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Part six
這已經是西多羅夫第六次朝自己這邊看過來了,就在他們從監測中心大門走到收容所的短短幾分鐘內。
柏妮絲撚碎掉落在袖口上的幾片脆硬霜花,努力在回憶裏搜刮着任何可能與對方有關的記憶,卻發現自己确實一點也想不起來了。
因為按照她以前的習慣,若是要離海上岸去到人類王國,那只會是兩種情況:
要麽是突然又想要收集更多的漂亮珍寶回來,要麽就是為了收債,根本沒去刻意記過什麽人。
畢竟作為一名海巫,雖然這個頭銜早已經是臭名昭著,但依舊會有源源不斷的生靈來找她交易——想要擁有一副人類外表的;想要能夠朝誰誰報仇的;甚至是想要擺脫海族身份化為人類,去追求所謂靈魂與愛情的,數不勝數,她根本不可能去記住每一個。
更何況,這其中的絕大多數都只是她還跟在烏蘇拉身邊的時候所看到的而已。真正在她自己成為海巫後接觸并且交易過的生靈其實很少,她就更加不可能有什麽印象了。
柏妮絲想到這裏,忍不住有些嘆氣。想她成為海巫一共五十六年,居然有五十四年都是在監獄裏度過的。
真是說出去都丢惡魔的臉。
不過顯然柴郡貓和密林酒吧的調酒師紅心傑克不這麽認為,他們一致覺得柏妮絲應該算是除初代海巫以外,最該被所有生靈記住的一個。
“你要知道,可不是每個惡魔都有那個勇氣和能力敢去招惹人魚族的。更別說是繼承了海洋之心的皇儲,未來的海神。”柴郡貓浮在半空,翹起尾巴支着頭,似笑非笑地說。
紅心傑克認同他的看法并且補充:“而且你還差點就真的成功了。就憑這件壯舉,你就可以贏過絕大多數的惡魔!”
柏妮絲咬着吸管皺起眉尖,目光審視地望向他們:“這是誇贊嗎?我怎麽聽着這麽別扭。”
“當然是誇贊。”來自紅白王後對立陣營的兩位代表,首次在對同一件事的看法上達成空前一致。
“更何況,你現在的傳奇經歷已經再次豐富了。”柴郡貓半睜着那雙碧色豎瞳,漂浮在半空中繼續說到,“想想看,你不僅能從隕罪園裏出來,還能帶着你過去的壯舉跟在海神和天使長身邊,并且一直保持肢體健全。”
柏妮絲沉默片刻,擡起隐藏着禿禿魔咒的手按在柴郡貓的頭頂,一氣呵成地從頭薅到尾。
據說從當天下午開始,就再也沒有人見過柴郡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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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他喜不喜歡自己為他做的新造型,柏妮絲漫無邊際地想着,同時注意到西多羅夫已經向她投來了第七次注視。
察覺到他時不時的轉頭,以及在這種過于頻繁的關注下開始表現得有些不太自在的柏妮絲,蒂亞戈很适時地開口挑破了氣氛裏的過分安靜:“那個變異體現在情況怎麽樣?”
“回冕下,他之前的傷勢已經基本恢複了。所以為了安全起見,我們将他轉移到了絕對監控區。”跟在加百列身後的遠東駐守天使——布雷克很快回答。
“有查清是由什麽生物變異來的嗎?”
“初步推測是逆戟鯨。并在通過後續的觀察,我們也在它身上發現了強烈的魔力反應。只是……”
說到這裏的時候,布雷克停頓一下,似乎有些猶豫。
加百列注意到他的遲疑,問:“只是什麽?”
“只是,我們同時也發現,這次的變異體明顯是被其他生靈改造來的,和由于緯度空洞影響成為的變異體很不一樣。”
這天使剛剛是看了我一眼嗎?柏妮絲敏銳察覺到布雷克那極快地一瞥,微微扯了下嘴角,基本能理解對方的心情。
畢竟從常識來看,海巫這種惡魔是根本不可能和他們出現在同一個陣營裏的。甚至聯想一下當初發生過的事,她都不應該繼續活着才對。
這個世界果然越來越崩壞了,布雷克默默腹诽。
蒂亞戈思索片刻,垂在身側的手指輕輕點了兩下,臉上依舊平靜:“是什麽做的,有推測嗎?”
“目前我們只能猜想是和那艘幽靈船有關,因為只要是幽靈船出現的時候,同一片海域裏總是會有這些變異體伴随現身。而且從擁有異化一定數量的其他生靈的魔力這點來看,至少都得是封主級別的惡魔。”
所以這就是不同種族之間思考模式差異的問題了。
天使們似乎總是習慣性地會先從是誰做的這個角度去考慮,而不是怎麽做的。
要知道,封主級別以上的惡魔能做到這一點确實沒錯,但許多魔藥其實也可以。
柏妮絲這麽想着,有些糾結到底要不要提醒他們這件事。但轉念一想,反正自己已經聲名狼藉,再怎麽努力當塊沉默乖巧的背景板也不會有什麽改善,還不如努力建言獻策洗白形象。
最重要的是,洗白在蒂亞戈心裏的形象。
雖然,她自己其實也摸不準蒂亞戈到底怎麽看她的就對了。
他如今的性情和以前好像一樣又完全不同,柏妮絲實在沒什麽把握能完全猜中他的想法。
于是,在走進絕對監控區以後,她主動加入了這個話題,接着布雷克的話補充到:“除此之外,也有可能是因為魔藥的緣故。據我所知,這樣的魔藥可能有幾十種。而且越是精密複雜的魔藥,越不容易在使用對象身上留下痕跡。但只要你足夠了解它們的特性,還是能夠發現一些線索的。”
她說完,周圍的幾個人忽然同時轉頭看向她,臉上神色各異。
柏妮絲愣一下,迅速在腦海裏回放一遍自己剛剛說過的話,然後解釋:“當然了,我不是在質疑你們的觀察力,只是說……”
她說到這兒的時候停頓了一下,像是暫時沒想好該用一個什麽合适的解釋。倒是蒂亞戈主動接過她的話,還點頭認可到:“确實也有這種可能,你說得沒錯。”
緊接着,他繼續問:“那如果是某種魔藥造成的,你能辨認出來嗎?”
“我想應該可以。”她點頭。
“那就麻煩你了。如果能盡快弄清楚造成這種變異體在鄂霍次克海出現的原因,就能進一步确認操縱幽靈船的生物到底是什麽了,還好有你在。”
他說這話時的态度實在太過自然,語氣也如一貫那樣清和溫潤,甚至是帶着種奇怪的親切,就像是在和一個特別熟悉所以不設防的老朋友在随意攀談那樣,反而讓柏妮絲一時間不知道該回應,只能下意識地偏頭看向對方,淺綠眼瞳裏呈現出一種複雜的茫然。
怎麽說呢,就算人魚是天性溫柔的海洋種族,那也不代表他們是可以被任意挑釁或者欺騙的。相反,人魚在以溫柔和超高靈智著稱的同時,也因為他們有仇必報的作風而聞名。
所以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們甚至比許多惡魔還要讓人畏懼。
畢竟,不怕瘋子有手段,就怕變态有心機啊。
所以這也是為什麽柏妮絲一直覺得,如果有生之年她和蒂亞戈再見到,那絕對是一個勢不兩立腥風血雨你死我活的抛頭顱灑熱血全屏馬賽克的場景。
然而事實比她想的詭異多了。
好在不止是她,除了加百列以外,周圍其他人臉上的表情也都和柏妮絲差不多,像是完全理解不了這到底是什麽情況。
這樣也好。柏妮絲想,大家一起搞不清楚狀況總比自己一個人跟不上節奏好。
最後一扇大門打開後,撲面而來的光色便由外面的冷白轉為了淡藍,那是從水層以下穿透出來的光源。
“就是這裏了,冕下。”布雷克走到水岸邊,指向那片暫時看起來還算平靜的海水池,“因為變異體具有一定的攻擊性,所以一直被封靈鎖束縛着。”
隔着淺藍的海水,柏妮絲看到那頭被改造出的變異體逆戟鯨就被封靈鎖困在水底。
它的體型比普通逆戟鯨大了三四倍,原本應該光滑漂亮的黑白皮膚上生長着許多類似海葵觸/手的青灰色尖銳甲刀。脊骨格外突出,一節一節延伸到尾部,看起來就像一條帶着尖勾的長鞭。
當負責守衛的兩名天使牽動封靈鎖試圖将它從池底拉起來的時候,變異體抗拒得極為激烈。海水不斷從池內激蕩泛濫開,尖利刺耳的咆哮聲從水底一陣陣傳來。
過于洶湧的海浪卷襲而起,沖撞上岸堤,化作漫天大雨朝四面八方潑灑去,卻在蒂亞戈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裏被悉數凍結在空中,像是一瞬間被遏停了時間。
蒂亞戈伸手撥開那些停滞在空氣裏的透明冰珠,朝下望着那頭還在試圖咬斷封靈鎖的變異體,長睫陰影落入眸中,瞳色黯藍到近乎凜冽,語氣淡淡地警告到:“差不多就行了。再鬧脾氣,我就親自動手把你撈上來。”
到底是海神分體,即使現在的蒂亞戈并不具備完全的神力與神格,那也是自有其威懾力在的。
也難怪就在他話音剛落後的幾秒內,那頭剛剛還兇殘狂暴到像是要和守衛天使同歸于盡的變異體竟然真的慢慢安靜了下來,任由自己被天使拖出水面,像條鹹魚一樣躺在岸邊一動不動。
“拜托你了,柏妮絲。”蒂亞戈說着,側身給她讓開位置。
柏妮絲給它仔細檢查了一遍,發現确實如布雷克所說,這頭逆戟鯨是被改造成現在這副模樣的。
但不是用的魔藥,而是某種極為罕見的詛咒。
這個發現讓她有些驚訝,旋即皺起眉尖。
蒂亞戈注意到她的表情變化,問:“有眉目了嗎?”
“這是詛咒造成的。”柏妮絲臉色不太好地回答,“而且不是海族,是來自其他種族的惡魔。”
“你怎麽知道?”布雷克忍不住問,總覺得對方這種過于篤定的态度有些過分輕率。
柏妮絲聳聳肩,盡量簡潔地解釋:“你們也知道,并不是所有惡魔都擁有詛咒的能力。就拿海族的惡魔來說,能做到這種程度的只有我。但是很顯然我沒有這個下手的時間和動機,要價也特別貴。所以這不會是海族惡魔做的。”
“要價?”
布雷克困惑地重複,一旁的西多羅夫則下意識地伸手想要去摸口袋裏的手卷煙,但很快又克制住,只伸手撓了撓蓄着濃密灰白胡子的下颌。
“拿貨辦事。”柏妮絲簡潔地解釋,“對方提要求,我們開價,各取所需。”
小企鵝迷瞪瞪地望着她,似乎是才意識到這個黑發綠眸的少女是個海族惡魔,連忙朝布雷克身後縮了縮,試圖藏在他的潔白羽翼下。
“如果是陸地上的生靈,那找起來就相對要麻煩多了。”蒂亞戈垂眸思索片刻,接着朝加百列問,“你們有目前定居在這片地區的栖陸生靈名單嗎?”
“回冕下,有的。”加百列點頭。
“那就先将他們排查一遍,縮小可能範圍。另外,把所有人類世界拍攝到這次幽靈船事件的錄像都找出來,還有遇難者的屍檢報告,也一并拿過來。”
蒂亞戈一邊說着,一邊擡手覆上變異體的前額,冰藍近白的光暈一圈圈擴散開。詛咒消除的瞬間,變異體也恢複了它原本的模樣。
重獲新生的逆戟鯨歡快地撲騰了一圈,極盡親昵地歪頭蹭着蒂亞戈的掌心,沖他撒嬌般軟聲叫着。
“遵命,冕下。”加百列躬身答應到。
柏妮絲蹲在原地,有些不可思議地看着海水池裏已經完全恢複正常的逆戟鯨,又看向那個總是溫和如水的漂亮少年,腦海裏再次浮現出烏蘇拉最後對她說過的話:
“每一個海巫都會無可避免地走向異化的結局,這是伴随在我們魔力中的血脈詛咒。
強大的魔力會腐蝕海巫的軀體,直到将他變為一頭沒有理智的怪物。
只有奪得海洋之心才能解脫……”
她眨眨眼,很快切斷記憶,強迫自己不去回想接下來的畫面,忽略那些因為被迫成為海巫而瀕臨崩潰的憤怒和恐慌。
強行搶奪海洋之心是什麽後果她已經很清楚了,也是由于那時候她正因為完全控制不住海巫自身的魔力而陷入瘋狂,所以才有膽量敢朝蒂亞戈下手。
至于她都幹了些什麽,其實她自己也沒有多少清晰的印象了。
而等她完全清醒過來的時候,她就已經被關進隕罪園裏了。
所以,有沒有可能在不搶奪海洋之心的前提下,讓蒂亞戈幫她把這種一直如夢魇般糾纏折磨着她的血脈詛咒解開呢?
就像他幫這頭逆戟鯨恢複正常一樣。
只有徹底擺脫了這種血脈詛咒,她才能真正自由安心地活着。否則不管是逃跑還是回到隕罪園,她将來的下場都是一樣的。
異化,變成怪物,然後被處決。
對于自己這種幾乎完全注定的結局,柏妮絲一直都是很清楚的,也曾徹底接受了這樣的宿命,不再做無謂的掙紮。
如果她沒有離開隕罪園,沒有在今天看到蒂亞戈能如此輕易就将那頭逆戟鯨身上的複雜詛咒解開,也許她還是會繼續認命下去。
可是,她現在已經看到了,也就再次找到了也許能夠做到兩全的解決辦法,那種沉寂多年的求生欲/望也由此再次萌發了出來。
和歷任的海巫不同,柏妮絲對海洋之心以及那所謂至高無上的神位和統治權毫無想法,她只是想要安安心心地活下去,僅此而已。
只是,按照她和蒂亞戈目前的關系來看,想要讓他幫忙實在太困難。
唯一的辦法就只能暫時放棄半途跑路的想法留下來,然後像人類網絡上的那些游戲攻略一樣狂刷洗白值和好感度。并且趁蒂亞戈回歸本體神位,恢複所有那些該記得不該記得的記憶以前,努力忽悠他幫自己解開詛咒。
這是最好的辦法,不然,等他将來以全神格狀态蘇醒的時候,自己怕不是連跑都來不及跑就被捏扁了。
這麽想着,柏妮絲忽然聽到蒂亞戈叫自己名字的聲音,連忙起身應一聲:“怎麽了?”
“一起去看看那些錄像和報告嗎?”
“好啊。”
目送着他們離開後,布雷克終于忍不住向加百列提出疑問:“那個,長官,我不确定消息是否有誤,所以……她真的就是最近剛假釋出獄的0331號海巫?”
“是。”加百列表情不變地回答。
“那為什麽……我是說,她明明做了那些事……為什麽冕下看起來好像一點也不介意,甚至還挺相信她的樣子?”
加百列被對方的問題問得沉默片刻,像是同樣覺得無法理解,但很快又面無表情,只瞥他一眼:“去排查已登記的所有生靈。你只需要做好這個就夠了。”
“是,長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