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番外·長夏餘晖[完]
回憶纏繞成噩夢,?來得那麽讓人猝不及防,深沉的黑暗裏到處都是竊竊低語的聲音。
在漫長到幾乎沒有盡頭的下墜後,柏妮絲發現自己躺在一塊嶙峋的石頭上,?睜眼時看到的一切都是熟悉的。
枯槁怪異的海底岩漿石,塞滿各類海洋生物破碎骸骨的幽深縫隙,?還有許多纏繞在石柱上的,?身帶劇毒尖刺,放眼望去根本數不清數量的海底惡魔。
似乎是感覺到了柏妮絲的存在,?那些原本閉着眼睛宛如石雕般僵硬的惡魔全都不約而同地睜開雙眼,?明亮的猩紅盤踞在它們眼中,濃郁如血液在沸騰。
深海之下光線昏暗,?那些會發光的紅眼睛成了全部的光源,?卻因數量太多而讓人感覺頭皮發麻。
它們望着柏妮絲,裂開尖牙遍布的嘴,像是在笑:“回來了。”
“回來了。”
“回來了。”
“海巫說要見你。”
“她在等你。”
“在等你。”
“海巫?”柏妮絲茫然地重複,低頭看向自己的手,?魔力波動微弱得可憐,?顯然是她還沒有成為海巫時的原本狀态。
下一秒,那些紅眼睛全都漂浮起來,簇擁着将她往洞穴裏推,?過于真實的失重感讓她開始本能地掙紮。
然而還沒等她夠到出口邊緣,一條長滿藍色圓環的柔韌腕足便從洞穴深處伸出來,?卷住她的纖細腰肢就往裏拖。
柏妮絲嗆出一口帶着透明水泡的海水,?慌亂掙紮間,?被石壁上各種鋒利的尖刺刮出滿身帶血傷痕。海水深冷厚密地壓迫着她,直鑽骨縫的陰森無處不在,攀附在她的傷口處緩慢汲取她的體溫。
等她終于再次跌落到地面的時候,?柏妮絲幾乎已經被這種毫無人情味的低溫凍到失去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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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勒在腰間的腕足進一步收緊,劇烈的疼痛立刻從腰部擴散至全身。她被烏蘇拉拎到面前,被迫對上對方那雙詭異惡毒的漆黑眼睛,整個人都在克制不住地明顯顫抖,說不清是因為疼痛還是別的什麽。
很顯然,面前的海巫已經快要走到生命盡頭。她的身軀出現了明顯的異化現象,從皮膚到骨骼,是連魔力都克制不住的畸形。
“沒讓你吃點苦頭你就不知道我是認真的對嗎?”烏蘇拉湊近柏妮絲,語氣裏有種毫不掩飾的,血淋淋的惡毒,“我讓你去把蒂亞戈騙過來,挖出他的心髒帶給我,你做到了嗎?”
柏妮絲被那種幾乎要将她捏碎的痛苦折磨得說不出話,只能睜着一雙淺綠眼瞳目光渙散地望着對方,聽到她一句接一句的怒吼,音調越來越尖利刺耳。
“你以為你做的那些小動作,我都不知道嗎?還是說,你真的覺得能靠着那份用謊言建立起來的所謂關系,就讓你脫離現在的處境?”
烏蘇拉掐住柏妮絲的下颌,尖銳指甲在她的臉側留下一道道紅痕,陰暗冰冷的眼神刀子似地慢慢游走在她的臉孔上,像是随時準備刺穿她那樣的滲人:“我還以為你好歹是有點聰明的,結果呢?瞧瞧你這副白日做夢的傻瓜樣子!”
“你聽好了,你永遠都不可能被其他生靈接納!永遠不可能!你以為那條小人魚是真的把你當朋友嗎?那你為什麽不去試試看告訴他真相,告訴他你其實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告訴他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你自己活下去。因為你如果拿不到海洋之心,我就會把你殺掉!”
她咆哮着将柏妮絲甩在地上,布滿藍環與毒/液的腕足沿着柏妮絲的脊背一路攀爬,黏冷如毒蛇游弋而至,猛地勒住她的脖頸迫使她擡起頭。無法呼吸的痛苦讓柏妮絲開始本能地反抗,緊接着便被捆縛住雙手,視線在缺氧的影響下逐漸變得模糊,耳鳴将周圍的一切聲音都拉平成無意義的白噪音。
“你能依靠的只有我,明白了嗎?如果我失敗了,你做的那些事統統都會被曝光,人魚族不會放過你的。到時候,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誰會來保護你,一個都沒有!”
“一個都沒有……”
“他們都只會盼望着讓你去死!”
過于強烈的情緒波動将夢境徹底攪碎開,柏妮絲從水底驚醒過來,猛地坐直身體喘出一口氣,轉頭看到大片銀亮清澈的月光從窗外照射進來,跨過水面融化成一池浮爍光斑,最後又安靜擱淺在房間一角。
她伸手抹一把臉,拖着濕漉沉重的身軀從水池裏站起來,一邊簡單施個魔咒将身體表面的多餘水分都驅除幹淨,一邊離開浴室來到房間裏。
推開窗,帶着明顯草木清新氣味的夜風立刻撞進懷裏,外面是一片長夜深沉,萬籁俱寂。
柏妮絲在窗臺邊站了一會兒,很快決定将自己流放進那片還在沉睡的森林中。
她不記得自己在森林裏奔跑了多久,從長滿野蘭花的深綠草甸再到奔騰着無盡蒼白水花的高聳瀑布。飽含水汽的夜霧無處不在地包裹着她,帶來一種潮濕渾濁的寂靜。
直到已經感覺到明顯的疲憊與饑餓後,柏妮絲終于停下來,将剛剛那場糟糕的回憶式夢境與心底裏的那些煩躁情緒一同抛在腦後,轉身開始往回走。
她不知道自己離開了多久,但是等她再次回到那座紅色莊園的時候,天空已經褪去了黑暗,逐漸在東方吐露出點點牙白,氣溫低寒。
柏妮絲畏冷地搓了搓手指,有些不解地看向面前的莊園,發現從門口到森林的路面上全是凍結的冰霜,純白到刺眼。
她愣一下,迅速閃身到窗邊,小心翼翼地朝裏看去。
站在大廳中央的是一個穿着白色術師長袍,身形極為高挑的金發少年。層疊冰峰随着他擡手的動作瞬發而出,忠誠地簇擁在他周圍,尖銳利刺穿透瑞克的肩膀,灑落出的鮮血将冰面染成一種不祥的暗紅。
他走過去,将兜帽徹底掀開,露出陰影遮掩下的漂亮臉孔,唇角是習慣性的笑痕淺淡,眉眼間卻有種陰郁的不耐煩:“一般來講,我并不讨厭重複。但是很抱歉現在不行,因為我很趕時間。所以……”
“柏妮絲在哪兒?”
瑞克艱難活動着幾乎已經失去知覺的手指,目光渙散地望着他,張嘴咳出許多已經被凍結成冰粒的血珠:“是你……殺了,克裏斯……”
“那頭焰龍?”蒂亞戈眨眨眼,笑着從容承認到,“是我。并且如果你們堅持選擇不配合的話,我也會同樣殺了你們。”
艾米麗被他那種過于溫柔和煦的語氣弄得有一瞬間的迷茫,懷疑是不是自己聽錯了他的話。
緊接着,她看到了站在窗外的柏妮絲,瞳孔皺縮一瞬,像是想張嘴說點什麽,卻只是動了動被低溫凍得發紫的嘴唇,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所以,不要再讓我重複第三次了,好嗎?”蒂亞戈低頭看着面前的報喪惡魔,逆着光的眼瞳宛如一對深不見底的藍洞,是能夠吞噬所有光線的暗沉。
這樣的蒂亞戈是柏妮絲從未見過的,陌生到令人恐懼,也讓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她剛才的夢境。
“人魚族不會放過你的……”
“到時候,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誰會來保護你……”
“一個都沒有……”
“他們都在盼望着你死。”
她後退幾步,在對方尋聲轉頭過來看向她的前一刻落荒而逃。
柏妮絲清楚蒂亞戈的目标是自己,只要她離開得夠遠,那麽瑞克和艾米麗就不會死。
沒有任何準備與取走自己随身物品的時間,柏妮絲盲目地選擇了一個方向,用自己最快的速度逃離了福斯彭小鎮。
她不知道蒂亞戈是什麽時候找到她的,但是回想起那場夏日裏突然出現的暴雪,以及那種似乎總是被什麽人注視着的感覺。她基本可以肯定,自己一直以來的所有行動都是在他的監視之下。
這個認知所帶來的極度恐懼幾乎将她瞬間就淹沒進去,滿腦子都只剩下一個念頭:
逃開,越遠越好。
可是到底多遠才算是足夠遠,足夠安全,柏妮絲對此沒有任何概念。
在沒有多餘時間可以用來仔細考慮和選擇下一個落腳點的情況下,柏妮絲只能朝人口密集的城鎮逃亡。畢竟越是大型的城鎮,混雜在內的生靈種類也就越多,她可以停留的時間也相對較長。
然而就在她來到潘德拉肯的第三天,新的變故再次發生。
首先是這裏的居民經常在黃昏或清晨的時候,看到有許多光怪陸離的高樓和城市的幻影出現在天空中。
不管是從外形還是構造,那些城市的樣子都和這裏的一切完全不同,看起來就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那樣。
慢慢的,這種幻影出現的次數開始越來越多,時間也越來越長,甚至連影像的逼真程度也在不斷增加。仿佛下一秒就會從天空墜落,将整個潘德拉肯夷為平地。
恐慌迅速在人群中蔓延,人類教廷也很快介入進來展開調查。
在城鎮即将完全被天使封鎖成孤島的前一天深夜,柏妮絲選擇了再次逃離,卻被正好輪值在崗的加百列發現,并且很快就被一整個天使軍團包圍住。
如果說她拼盡全力能和這位半神級別的六翼熾天使長正面硬抗來争取逃走的機會,那在面對由十七名天使組成的警衛隊的時候就顯然沒有多少勝算了。
她被帶回潘德拉肯的中心教堂裏,坐在那片拼繪着許多抽象人形的巨大落地彩色玻璃窗下,雙手被封靈鎖束縛着。
此時的天空開始下雨,伴随着入秋時所獨有的寒涼溫度,無休無止地撲打到窗戶上面。
也許是終于找到了可以宣洩的出口,潘德拉肯的居民将這些天來所有的擔驚受怕都歸咎到了柏妮絲的身上,認為她就是這場異象的始作俑者,哪怕加百列已經非常公事公辦地提醒了他們,這是由緯度空洞造成的。
比起一個難以理解又看不見摸不着的概念,眼前這個真實存在的惡魔顯然更值得被記恨。
然而和其他惡魔的暴躁易怒不同,加百列發現柏妮絲從頭到尾都很安靜,仿佛根本沒有聽到周圍人類對她的唾罵與詛咒,甚至還有心情在玻璃窗上就着水汽作為畫布,用指尖塗抹出一只水母的圖案。
她并不關心那些人類對她的看法,也不在乎自己是不是被當成了背鍋對象,只全神貫注地思考着該怎麽從這群天使手裏逃走。
然而還沒等她想完,周圍的一切全都忽然安靜下來,空曠到只剩雨聲的嘈雜還依舊存活着。
柏妮絲下意識地想要去尋找造成這種古怪安靜的原因,卻在一轉頭時,隔空和那雙噩夢般的瑰澈藍瞳對上。
一瞬間,似乎連雨聲都在離她遠去,所有的人與色彩都虛化成無關緊要的背景,只有那個站立在教堂門口的白袍少年是清晰的。
清晰到不寒而栗。
她保持着剛才那種随意塗鴉的動作,僵硬着下滑的手指在鋪滿水霧的玻璃上刮開一道古怪的痕跡。
“是,我和奧格斯格都知道這裏發生的事了,辛苦你們提前過來。至于她的話……”蒂亞戈說着,面色平靜地望向她所在的方向,“這畢竟是我的私事,就請讓我帶走她吧。”
私事?
是私仇吧?
柏妮絲愣愣地看着對方,又看了看他身旁的天使們,身體不自覺地緊繃着,預警反應掐着她的神經尖叫着逼迫她随時準備沖出教堂。
加百列聽完他的話後,以為他是特意來幫忙處理這只罕見的君主級惡魔,讓他們有更多的精力去應付緯度空洞的事,于是很快躬身致禮:“是。多謝冕下。”
柏妮絲縮在牆角,看到蒂亞戈朝自己走過來,臉上不摻任何特別的神色。他将束縛在柏妮絲手腕上的封靈鎖破開,轉而朝她伸出手,像是在邀請那樣,語調溫柔:“已經很晚了,跟我回去吧。”
她本能地打算搖頭,卻已經被對方不容拒絕地牽扣住手指,動作紳士地拉起來朝外走。這樣親密的舉動讓柏妮絲不适應,下意識就想要抽回來,卻被對方立刻收緊力道,清晰的疼痛從他們十指交/纏的地方傳來。
遠比封靈鎖要來得柔軟溫暖的手掌,卻讓柏妮絲生出一種似乎被某種活着的鐐铐禁锢住的壓迫感。
有那麽一瞬間,她甚至生出了想要朝周圍人求救的想法,天使或者人類,都可以。
被拉着手走出教堂外,迎面而來的是漫天冷徹大雨,圍攏在門外的天使和人群們逐漸朝兩側散開,或沉默或憎惡地看着柏妮絲。
大雨和夜色将一切都變得模糊,柏妮絲看不清他們的面容,只覺得自己是被強制拉着走在一條滿是刀尖的路上,每一步都走得極為抗拒與痛苦。
直到耳邊再次出現那種熟悉海浪咆哮聲,空氣裏的雨水味也被淡淡的腥鹹味所取代,柏妮絲才驚覺他們已經回到了海邊。
這種拼盡全力才終于逃離開,卻在短短幾分鐘內又全部被洗牌重來的巨大無力感,在一瞬間內刺激到她,讓她猛地掙脫開蒂亞戈的手,迅速後退幾步,看了看那片沒有盡頭的漆黑大海,又看面前的少年,艱難開口到:“對不起……”
一旦開了頭以後,剩下一直被積壓着的情緒就通通争先恐後地冒出頭來:“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知道一開始就是我不對,我不該騙你的,但是我……我真的沒有想過要殺你,真的沒有。”
“我知道。”蒂亞戈回答,表情裏有種難以理解的低落,說不出是太過平靜造成的還是因為在難過,“我已經找過烏蘇拉的其他手下了,我知道你沒有。”
“那……”柏妮絲愣一下,像是看到了希望那樣急切地說到,“那既然你都知道,就請你放過我吧?我保證我從今以後再也不會出現在你面前了,也不會回到海裏和你們人魚族作對,更不會有什麽想要搶奪海洋之心的念頭。拜托了,我請求你放過我吧,我求你了……”
“我從來都沒有想過要把你怎麽樣,柏妮絲。”他開口打斷對方的胡亂求饒,原本隐忍着的情緒一擁而上掙紮在眼底,似乎比她還來得激烈複雜。
好像現在處于弱勢無力還手的不是柏妮絲,而是他。
“過去的都過去了,沒有誰會傷害你,也不會有誰敢。”蒂亞戈放柔自己的聲音,試着去握住她的手,“跟我回去吧,好不好?我們就當以前那些不好的事都沒有發生過,你也不用再過曾經那樣的生活了。都已經過去了,從今往後我會一直陪着你的,我們回家好不好?”
柏妮絲茫然地望着他,好像根本沒聽懂他的話也沒聽進去,只不斷搖頭重複着:“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想這樣的……你不要逼我,我求你們,不要逼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會變成這樣的,對不起……”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哀求誰,烏蘇拉,蒂亞戈,潛藏在她身上的海巫血緣詛咒,或者是從她幼年開始就一直在折磨她的所謂命運。這太難分清了,唯一共同的地方就是,他們都讓她感受到絕望。
“你不要道歉,柏妮絲,你沒有做錯任何事,不需要這樣道歉。”蒂亞戈試探着去觸碰她的臉,帶着種小心翼翼的猶豫,像是試圖抓住一個失而複得的夢那樣,“我不會傷害你的,我向你保證。我只是想知道,在過去數十年裏,你有對我說過哪怕一句真話嗎?還是說你以前說的,答應我的那些都只是騙我的,所有都是?”
海浪在一瞬間被看不見的外力牽引着,愈發狂暴地拍打在礁石上,洶湧而來的水流逐漸漫過沙灘,淺淺淹沒在柏妮絲的腳踝。整個空間都是那種像是在悲鳴慘叫一樣的浪潮聲,聽起來讓人心悸。
柏妮絲勉強回過神,後退着躲開他的手,不明白事情都已經這樣了,當初的那些是或不是很重要嗎?如果我說不是你就又會信了嗎?
“海神冕下。”一個陌生的悅耳女音突然從身後傳來,打破了這種膠着的沉默。
蒂亞戈皺着眉尖轉頭,看到向來總是陪伴在光明神身邊的聖女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出現在了這裏,正朝他躬身致禮。
他略一閉眼,将神情中的焦躁勉強掩飾過去,問:“希爾維杜,有什麽事嗎?”
“打擾到您我很抱歉,冕下。是關于那些正在不斷出現的緯度空洞的事,光明神正在混沌之都等您。事情不太樂觀,還得請您立刻過去一趟。”希爾維杜回答。
他沉默片刻,嘆口氣:“我知道了。”
柏妮絲茫然地聽着他們的對話,在蒂亞戈想要再次伸手拉住她的時候本能躲閃開,幽綠光焰凝型成一把尖銳螺刺直指對方,帶着清晰的顫抖:“不要逼我!我真的不會跟你們作對的,我保證!你讓我走吧,求你了……”
蒂亞戈看着她手裏的螺刺,藍瞳中閃過一絲錯愕,繼而沉澱成一種接近漆黑的壓抑:“如果我說不放手,你是不是就打算殺了我?”
看出她在聽到這個問題後所下意識表現出來的明顯搖頭動作,蒂亞戈迅速上前一步卸掉她手中武器的同時,掌心間的銀藍神力随之散開,濃烈光暈籠罩住柏妮絲,将她輕易拖入沉睡。
他将對方抱起來,朝希爾維杜略一點頭:“請稍微等我一下。”
“遵命。”
……
也許是過了幾個小時,也是幾天。想要在昏睡後憑感覺去确認時間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
當柏妮絲醒過來的時候,她就已經在這座奢華至極的海底宮殿裏了。
這裏到處裝點着罕見的熒斑珊瑚和深海珍珠,銀色水紋波瀾在房間的每一處,透明海晶做成的高大立柱撐起高高的弧形穹頂,将無數夜明珠嵌串成的星空圖包圍在內。
整個海洋從過去到現在,所有海族生靈的起源與演變全都濃縮在那些光輝裏,周而複始地變幻着,每一秒流淌而過的光影都是歷史。
她被困在這裏幾天,除了守衛的人魚以外就沒有見過其他任何生靈。整個房間都被神力構建起來的絕對禁制給封鎖着,柏妮絲嘗試了許多次,螺刺帶着幽綠光尾一遍一遍割劃在那層銀藍屏障上,卻始終無法将它打破。
難道自己真的要被困在這裏直到死嗎?
她不甘心地盯着那層屏障,爆發開的魔力不計代價地朝它攻擊過去,兩兩相撞時,猛然擴散開的波動将房間裏的各類陳設都震碎成一地殘骸,屏障卻依舊紋絲不動,光紋波瀾暈擴,溫柔燦爛。
柏妮絲蹲坐在屏障前,依靠在門邊望着外面的空曠走廊,淺綠眼瞳裏一片死氣沉沉。
她知道自己已經沒有辦法了,不會有人來救她,也沒有誰敢來,任何祈禱都是蒼白無力的,她已經走到了盡頭。
也許烏蘇拉說得對,任何願望都是要付出代價的。
她已經實現了當初快死時的願望,多活了這麽幾百年,那這所有的痛苦都是她所需要付出的代價。
可是回想一下她的過往,到底是什麽值得讓她這麽費盡心機地活下去?
親人,朋友,信仰,愛人,這些能讓一個生靈為之奮不顧身去争取,去留戀的東西,她一個都沒有,那她為什麽還要堅持呢?
各種消極沉悶的念頭擁堵在柏妮絲的腦海裏,讓她在一瞬間就失去了所有掙紮的力氣。
反正即使自己出去了,也只會提心吊膽地躲藏一輩子,還不如……
她還沒想完,一陣強烈的震動忽然從海神宮的地基深處傳來,緊接着到處都是尖叫和呼喊着快逃走的聲音。受驚的魚群從洞穴裏鑽出來中結伴而逃,化作無數飛快滑動的影子在視線裏一閃而過。
柏妮絲站起來游到窗戶邊,掀開那些搖晃不定的寶石珠簾,看到一座倒懸着的巨大怪異城市正在一點點穿透海水,碾碎所有光線,帶着讓人絕望的壓迫感朝海神宮緩慢籠罩下來。
她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忽然想起,這樣的場景在潘德拉肯也出現過,聽那些天使說好像是因為什麽緯度空洞造成的。
此時的城市已經下降到一個讓人極度不安的高度,許多海底建築都被毀壞了,到處都是亂竄着逃命的海靈,整個淵海神域一片混亂。
震動越發強烈地傳來,原本平整的海底裂開了一道道縫隙。柏妮絲回頭,看到那層原本堅不可摧的屏障在猛然閃爍幾下後,也跟着出現了細微的裂紋。
她彙起魔力,用螺刺朝裂紋最明顯的地方直直穿透過去,終于把那層屏障沖破開,連忙跌跌撞撞地沖出去,看到在城市即将完全傾軋下來的前一刻,一道燦爛的銀藍光輝從海神宮的頂端迸發出來,煙花般炸開在頭頂。
那些散落的光芒并沒有就此消失,而是不斷下墜着,彼此牽連,最終形成一朵倒扣下來的花朵,将整個藍洞以下的空間都包圍進去,阻止了城市的繼續下沉。
“是海神冕下設立的防護咒!”有人魚開始高興地大喊,緊接着,所有海族都在為這個覆蓋在藍洞之上的保護罩歡呼,“我們有救了!我們有救了!”
他們自發朝海神宮聚集過去,想要盡可能近地靠近那束亮光的來源。所有皇族人魚都出現在了那座恢宏巍峨的宮殿前,手持利/器的守衛人魚則整齊排開着繞護在周圍。
柏妮絲艱難穿行在周圍的密集魚群間,朝着和他們相反的方向游去。藍洞的入口已經被保護罩封鎖住了,但是她知道還有其他密道可以聯通外海,以往她就是從那些密道進入海神宮找到蒂亞戈的。
只要她能從密道出去,離開淵海神域,就算會被外面的城市壓扁也無所謂了。
她來到密道所在的地方,一片造型奇特的礁石群裏,還沒來得及用魔力打開它,周圍的陰影忽然迅速褪去,大片亮光侵入視野。全副武裝的人魚守衛隊從四面八方将她包圍起來,銳利槍尖齊刷刷地指向她。
柏妮絲回頭,看到以海皇為首的皇族人魚不知什麽時候全都聚集到了這裏。
“我一直故意留着這個密道,就是想看看到底是誰以此暗闖淵海神域。”海皇對她怒目而視,像是看到了什麽極為讓人厭惡的存在,“原來是你,海巫!”
一聽到眼前這個黑發綠眸的少女是海巫,周圍的海族立刻像是見到瘟疫一般退避三舍,彼此湊在一起議論紛紛:
“海巫怎麽會在這裏?”
“難道這場災難就是她造成的嗎?”
“肯定是的吧,不然淵海神域怎麽會無緣無故出現這樣的災難,除了她這麽惡毒還會有誰?”
“海巫都不是什麽好東西,就該把她關起來處死……”
“對,關起來處死!”
“安靜!”海皇用權杖敲了敲地面,面色威嚴,看着柏妮絲的眼神同樣是冷酷無情的,“你還有什麽要說的嗎?”
柏妮絲漠然地望着周圍的海族,又看向他,腦海裏再次回響起烏蘇拉的話——“沒有誰會來救你,他們都在盼着你去死”,“終有一天你會和我一樣,再掙紮也沒有用”。
“沒有。”她說。
“所以你承認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了?”
“我承不承認有用嗎?”她目光空洞地喃喃自語到,繼而像是已經完全不在乎了似地攤了攤手,“是,都是我做的。”
“所以……”一旁的海後像是立刻明白了什麽,顫抖着伸手指向她,“所以冕下之前那些傷也是你做的!是你想搶奪海洋之心才把他弄成那樣的!”
柏妮絲其實并沒有聽懂海後的話,但也沒有任何詢問或者辯解,只面無表情地看着她,像個僵硬的精致木偶娃娃一樣。
一時間,到處都是高呼着要将柏妮絲關進隕罪園的聲音:“把她關到隕罪園去!”
“關進隕罪園!”
“把海巫關進隕罪園去!”
“這種惡魔就不該還活着!她該死,該死!”
柏妮絲木讷地望着周圍對她謾罵詛咒的生靈,忽然看到一只因為和她對視上而害怕得直往母親懷裏鑽的小水母。
似乎她曾經也有過這樣的時候吧,但又好像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
……
收到通知說,隕罪園即将收押淵海神域唯一的君主級惡魔海巫入獄的時候,希爾維杜先是一愣,繼而看向空空如也的光明神座,重新轉向面前的加百列天使長點點頭:“海神冕下也還沒有從混沌之都回來是嗎?”
“是這樣。”加百列回答。
“我知道了。”她沉吟片刻,随即說,“先讓我和她見一面吧。”
“好的,請跟我來。”
沒有在審訊室等多久,希爾維杜就見到了柏妮絲。
她穿着她發色一樣漆黑的寬大長袍,過于空蕩的衣物顯得她整個人都極為纖細伶仃,縮在椅子上的時候就像一只眼瞳翠綠的貓咪,脖頸上戴着封靈鎖,上面用光明印記烙刻着0331的編號。
在簡略地翻看過那些罪案卷宗後,希爾維杜重新看向面前的少女:“你不需要為自己沒有做過的事負責,柏妮絲。我相信海神冕下也不會願意看到這一切。更何況,這些罪名非同小可,單是刺殺海神這一條就已經足夠讓你被宣判死刑。更別說……”
她繼續看了看往下的罪名,因為反抗抓捕而重創了淵海神域近半數的皇族人魚守衛軍,還将海皇打傷……
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她已經成為了整個隕罪園裏罪行最深重的惡魔。
“柏妮絲,你需要說出真相。”她認真勸說到。
然而不管希爾維杜說什麽,柏妮絲都沒有任何反應,只雙眼空洞地盯着窗外,毫無生氣如同被大火焚燒後的荒蕪平原,沒有任何活着的感受。
希爾維杜都不知道她有沒有将自己的話聽進去,似乎這裏的一切,包括她自己接下來的處境對她來說都已經不重要了。她正沉浸在另外一個世界裏,那裏有無法被其他生靈所看到的怪誕奇異場景。
半晌後,柏妮絲終于緩緩轉頭,卻問:“如果不反對,我就會被處死?”
“目前看來是這樣。所以你需要說出真相,柏妮絲。”
她漫不經心地點點頭:“那就認罪吧。反正那些事确實是我做的,死不死刑的,最終結果對我來說都一樣。”
就算不會被隕罪園處死,她也會在将來某一天被海巫魔力所帶來的詛咒反噬異化,區別也就是時間長短的問題。
長痛不如短痛,算起來也是賺了。
按照柏妮絲的猜想,以她的罪行等級來看,也許過不了兩天她就會被處決。然而讓她沒想到的是,她不僅沒有被處刑,還在這裏一待就是好幾十年。
跟之前在烏蘇拉身邊的幾百年比起來,這裏的日子顯然要單調卻也安穩舒适得多。柏妮絲時常會忘記自己究竟進來多久了,直到她離開隕罪園,重新見到那個金發藍瞳的人魚少年時,一瞬間,時光折疊般的錯覺蜂擁而至。
“好久不見,柏妮絲。”
歡迎回家,柏妮絲。
作者有話要說: 好長好長的番外[瘋狂擦玻璃]終于寫完這兩人的過去了。
話說這文是很多人在養肥嗎?還是單純因為它太醜,怎麽感覺都沒幾個人在看[QA□□Q]
朕luei了,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