掌心間的幽綠光絲,這才發現剛剛那陣海浪并不是什麽攻擊性魔法,只是幫她把身上那套過于繁複的打扮給徹底改變了一下。

“這個地方跟你以前去過的人類王國完全不一樣,所以,你還是換一身衣服比較好。”說完,蒂亞戈又補充到,“當然,我并不是說你穿裙子不好看。”

柏妮絲愣了下,看到玻璃門上映出的自己已經完全換了個樣子。原本藏匿在寬大帽子下的漆黑長發完全垂散下來,身上的累贅長裙也變成了一套極為簡練的墨綠衛衣黑牛仔褲,脖頸上還挂着一個印有她看不懂的文字的胸卡。

過多的震驚讓她開始莫名其妙地關注起一些根本沒必要的問題。

她茫然地指了指自己胸前的胸卡:“這是什麽?”

“研究中心的出入門禁卡。”蒂亞戈解釋,随手接過加百列遞給他的白色外套,“跟我來吧。”

他走到門口,推開門,轉頭看到柏妮絲依舊站在原地不動,于是說:“你不是想知道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嗎?”

“事實上……”她試着一點點将他們之間的距離拉開,然後鼓起勇氣去直視着對方那雙湛藍的眼睛,盡可能自然地說到,“我只是在想,有沒有可能,我可以主動申請回到隕罪園去?畢竟……怎麽說呢,我突然發現,我好像對于我可愛的單人水泡泡房間産生了難以割舍的感情。而且,我還挺想念那兒的飛魚晚餐的。”

“你從來都不喜歡吃飛魚,柏妮絲。你說過它們的味道嘗起來就跟裹了海沙的腐爛藻類一樣。”蒂亞戈淡淡地拆穿她,清澈藍瞳裏浮湧出一層薄薄的暗色,像是烏雲凝聚下的海面。

“我有這麽說過嗎?我都不記得了。”柏妮絲用盡全力扯了扯嘴角,感覺自己笑得估計跟哭差不多。

“或者你只是不想在我面前承認而已,對嗎?”

“……”麻煩你不要用這麽溫和的語氣問這麽尖銳的問題啊,太詭異了!

加百列看了看這位新繼位不久的少年海神,又看了看一旁剛被放出來的惡魔,忽然有種罪案卷宗很可能不如他以為的那麽可靠的感覺。

因為按照他所了解的信息,柏妮絲當初之所以被抓進隕罪園,就是因為她曾經試圖從蒂亞戈身上騙取海洋之心。

她差點就做到了,還幾乎殺死了蒂亞戈。

要知道,海洋之心是舊紀神在隕滅前,用自身全部力量所凝鑄出的兩件珍寶之一,也是整個海洋得以永恒存續的魔力來源。只要誰擁有它便會擁有海神之位,成為世間僅存的兩位至高神之一。而在蒂亞戈出生之前,海洋之心也從未擇主過。

因此,柏妮絲當初的行為可以說是極端不可饒恕。

被抓後,她對自己所做的一切都供認不諱,也不做任何辯解,罪案就這麽定了下來。

她被前海皇稱為“最惡毒的海巫”“海族永遠的仇家”,并且有他在的一天,他都不會允許柏妮絲踏出隕罪園半步。

可誰知,蒂亞戈在承襲神位後卻将她放了出來。

雖然是為了一些不得不這麽做的原因。

但他們倆之間的相處氣氛也實在太奇怪了。

加百列再度看向柏妮絲,看到她在短暫的沉默後,迅速眨眨眼,将視線移向了別的地方,浸着層薄光的眼睛宛如一對沒有生氣的玻璃珠,淺綠到空曠。

“那麽,跟我來吧。”蒂亞戈松開門把手,轉身走向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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