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Part seven
已經看過了前面三段錄像,所以當鏡頭再次轉向那艘即将從扭曲濃霧裏行駛而出的巨船時,柏妮絲就基本已經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驚慌失措的人群,翻騰洶湧的海浪,陰雲密布到仿佛随時會垮塌下來的天空,還有不斷搖晃到頭暈的無意義混雜畫面。
她揉揉脖子,收回視線轉向一旁的蒂亞戈,看到他依舊保持着剛坐下的姿勢,一動不動地盯着那些不算多清晰的畫面。
由于受拍攝者自身影響的原因,基本所有錄像一旦進行到中段的時候就會變得非常混亂。鏡頭被高過船頭的海浪沖刷過,屏幕上全是渾濁發灰的水流。還有急促淩亂的腳步聲,此起彼伏的尖叫聲,根本分不清輪廓的無數混亂人影。
那艘幽靈船矗立在狂風險浪的中央巋然不動,像頭通體漆黑的巍峨巨獸,随時準備将海面上的所有活物卷托進水底碾碎。
也許是發現了什麽值得注意的地方,蒂亞戈将錄像往回退了幾秒,反複看了兩三次再按下定格,盯着畫面中的某個模糊角落看了好一會兒,似乎是在仔細回想着什麽,曲起的指節擱在白淨下颌尖處輕輕點了幾下。
淺淺日光穿透紗簾落入他的眼底,像一簇火苗将虹膜倏地點亮,映透出深淺交織的湛藍色,讓人很容易聯想到落日垂濃下的海面,漂亮得不可思議。
不管是在海底還是陸地上,柏妮絲都見過許多擁有藍色眼睛的生靈,但是沒有哪一個能和蒂亞戈相比。那種色澤純透到只是和他對視着,就仿佛能切身感受到海水的波瀾與細膩光感。
說起來,自己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最先注意到的也是他的眼睛。
“這是幻影。”蒂亞戈忽然開口,拉回了柏妮絲的注意力,目光依舊放在那幅定格的畫面上,“它的本體并不是錄像裏的這艘船,所以不會受海浪和風向影響。你看這裏。”
他邊說着,邊側傾身體朝她靠過來,将錄像裏的異常之處指給她看。冰涼長發随着他的動作滑落肩膀,軟軟擦過柏妮絲的臉頰,像是被指尖沿着臉廓輕輕撫摸而下,帶來一陣細微的癢。
柏妮絲不自在地輕微瑟縮一下,順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發現了一些細節上的異常。
“這麽說,控制着幽靈船的其實是一個會用幻術的栖陸生靈。”
她試着從這個結果去更進一步地推論,卻在思考幾秒後很快意識到,自己認識的陸地生物并不多,會用幻術的更是只有柴郡貓和白王後兩個,實在想不出會是誰。
倒是那位警長。
柏妮絲回想起剛才他臉上那種明顯不算自然的神情以及時不時的注視,主動問起到:“說起來,那位西多羅夫警長也是來自原世界的人吧?他看起來好像認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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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原本是馬其頓國專為人類皇室服務的獵戶,家族世代都以此為生,因此和月霧森林的木精靈有着密切聯系,祖上似乎是有矮樹人的血統,也是最早來到新世界的生靈之一。”蒂亞戈簡短解釋,而後又像是想起來什麽似的,補充,“你的朋友應該跟他很熟悉。”
“朋友?”柏妮絲有些生硬地重複一遍,總覺得對她來說,這個詞已經太過遙遠且陌生。
“密林酒吧那位麗貝卡小姐。”他說着,擡起手指隔空将大門打開,轉頭朝正站在門口準備敲門的加百列清淺一笑,“進來吧。”
聽他說到這兒,柏妮絲總算回想起來了。
馬克西姆·西多羅夫,那位在人類王國裏頗有名聲的勇士,靠着一把斧頭從魔狼口中救下了一個穿着紅鬥篷的小女孩。
據說那把斧頭是由木精靈打造,擁有非凡的殺傷性魔力。
而自己和他也确實見過,就在柴郡貓的店鋪裏。對方用一把純金刀鞘,外表鑲滿鑽石的匕首給她做了交換。
換一顆可以以假亂真的人類心髒。
柏妮絲向來對寶石這種閃亮迷人的東西沒有抵抗力,當即就答應了下來,還特別負責地化身成了一個少女獵人,跟着西多羅夫一起去往了馬其頓王國的人類王宮當證人。證明那顆溫熱到還在淌血的鮮紅心髒,的确是從一個叫什麽什麽公主的人類女孩身上挖出來的,用的就是王後賞賜給他的那把黃金寶石匕首。
然而天知道那是誰,柏妮絲壓根就沒聽說過這個名字。
可能是那顆用魔力僞造出來的心髒不僅在視覺效果上足夠逼真,甚至看起來還有些過于鮮豔可口。那位暴虐古怪的王後在聽完他們的話後,當即決定了晚餐就要用這顆心髒作為食材。
由此可見,人類要是變态起來,還真是一點也不輸給惡魔。
倒是西多羅夫在聽到王後的決定後簡直被吓壞了,一直在反複朝柏妮絲确認那顆心髒到底是用什麽變來的,會不會出問題。
那時的柏妮絲已經完全沉浸在了得到一件新藏品的愉快裏,也沒打算朝對方詳細解釋,只随口胡謅說:“放心吧,我用的就是真實的人類心髒,能有什麽問題。”
果然,聽到這個回答以後,西多羅夫立刻用一副活見鬼的驚悚表情瞪着她。
現在看來,自己當初漫不經心說出的一個謊言恐怕已經在對方心裏留下了很深的陰影,怪不得他剛才一見到自己就像看到了什麽恐怖的噩夢一樣。
這麽想着,柏妮絲不帶多少遺憾地嘆口氣,伸手将蒂亞戈已經看過的一份屍檢報告拿起來,緊接着便是一愣。
彼得羅巴甫洛夫斯克的官方語言是俄語,這完全不在柏妮絲的涉獵範圍裏。她胡亂掃了兩眼又放下,決定等着他們做總結。
将所有報告都仔細翻看過一遍以後,蒂亞戈注意到其中的明顯異常之處,略微皺起眉尖:“幾乎所有人類的屍體上都有明顯的多處擦劃傷和踩踏傷,但是死亡原因卻是因為猝死?”
“每一個都是?”柏妮絲驚訝地問。
加百列點下頭,伸手落在一個柏妮絲完全看不懂的單詞上:“都是。除此之外,人類的法醫還從他們的胃裏發現了同一種東西。”
察覺到柏妮絲的滿臉茫然,蒂亞戈主動翻譯到:“蘋果。”
“所以,他們不僅是集體性猝死,而且還都在死前吃了蘋果?”柏妮絲難以置信地朝那些滿是奇怪符號的屍檢報告望了望,“難道就沒有人懷疑過是蘋果的問題?”
蒂亞戈沉思着将那些屍檢報告放回原位,緩慢轉動一下指間那枚銀環戒指,說:“從報告內容來看,這樣的死法很像是由某種幻術造成的。而且從錄像裏,我們剛才也推測出來,控制着這艘幽靈船的是一個擅用幻術和詛咒一類魔力的生靈。
但如果是用魔藥做的,那人類的檢測手段是無法發現的。而且這麽多人,每個遇難者的胃裏都有蘋果……”
說到這裏,他像是意識到什麽,擡眼看向加百列:“前幾次事故裏的遇難者有出現這種情況嗎?”
“回冕下,由于前幾次事故裏保留下來的完整遇難者遺體很少,錄像也幾乎沒有,只能通過同海族生靈的溝通來了解到一些當時發生的情況。至于和蘋果有關的細節,實在無從考證。”
“這樣啊。”蒂亞戈并不怎麽意外地略微颔首,指尖在光滑桌面上點兩下,“那這段時間裏,還有人類在附近海域活動嗎?”
“已經比以往要少許多了。但是彼得羅巴甫洛夫斯克的絕大部分經濟來源都是依靠着漁業和旅游業。其中捕魚權在上世紀蘇/聯/解/體以後就被如今的人類政府出售給了國外,如果強制全部停掉,那整個城市都會陷入經濟崩潰甚至動亂的局面。”
加百列說着,面上的表情卻依舊是一潭死水般的沉靜,說出來的話也聽不出他有任何擔憂之類的情緒,根本就是在機械地敘述。
“就像當初塞爾溫國的那場叛亂一樣?”柏妮絲大概代入了一下,試圖去仔細理解這種聽起來似乎很嚴重的後果。
塞爾溫是原世界裏的王國之一,它的著名并不是因為任何值得稱贊的原因,而是它曾經有一個嗜好用少女鮮血來沐浴的王後。
據說她每洗一次澡都要殺死至少兩個少女,屍體則直接投入暗河堆積在入海口。太過殘忍的行徑最終引發了那場叛亂。王後在一片唾罵與火焰中被送上斷頭臺,和她同黨的兩個吸血鬼則被教會公示處死。
加百列象征性地點下頭:“你也可以這麽理解。總之,幽靈船對這座城市造成的影響已經越來越嚴重。而其他地方的人類也已經開始關注這件事,甚至還威脅到了我們一貫的保密措施。所以這件事只能低調處理,越快越好。”
“消息會傳散得這麽快嗎?”柏妮絲有些驚訝。
“人類社會的網絡信息傳遞幾乎是實時的。雖然可以用各種手段進行封鎖或者改造,但是事情越嚴重,操作起來的難度也會越大。”
“好像明白了。”她似懂非懂地摸摸下颌,又接着說,“只不過,光憑目前知道的這些,我們還是沒法确定到底是什麽生靈做的,又不能一直叫停所有的海上活動。說不定,現在就已經有人在偷偷摸摸地出海了。”
作為一個旅游城市,彼得羅巴甫洛夫克斯最不缺的就是的私人□□服務。只要給的錢足夠,哪怕全城公告禁止出海總會有人願意接活。
畢竟這個地方人口本就不多,警力相對而言就更少了,根本不可能去封鎖所有海岸線。
加百列和她想得一樣,因此在她說出這個顧慮以後,很快回應到:“的确。而且目前遠東分部的天使數量太少,除了日常的活動以外,也無法兼顧其他,我會盡快從附近地區調派補充隊伍過來。”
“那就辛苦你了。”蒂亞戈說着,朝正在起身行禮的天使長态度溫和地笑了笑。
等到加百列離開房間時,他微微偏頭看向柏妮絲,發現她正盯着那片烙在窗棂邊的暮光殘影不說話,眉尖也皺着,淺綠眼睛裏蒙上層睫毛篩刷而下的陰影。
“怎麽了?”他問。
柏妮絲抿了抿唇,後仰靠在椅背上:“我在想,會用這種詛咒以及幻術的海族生靈,不可能是我不知道的。但如果是栖陸生靈,那他為什麽要選擇在海上朝人類下手,在陸地上不是更方便嗎?”
蒂亞戈眼睫半垂,思索幾秒後給出了自己的推測:“也許是因為陸地雖然行動方便,但同樣也受天使保護,他想要不留痕跡地做到同樣的事會很困難。而海洋的情況不一樣,天使很難管控到。再加上新世界的海洋水體污染程度有好有壞,我很難将其他海族分派到世界各地。”
“倒也是。”柏妮絲嘆口氣,繼而又望着他問,“你有想好怎麽做嗎?”
“是有個辦法。”
“什麽?”
“幽靈船不是喜歡朝人類游客下手嗎?那就給它這個機會。”蒂亞戈說着,擡手牽引起杯子裏的水不斷升騰起來,凝形在桌面上方,化作一幅透明波瀾的鄂霍次克海域圖。
漸漸的,那些代表着海域的水流進一步收縮,定格在其中一處。
就在全程最大港口的正西方,因為常年洋流穩定,不太受季風影響而被規劃成航海必經之路的地方。
“我之前看過遠東分部發來的幽靈船活動範圍記錄,這一帶是交叉區,也是它出現頻率最高的地方。”蒂亞戈指尖輕挑,一艘水化成的郵輪便懸浮在他的掌心間,最後又流淌回杯中,“已經沒有時間去等它再次出現了,我們得主動找到它。”
柏妮絲聽得眼睛一亮:“你是說假裝成人類,然後乘船出海制造邂逅?”
“邂逅這個詞不是這麽用的,柏妮絲。”蒂亞戈有點無奈地糾正,但還是接着肯定到,“不過你理解得的确沒錯,我們不能等着他下次再朝人類動手的時候才趕過去,那樣風險太大了。”
“那你想好派誰去了嗎?”她問。
接着,還沒等蒂亞戈回答,柏妮絲又主動開口道:“要不就讓我去吧?畢竟天使都是不怎麽适應海洋環境的,而其他海族生靈又太容易受到詛咒的影響。剛好我還比較合适,你覺得呢?”
畢竟将來可是要指望着他幫忙為自己解除詛咒的,不勤快點跟着一起熱心分憂可怎麽行。
雖然她不太擅長去做一名合格的海巫,但是要說到賣乖讨巧坑蒙拐騙之類的事,那柏妮絲簡直是太順手了。
她就是靠着這類本事才在烏蘇拉手裏成功求生到現在,可謂經驗豐富并且非常專業。
想到這裏,她繼續朝蒂亞戈說到:“反正我們現在不是還不能确定那些人類的死亡到底是因為幻術,還是魔藥或者別的什麽嗎?讓我去的話,說不定還能把這些也一并弄明白。”
“更何況,我現在是在假釋期內,不管去哪兒都會被你們找到,也用不了高階魔法,所以也不用擔心我會逃跑……”
柏妮絲一邊朝下說,一邊還在腦海裏努力挖掘着其他更加能讓自己形象朝一個正直可信的同伴靠近的理由,沒怎麽注意到面前少年臉上的微妙神色變化。
根本不用費力去揣測,蒂亞戈完全能立刻意識到柏妮絲這麽提議的原因,他實在太了解對方。
自從将她從隕罪園裏放出來重新見面以後,他就發現,每次他跟柏妮絲說話的時候,對方都不太敢看他。而且只要兩人之間的距離稍微一靠近,她就會下意識地繃緊身體,小心翼翼得讓他覺得有些好笑。
她總是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偏偏小破綻多得要命,跟從前比起來簡直一點長進都沒有。
因此,蒂亞戈也非常清楚,只有當柏妮絲另有所圖的時候,她才會顯得格外關心自己或者跟自己有關的東西,否則就總是一副恨不得海平線有多遠她就躲多遠的樣子。
從來都是這樣。
以前是,現在也是。
蒂亞戈沉默着,指甲無聲刮過透明水杯的杯身,清晰的冰紋立刻沿着他劃過的地方肆意又嚣張地凝結出來。
柏妮絲的解釋還在繼續,他一動不動地聽着,視線落在她忽隐忽現的雪白齒尖和嫣紅嘴唇上,聽覺卻将她的那些話全都屏蔽成雜音,像一盤水晶珠子在耳膜上毫無規律地相互碰撞。
末了,柏妮絲停下來,頗為期待地等着他回答,卻發現蒂亞戈只始終沉默地注視着她。
他的眼睛在失去了所有亮色之後,變得如同一對深不見底的藍洞,深濃近黑,瞳孔與虹膜漫作大片不透光的厚密水層,朝她無比沉重地壓迫下來。
生氣了?
柏妮絲被他盯得頭皮發麻,以為是自己說太多,連忙話鋒一轉,補救到:“當然我也只是随便建議幾句而已,要誰去還是得你來決定。”
說完,她勉強扯開一個乖順的表情,同時思考着自己剛才到底是哪句話說錯了才讓他突然這樣。
明明沒什麽不對啊。
蒂亞戈彎下唇角,挂起一個淡薄無溫的笑,眼神收斂,濃濁霧氣充盈視線:“如果你願意的話當然好,不過在不清楚對方底細的情況下,讓你以如今的狀态獨自去也太冒險了。”
“不如我們一起吧,你覺得好不好?”他偏頭詢問,語調裏有種莫名陰森的柔和。
柏妮絲驚愕地張張嘴,從靈魂深處湧出的第一句話就是:
當然不,一點也不好!
不是說我曾經毫無魚性辣手摧花,差點就把你捅成條翻肚魚嗎?為什麽你沒有心理陰影為什麽要主動要求和我一起為什麽還能笑?
你是變态嗎?!
還是說這條魚已經打算好趁這次行動公報私仇,趁她沒有反抗之力就把她當磷蝦那樣一口一截活剝生吞?
過于兇殘的腦補畫面讓柏妮絲忍不住打個抖,開始下意識地瘋狂找借口來推脫。
對她而言,如果非要選一個去獨自面對,幽靈船上的未知生靈和蒂亞戈,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前者。
哪怕對方是人類神話中的克蘇魯複活,她也只會由衷地覺得賞心悅目,說不定還能一時興起地給它做個發型。
然而在沉默半晌後,柏妮絲絕望地發現她根本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更糟糕的是,如果拒絕得不夠正義凜然,讓對方誤認為她是想伺機逃跑的話。那她好不容易構想起來的自由複興大業,恐怕就只能活在幻想死在開頭,入門即入土。
啊……這什麽忍一時越想越氣,退一步越想越虧的災難現場。柏妮絲僵在椅子上,前後遲疑了近三分鐘,最終咬咬牙,狠心點頭,将已經含到嘴邊的拒絕硬生生磨碎了咽回去,轉而艱難無比地贊同到:“當然了,冕下要是能一起去的話,那真是再好不過了。”
蒂亞戈注視着她,将對方所有的細微表情都收入眼底,卻仍然淺淺笑着:“那就這麽決定了,其他人也用不着了,就我們一起吧。”
“……”
要不還是和幽靈船暗中勾結着把他弄死算了,柏妮絲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