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part thirty three
雨水從傘面上,?從樹葉上,從任何視線能夠到的地方接連不斷地墜落下來。不斷有行人撐着各色的傘走在街上,被大雨模糊如一群幽靈。
越過蘭伯特的肩膀,?柏妮絲看到有濃稠灰蒙的團團大霧正不斷從遠處緩慢挪動過來,一口口吞吃掉周圍本就暗淡的色彩。
世界潮濕渾濁,?可他的眼睛……
她保持着恰到好處的友善表情再次道謝,?将手裏的手帕遞了回去,卻看到他正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于是便很适時地以一種帶有明顯疏離與防備的語氣問:“抱歉,?我記性不太好,請問我們是見過嗎?你看起來好像認識我。”
被委婉提醒後,?蘭伯特迅速眨眨眼,?低頭勉強笑了下,卻将手裏的雨傘更多的傾斜向對方:“我想任何人見過你的眼睛以後,都不會輕易忘記。”
他的聲音不大,即使被雨聲纏繞得有些模糊也無法掩蓋其中的真誠。
随後,?蘭伯特從口袋裏摸出了兩顆串在一起的鮮紅珊瑚珠:“文化節上我有幸遇見過你,?不過可能你沒什麽印象了。”
柏妮絲裝作困惑地看了那兩顆珊瑚珠一會兒,緊接着恍然大悟到:“噢——我想起來了,是你幫我付了香草甜筒的錢。”邊說着,?她又努力做出一副認真思考的樣子,試着叫出對方的姓氏,?“……格裏爾先生?”
在沒抱希望她會記得自己的情況下,?盡管帶柏妮絲的語氣裏帶有着明顯不确定的意味,?可當她真的準确無誤地說出自己名字的時候,蘭伯特的情緒明顯變得更加愉快,同時也讓他原本竭力隐藏的怪異熱切變得越發突兀。
“是……是的。我是……我是說,?我沒想到你還會記得我。”蘭伯特說着,又像是在喃喃自語,聲音有些不正常的虛浮感。似乎這個認知帶給了他一種克制不住的興奮,拿着傘的手緊握到僵直,甚至還帶點病态的抖動。
雨水被他的動作驚擾到,接二連三地跳下傘面,散落在柏妮絲的周圍,挂在她本就已經濕透的發尾與裙擺邊緣。
他看起來就像一只在死寂黑暗裏掙紮已久,終于望見了一線火光的夜蛾。理性壓制下的忍耐與類似求生一樣的本能,過于矛盾的情緒近乎激烈地掙紮在他的每一絲表情裏。
柏妮絲假裝沒發現的異樣,只友善微笑着回答:“應該的,那天多虧了你。”
也同樣多虧你,蒂亞戈和加百列才會去底層找到羅德裏格斯,然後又把她當初的滔天罪行給拉出鞭屍一遍。
如果自己的洗白大業失敗了,她就把他丢進魔藥罐子裏做泡成石頭,然後再丢到無盡海裏墊腳。柏妮絲暗暗咬住牙齒,小心控制着不要把自己心裏的猙獰想法暴露在臉上。
“沒關系,這是我該做的。”說完,他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的态度有些過于奇怪。可當他眼神謹慎地注視着面前的黑發少女時,卻并沒有看到她有表露出任何排斥或者厭惡的樣子,于是又略微松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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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他開始将話題轉向一個更加平常的方向,仿佛他真的只是一個好心的陌生人:“看起來哈代小姐忘了帶傘,需要我送你回去嗎?這場雨一時半會兒估計停不了。”
柏妮絲抿下被雨水沾濕得有些濕漉的嘴唇,沒能在第一時間反應過來他口中的哈代小姐是誰。不過很快,她就立刻回想起這是自己當初随口胡謅的一個假名。
考慮片刻後,她搖頭,刻意将表情調整為一種隐約的失落:“謝謝你的好意,也謝謝你為我撐傘,格裏爾先生。不過我暫時還不想回去,只想在外面多待一會兒,所以,咱們有機會再見吧。”
說完,她不再看蘭伯特,只将放空的眼神轉投向雨霧稠蒙的入海口,看起有種落魄的安靜,心裏卻很明白對方是不可能離開的。
果然,在聽完她的話後,蘭伯特幾乎沒有多少猶豫就主動開口到:“雖然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是我不會看着你一個人坐在雨裏的。”
聞言,柏妮絲故作驚訝地轉頭,淺綠的眸子宛如兩塊光滑剔透的翡翠,清晰映照出對方的模樣:“這麽說,你是想和我一起坐在這兒嗎?”
長椅的一邊坐着柏妮絲,另一邊則沾滿雨水,還躺着幾片被水滴敲打得搖搖晃晃的泛黃落葉。
蘭伯特牽動嘴角略帶局促地笑一下,似乎是自覺一直目不轉睛地看着對方是一件非常不禮貌的事,因此想要将自己的視線從她那雙過分清亮的綠色眼眸中移開。
可面前少女的眼睛裏,有比這場大雨還要綿密柔和的光彩。
和達科塔相似的,活着的光彩。
不知是恍惚還是遲疑地沉默幾秒後,蘭伯特最終說:“我很樂意這麽做。不過即使是在夏天,長時間穿着濕衣服也會有感冒生病的風險。況且,這裏其實離聖克萊恩大劇院不遠,我是那裏的工作人員,跟服裝組的吉特裏奇太太關系還不錯。”
聽到這裏,柏妮絲基本已經能猜出他的想法,同時也回想起那些被穿在受害者身上的服裝,忽然有種推測。
那些衣裙明顯是手工制作的,那會不會也跟這位吉特裏奇太太有關系?
“所以……”沒等柏妮絲想完,她聽到蘭伯特接着用一種極為禮貌的态度對自己說,“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她那裏肯定會有适合你穿的衣服,你可以臨時換一下,也好拜托她幫忙将你的衣服拿去烘幹。”
“你在劇院工作?”柏妮絲微微睜大眼睛,表情中含着剛剛好的欣喜,“我一直挺喜歡歌劇的,之前還去聖克萊恩看過幾場非常精彩的演出。”
“你也喜歡歌劇?”他輕聲呢喃着,視線落在她身上的時候再次恍惚一瞬,似乎正在透過柏妮絲看着另一個人。
看來蒂亞戈說得沒錯,蘭伯特會不受控制地保持所有與達科塔有關信息的真實,即使是在他寫的那部歌劇手稿裏。
柏妮絲一邊回憶着手稿中關于達科塔的細節,一邊将自己的每次回答都有意識地朝那個素未謀面的女孩身上靠攏,同時也将對方那種越來越難以掩飾的驚喜感盡收眼底。
因此,當他再一次提出可以帶她去劇院換一身幹淨衣服,然後去旁邊的咖啡廳接着聊的時候,她只猶豫片刻後便答應了下來。
服裝組的吉特裏奇太太是一位在劇院工作了一輩子的老員工,年輕時就憑借高超的縫紉技巧成為服裝組的負責人,目前劇院裏的所有老式手工戲服都是出自她的手。
如今,她已經退居二線,負責輔助設計和修補劇院所需要的每一件衣服。
“那時候可沒有這麽多的機器,每一針每一線都是我們自己動手做的。”手背上套着針插墊,頭發已經完全雪白的老婦人戴着眼鏡,一件件在那些已經不怎麽會用的閑置演出服裏尋找着适合柏妮絲的衣服,“試試這件,小姑娘。”
柏妮絲接過那條色澤溫柔的米白色紗裙,又接住吉特裏奇太太遞過來的一條綠色絲帶,态度乖巧地說:“謝謝您夫人,這條裙子很漂亮,是您親手做的嗎?”
“是啊,可惜已經派不上用場了。有了機器生産的各種東西,又快又便捷,誰還會在意手工縫制的裙子呢?”老太太嘆口氣。
“但是我相信這條裙子的價值絕不會就此消失。”柏妮絲非常上道地說着,“而且機器生産也并不能完全取代手工藝品的地位,相反,我覺得它還會讓那些真正美好的東西變得更有價值,就像那些年代久遠卻也經典不衰的歌劇一樣。
不管後來的作品有多少,可它們依舊是最值得鑒賞的。而您在制作這些衣服時所付出的辛苦還有智慧,當然不是簡單的機械生産能比拟的。”
這番話顯然讓吉特裏奇極為受用。畢竟從剛才路上與蘭伯特的談話,以及這間辦公室的陳設風格來看,柏妮絲很容易能發現這是一位傳統保守的手工藝人,也知道該怎麽說才能哄得對方高興,繼而迅速建立起基礎的新任。
吉特裏奇高興地笑起來,催促柏妮絲快去換衣服,同時找出一些做工精致的發帶與小巧頭飾:“等你換好衣服,我再幫你打理一下頭發。我以前有時間的時候也會在化妝組幫忙,技術還是不錯的。”
“我相信一定如此。”柏妮絲微笑着回答。
她很快換好長裙,坐在梳妝臺前任由吉特裏奇興致勃勃地為她吹幹長發,然後熟練無比地盤紮出造型精致的發髻。
期間,柏妮絲一直拿捏得當地誇贊着對方的靈巧手藝,同時也裝作不經意地問到:“我聽格裏爾先生說他和您您很熟悉,所以他也是服裝組的人嗎?”
“當然不是。”吉特裏奇愉快地回答,“他是劇院的外聘編導,據說很有才華的一個年輕人,對人也很有禮貌,是個好孩子。”
“這樣啊。”
“不過他對縫紉也挺有想法,經常會幫我構思設計新歌劇的服裝。”
“那他也會幫您做演出服嗎?”
“會啊,我也會教他一些縫紉技巧。老實說,他比我教過的許多學員還要用心。”
她說着,朝縫紉臺上還沒完工的一件衣服揚了揚頭:“更重要的是,他和我一樣都是手工藝品的擁護者。那些衣服都是為他所寫的歌劇特意做的。”
“真的嗎?是什麽歌劇?”
“我記得是叫‘三日之後’吧。”
吉特裏奇回答:“劇本我也看過,非常不錯的故事。只要确定了女主演以後,相信很快就能正式籌演了。”
女主演?那不就是達科塔的演員?
換句話說,也很有可能就是蘭伯特下一個動手的對象。
她正想着,吉特裏奇已經将她徹底裝扮好。在仔細欣賞過自己的傑作,以及得到即使年事已高但仍舊寶刀未老的滿足後,吉特裏奇笑着點頭:“我在劇院幾十年,見過的漂亮女孩不計其數,但你絕對是最出挑的那一個。”
“那也是多虧了您的裙子和手藝。”柏妮絲适時地稱贊到。
走出大門,她朝正獨自站在臺階上的蘭伯特輕快地打了聲招呼。
蘭伯特轉過頭,眼中流露出難以置信的驚豔感。
米白色的紗裙安靜垂順地包裹在柏妮絲纖細的身軀上,綠色的絲帶和她的眼睛顏色顯得極為相得益彰,服帖在雲霧般的裙擺裏若隐若現。不施粉黛的臉孔年輕而美麗,卻又絲毫不顯寡淡,像是最熱烈的花朵,無需任何多餘修飾就足以清豔動人。
黑發綠眸,這是他對美的所有認知,此刻正鮮活無比地呈現在他面前。
有那麽一瞬間,蘭伯特以為自己心心念念的愛人真的已經活過來了,就站在他的面前。
“真該讓吉特裏奇太太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她一定會為自己的手藝感到驕傲。”柏妮絲調侃似地說着,看到對方略帶尴尬地動了動嘴唇,似乎是想要說點什麽,可最後響徹在空氣裏的仍就只有雨聲。
“我聽吉特裏奇太太說,你是一名歌劇編劇是嗎?”
“是……”
“那,能為我講講你寫的故事嗎?”
“當然可以,只要你願意。”
他們來到劇院旁的一家咖啡廳,坐在二樓靠窗的位置上。
服務生拿來菜單,向他們推薦了當季新品的香草濃情芝士冰淇淋。為了維持自己一開始的設定,柏妮絲選擇了接受對方的推薦,點了一份冰淇淋,而蘭伯特則要了一杯常喝的黑咖啡。
随後,他們在這裏聊了很長時間。
期間,柏妮絲一直在迂回婉轉地試探着關于那只夜鴉的更多信息。按照蒂亞戈和加百利的說法,只有找到并且解決了那盞神燈,這件事才能算是徹底結束。
不過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柏妮絲發現蘭伯特并不是特別願意提起關于那只夜鴉的事,反而更願意向她講述關于男女主人公之間的一些細節。
對此,柏妮絲不得不極為耐心地聽着,偶爾還要适時地附和着對于這份深刻愛情的感動與羨慕。
可其實,她心裏對于這種濃烈到絕望,甚至可以摧毀一切的愛情只覺得驚悚。
那就像是一團火焰,依附在他們的靈魂深處燃燒。即使百年千年之後,身軀早已被時光化為黃土,碑文也被風沙磨損不清,可他們依舊在一起,永恒如初,年輕如昨。
“也許我們每個人生來都是一顆火種,我們所經歷過的所有歲月,悲傷,千萬失去與折磨,都是累積在我們身上的冷卻劑。”
他喃喃說着,視線始終停留在柏妮絲身上,讓她在覺得有些不寒而栗的同時,又不得不保持着樂意傾聽并且沉醉其中的困難表情。
“但只要你遇到了那個人,即使是被困在萬丈深雪以下,也會剎那間死而複生。”
按照步驟,這時候柏妮絲應該非常贊同地附和對方才對。可她總會想到那些因為這份愛情而死去的無辜人類少女。
倒不是說她多麽富有同情心,她只是單純地覺得很不解。從很小的時候她就在茫然這個問題,為什麽愛情這種明明說起來這麽美好純淨的東西,卻會在很多時候又驅使生靈去做出一些極為殘忍甚至是恐怖的事情出來。
在烏蘇拉身邊幾百年,柏妮絲已經見過太多太多與愛有關的交易,基本都是以失敗告終,足以證明這種感情的脆弱與不可信任。似乎在提到愛情的時候,接踵而來的就是猜忌、背叛、謊言、以及傷害。
可同時,它好像又比任何一種魔力都要強大,混亂,不可預測。
總之就是無法理解。
柏妮絲眨眨感覺已經快要轉圈的眼睛,忍不住問:“可是你怎麽知道對方就一定是你要找的人?”
“如果他真的愛你,你會感覺得到。”
又是這種玄妙至極的回答,柏妮絲感覺自己已經快要沒有感覺了,同時也非常後悔幹嘛要接話,把話題推進到一個莫名其妙的角落。
“在他面前,你永遠是特別的,有着無條件優先權的。”
他說,“他會信任你,全然的信任,即使周圍的人都在懷疑或者排斥你,可他不會。”
聽到這裏,柏妮絲略微愣了愣。
“他會記得你的一切喜好,無微不至地照顧你的全部感受,也會在任何情況下都不需要理由地偏向你。
他會保護你,不管面對什麽樣的危險困難或者來自其他人的刁難惡意。”
不知道是冰淇淋開始逐漸上頭造成的,還是他的話實在太過有指向性。柏妮絲在聽着他緩慢列舉的時候,腦海裏第一個浮現出的人竟然是蒂亞戈。
想到他在鄂霍次克海裏,對自己微笑着說“我從來沒有信不過你”的時候;想到他許多次在其他人面前,态度淡然地維護自己的時候;想到他會在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情況下,卻主動為她考慮得更多也更周到的時候。
似乎……蘭伯特說的這些事……都是蒂亞戈曾經做過的。
為她做的。
她呆愣地望着勺子裏已經開始略微融化的冰淇淋,看起來十分茫然。直到将冰淇淋送入口中,冰冷甜膩的味道刺激着她的神經,讓她猛然回神。
明明她才是來挖掘信息的,怎麽反而被對方牽着注意力走。
柏妮絲有些懊惱地抿抿唇,繼續塞入一大勺冰淇淋,将自己徹底冷凍得清醒,果斷抛棄了剛剛卡住的詭異思維節點,專心思考着該怎麽多問點關于那只夜鴉的信息。
蘭伯特注意到她對夜鴉的興趣,問:“你很喜歡這個角色嗎?”
“喜歡?”柏妮絲搖頭,同時暗自檢讨自己剛剛的急切,“不是,我只是很好奇。因為你的故事非常好,非常動人,簡直就像是一個真實的世界,真實發生的事。只不過,如果沒有那只夜鴉,故事的後半段也許都不會發生。而且說實話,那只夜鴉看起來很神秘,你知道的,觀衆都對神秘的東西感興趣。所以,我很好奇它的結局是什麽。”
“它的結局……”蘭伯特沉默片刻,望着窗外已經不再下雨的城市,輕輕說,“它也許會像當初那樣,再次留在那裏,等着下一個願意以生命和他做交易的人吧。”
過于模棱兩可的話,讓柏妮絲很難在第一時間就猜透對方的意思。甚至直到他們聊完,離開了咖啡館,回到劇院服裝組将早已烘幹的衣服取回,再相互道別約定下次再見面時,柏妮絲仍然不能确定這句話究竟只是他随口說的,還是另有所指。
告別吉特裏奇和蘭伯特以後,柏妮絲端着還沒吃完的冰淇淋一路游蕩到海邊。
她身上還穿着那件米白色系綠絲帶的紗裙,頭上的發飾也沒取下來。
那是吉特裏奇的贈禮,說是與其讓它們就這樣被堆放在櫃子裏發黴變舊,還不如讓它們穿戴在合适的人身上,至少不枉費當初她仔細制作的心血。
漸漸地,那碗大號冰淇淋終于見了底,柏妮絲将它扔進垃圾桶,繼續漫無目的地走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逐漸感覺到一陣熟悉的,醉酒一樣的輕盈與眩暈感。
與此同時,她看到了一個非常熟悉的身影。
白色的,幹淨得像是她最深的夢那樣,還帶着海水的清新冰潤,從街道另一頭走過來,将快要因為踩到裙擺而摔倒的她抱進懷裏。
“柏妮絲?”蒂亞戈略微皺着眉尖,聞到她身上的香草奶油味道,立刻明白過來,“你怎麽吃這麽多冰淇淋……好了好了,我帶你回去。”
怎麽會有這麽溫柔的聲音。柏妮絲聞着對方身上的熟悉味道,感覺像是一頭紮進了最溫暖的洋流裏,被海水無處不在地包裹着。
混亂的思維亂七八糟地所有的記憶都抛灑出來,她試圖站穩,敬業地彙報着自己剛剛的成果:“我剛剛遇……遇到他了,好不容易……啊,說那麽多我都快睡着的話。”
“你在說什麽?”蒂亞戈扶着她的後背,發現她實在很難站穩,于是幹脆将她橫抱起來,讓她靠在自己肩膀上,低聲問,“你遇見誰了?”
“那個人……就是,夏爾維……不是。”都怪剛才讨論了太多夏爾維德這個角色,柏妮絲感覺自己的舌頭都不聽使喚了,根本表達不出自己想說的意思。
然而蒂亞戈還是聽懂了。
他抱着柏妮絲的手僵硬一瞬,目光從她精致漂亮的發髻來到那件陌生的米白色長裙上,嗓音磁冷:“你遇到了格裏爾,然後他還送了你這身衣服,幫你梳了頭發,是嗎?”
“啊?”柏妮絲恍惚地擡起頭,含糊不清地說,“我不是……我問到了那個,烏鴉那個……很奇怪的。他說……”
“他說什麽。”蒂亞戈面無表情地看着她,忽然覺得那件衣服在她身上是如此刺眼,一種想要将它撕碎開的沖動反複徘徊在他的思緒裏。
“他說……”
說什麽啊?
柏妮絲傻愣愣地看着對方近在遲尺的漂亮臉孔,清隽如畫般不摻半點凡塵煙火,一團漿糊般的腦海裏正在努力回想那句話。
那句一直讓她沒明白的話,是什麽來着?
“他說……”
“你愛……愛一個人會讓她知道。”
迷糊的思維已經無法自查這是否是她真正想要說的話,只管抓住一個句子就東拼西湊地說出口,更無法處理對方在聽到這句話後,臉色變化間所代表的各種含義。
“是嗎?”柏妮絲聽到他這麽問。
緊接着,她被抱放在石頭做的護欄上,正對上蒂亞戈的眼睛。
那樣純粹而寧靜的藍,卻因為積澱着太多深刻入骨的情緒而顯得過分壓抑不安。像是冰川崩裂後,沖破而出的無數海水,嘶鳴着旋湧在他的眼底。
柏妮絲都有些分不清耳邊那些不斷轟鳴的海浪聲,到底是來自身後的大海還是面前人魚的眼睛。
“那你知道嗎?”他問。
即使知道柏妮絲現在神志不清,等到清醒過來時根本不會記得這場對話,他還是認真地詢問對方。
“你知道嗎?”
柏妮絲暈沉沉地看着他,感覺還有很多和格裏爾的對話得告訴他才行,可頭卻越來越沉,也越來越朝面前的人湊近過去,像是要親吻對方。
卻又在即将觸碰上那張淺紅的嘴唇時,頭一歪就倒在他肩膀上。
迷迷糊糊間,她做了一個夢。
夢裏的蒂亞戈還只是一只未成年的小人魚,每次見到她都會特別開心地亂甩尾巴,一副極為乖巧可愛的樣子。
可那天,他卻格外安靜,甚至有點憂郁地躺在那片柔軟海草甸上,似乎是在苦惱着什麽事。
柏妮絲注意到後,随口問了一句怎麽了。
“光明神說,如果我将來成為了海神,那很多我現在所珍惜的東西就都會變得沒有意義。到那時候,我也不用再一直困擾分辨不出周圍生靈的各種情緒和情感,因為都沒有必要了。”他低聲回答。
柏妮絲愣一下:“這樣嗎?”
她清晰記得,那時候她的沉默是因為想到了她自己的處境。
如果蒂亞戈真的成為海神,那一旦他知道自己其實是騙他的,她會被怎麽樣?
只是,這種沉默在蒂亞戈的感受裏就完全變了味道。
他看到柏妮絲臉上的表情,卻無法讀懂那是什麽,只認真無比地朝她說:“你不要難過。我向你保證,不管将來發生什麽,你都是我最在乎的那一個……”
“一直都是,永遠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