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part thirty two
暴雨一連下了三天,?然後才逐漸轉陰。持續不斷的雨水注入讓淺海區的水層鹽度要比以往略低一些,連魚群都盡可能地朝水深的地方集體躲藏進去。
也是在最近,在發現周圍的海族甚至天使都開始明顯有組織有計劃地忙碌起來了以後,?柏妮絲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如今已經接近七月底了,該是籌備神誕慶典的時候了。
原本對她而言,?這完全是一個只存在于傳說裏的節日。畢竟蒂亞戈在正式加冕成為海神的那一年,?正好是她在陸地上亡命天涯最後又被關進隕罪園裏恍惚等死的那年。因此這種節日她從來都只是聽說,根本沒見過。
而且她是惡魔,?這種為了慶祝神祇誕生的節日怎麽看都跟她沒有任何關系。
不過毋庸置疑的是,?這個神誕慶典不管是從莊重程度還是持續時間都能完全超過月盈祭,成為海族與天翼族所共同慶祝的最為盛大繁華的節日。
本着一個從良魔應有的設定,?以及回報自從她出獄以來,?蒂亞戈一直對她的那種親切友好态度。柏妮絲總覺得自己應該去幫幫忙才對。然而對于完全沒有參加甚至接觸過這種慶典的她來說,根本不知道該做些什麽。
更何況,只要她一出現,許多認得她是海巫的海族生靈就會滿臉驚慌地一甩尾巴逃得飛快。連和平搭話都做不到,?更別說什麽幫忙。
因此,?在嘗試過幾次卻無一例外都是失敗以後,柏妮絲索性放棄了這個想法,幹脆就呆在自己的那間礁石小屋裏,?專心致志地團水草球或者數收藏玩。
按照她的想法,自己能給這場慶典做的最大貢獻就是別露面。所以既然幫不上忙也不去參加,?那只要她送的禮物和彩虹屁到位了就行了。
相信這是會讓大家都無比滿意的解決辦法。
就是考慮送什麽這點太讓魔痛苦。
回想起上次慘烈如昨的“酒吧魚片”事件,?柏妮絲從此對人類互聯網這種東西充滿了敬畏,?決定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絕對不能再去以身試險。
但神誕慶典畢竟不同于其他,送出去的東西自然也不能太過随意。
于是,?她仔細盤點着自己手上僅剩的收藏,這才發現,這裏面最值錢和養眼的東西,估計就是蒂亞戈當初送給她的那枚魚鱗了。
至于其他的……
柏妮絲眼神空洞地看着滿地各種精巧卻也遠遠談不上珍貴的玩意兒,再一次陷入了“怕不是只有自刎謝罪才能讓他真正高興”的呆滞狀态。
Advertisement
回想起之前,特洛伊還有麗貝卡給她的建議都是,既然對方什麽都不缺,那不管禮物是什麽,送禮者真實的心意才是最珍貴和重要的。
可真心實意這種事,從來都不是柏妮絲所擅長的。相比之下,她更熟悉如何用謊言和欺騙去敷衍一段關系,就像她曾經和蒂亞戈認識的那數十年一樣。
認真是一件很沉重的事,而她光是活着就已經夠費勁了,不需要再給自己增加更多的額外負重。更何況,以往的經驗早就教會了她該如何去篩辨周圍的不同生靈,也很清楚該用什麽樣的态度去迎合他們才會更容易達到自己想要的效果。
從小到大再到後來的隕罪園,這套方法從來都非常管用。
除了在面對蒂亞戈的時候。
柏妮絲嘆口氣,再次由衷感覺這條魚真是比烏蘇拉還要難纏一萬倍。
正想着,門口忽然傳來了一陣規律的敲門聲将柏妮絲從漫無邊際的思考中拉了回來,緊接着是加百列那标志性的聲音傳來,平靜到接近冷漠:“0331。”
她回過神,迅速将鋪散在地上的東西全都收進盒子裏,剛準備站起來卻不小心頭頂撞到桌角。
清晰的疼痛立刻紮進柏妮絲的感官,讓她倒吸一口氣的同時,眼角餘光卻瞥見那朵被封存在透明海晶裏的鮮紅玫瑰明顯搖晃了一下,眼看就要摔碎到地上,還好被她眼疾手快地接捧住。
來不及将花放回原處,柏妮絲一邊揉着頭頂一邊回應着,很快走過去打開門,看到加百列手裏的羊皮紙卷宗,頓時起了一種不好的預感:“出什麽事了嗎?”
“暫時還沒有。”他回答,“我只是來問問你知不知道冕下去哪兒了,我剛剛在樓上和海邊都沒找到他。”
“這樣啊……”柏妮絲抿抿唇,搖頭說,“不過抱歉,我也不太清楚。這兩天我都沒怎麽見過冕下,還以為你們一直在其他地方追查關于格裏爾和光明神造物的事。”
在知道那些寄生體的制造來源,很有可能就是曾經光明神留在原世界的七樣造物之一時,柏妮絲盡管已經有過類似猜想但還是被吓了一跳。
她原本以為格裏爾只是用了什麽劍走偏鋒的巫術,或者是與某個魔力強大的惡魔達成了交易。
“我知道了。”
加百列說着,将手裏那疊羊皮紙卷宗地給她:“要是你見到冕下,就把這個交給他。這些是冕下之前讓警衛處調查的信息。”
“好的。”
她正要伸手去接,卻忽然發現加百列正望着自己手裏的玫瑰,金色的眼睛裏浮現出明顯的驚訝神情。
見慣了他臉上不是面無表情就是銳利肅冷的樣子,柏妮絲不由得也跟着低頭看了那朵玫瑰一眼:“怎麽了嗎?”
“這花……”他的視線略微明滅幾次,像是想到了什麽,緊接着又迅速恢複原狀,只語氣毫無起伏地補充,“挺特別的。”
“噢,這是我剛來新世界那天,在我住的那間海底屋子的桌上看到的。”
柏妮絲晃晃手裏的海晶球,淺藍的海水立刻激蕩起來,而原本盛開的玫瑰則在水流的波動下逐漸收攏花瓣,矜持斂合為含苞待放的姿态。等到水流波動平息後,它再重新緩緩綻開。
“說是歡迎禮物,每個新來到新世界的海族生靈都有一個。”她說。
加百列沉默地聽着,眉眼低垂,棕褐色睫毛将視線遮去大半,只滲漏出些許透亮的冷金,線條淩厲的臉孔上捕捉不到任何可讀的表情/色彩。
他還記得這朵玫瑰,從種下到盛開,再将它精心培育成能夠在海水中保持生機,直到最後被封存在海晶球內,這一切都是蒂亞戈親自做的。
當初因為将它摔碎,那頭澤西惡魔連審判定罪都沒有,直接因為魔髓被毀而很快死去。
那時候,加百列是有聽到蒂亞戈說過這是他費力準備的禮物,只是不知道是給誰的,而且後來也再沒見過這朵永生玫瑰。
原來送給她的。
他擡起眼睫,目光落在柏妮絲的臉上,看到對方迎着走廊燈光的雙眼。那樣通透純淨的色彩,像是初春時節在第一縷陽光的照耀下舒展而出的蒼翠嫩葉,還帶着燦爛的冷調與鮮淨。
兩天前,為了這次即将到來的神誕慶典,蒂亞戈也将作為自己象征的海神圖騰确定了下來:
筆法簡練的浪花線條躍湧旋聚,像旋渦,但更像一朵盛開的玫瑰。
就像全視之眼是光明神的象征,任何信仰光明神的生靈見到都必須恭敬虔誠一樣。這幅圖騰對于整個海族以及同屬光明陣營的其他生靈,也具有同樣的絕對效力。
一開始,加百列在意識到那幅圖騰非常像玫瑰的時候,并沒有多想什麽,但現在……
“你很喜歡玫瑰?”他問,同時不由得想起羅德裏格斯曾對蒂亞戈說過的那句話——“您其實深愛着她對嗎”。
盡管蒂亞戈後來否認……也不能說是否認,畢竟他那時的态度實在太缥缈不定了,甚至帶着種将羅德裏格斯戲弄在股掌之間的輕快與精明,讓人根本分不清他究竟那一句話是真的。
“還行,挺喜歡的。”柏妮絲聳聳肩,臉上的表情并沒有什麽提到喜愛之物而會産生的興奮感。
加百列再次注視着那朵玫瑰一會兒,最終在對方試探性地詢問是否還有其他事要交代的時候,沉默片刻,問:“你以前和冕下關系很好嗎?”
“啊?什麽……什麽關系?”柏妮絲茫然地望着他,被這個過于突兀且敏感的話題問得有點發蒙,原本放松的身體也下意識地開始緊張起來,同時飛快思考着他為什麽會突然問她這麽死亡的問題。
明明從之前的表現來看,他壓根不像是會關心這些無關緊要的細節的天使,只負責例行公事地監督着她就行了。
不過既然已經開了頭,那加百列就不是那種會半途而廢的性格。
于是,他側眸看了看周圍,發現偶爾會有一兩個海族經過後,對她說:“跟我來吧。”
柏妮絲猶豫兩秒,完全想不明白到底是這朵花上還是別的什麽出了問題。
最終,她将玫瑰放回桌面,跟着加百列來到氣象局,最後坐在他獨立辦公室的寬大書桌對面。
見慣了蒂亞戈那種雖然陳設頗多但是卻極為整潔雅致的裝潢風格,剛一進來的時候,柏妮絲實在有些不敢相信這居然是一個天使長的辦公區。
白牆灰沙發、淺亞麻色的木地板、玻璃茶幾上放着不開花的深綠盆栽植物,入目的一切都是淩厲冷淡的,連那裝裱着全視之眼圖騰,被擺放在所有陳設最高處的鐵質相框都是棱角分明的。
這裏找不到任何色彩鮮明或者有人情味的東西,就像面前這個容色冷漠的六翼天使一樣。
柏妮絲坐在冰冷的皮質椅子上,看着他将雙手放上桌面,十指交握,朝自己說:“不是什麽審問,只是單純想知道。你以前……我是說,在你和冕下過去認識的數十年裏,你們關系很好嗎?”
“這……”無法直接回答好還是不好,但是加百列忽然問起這件事讓柏妮絲有些不安。
她遲疑幾秒後,勉強笑一下:“為什麽您會忽然問我這個問題?我最近是哪裏做得不對嗎?”
說着,她再次回想起那朵玫瑰,眉尖皺着:“因為那朵花?可是……”
還沒說完,柏妮絲忽然聯想到了一種頗為驚悚的可能:“那朵花……跟冕下有什麽關系嗎?”
難道不是每個剛來到新世界的海族都會有的嗎?
雖然因為根本沒什麽海族願意跟她說話,所以她其實也沒機會去問這到底是不是真的。
“不是。”加百列搖頭,說,“只是前幾天,冕下和我一起去了隕罪園底層,見過了羅德裏格斯。我相信你對他是有印象的。”
“底層啊……”柏妮絲像是有些痛苦地皺緊眉尖,旋即又點頭,“是的,我知道他。”
“他提起了一些據說是你曾經告訴過他的事,所以我現在需要确認這些事是否是真實的。”加百列語調寡淡地解釋到。
“他說了什麽?”柏妮絲挺直腰背,試圖回憶起自己曾經在底層和羅德裏格斯說過的話。但這實在很困難,因為在這段回憶裏,大量充斥着的都是絕望與無盡海所帶來的折磨與痛苦,她幾乎不記得自己到底跟對方說過多少。
想到這裏,柏妮絲就恨不得撞牆。
那時候她一心覺得自己會被判處死刑,根本沒想過還有離開監獄的一天,所以對于羅德裏格斯那些別有用心的詢問,她也并沒有多做防備,只想到什麽就說了什麽。
“他提到了冕下幼年時期和你的一些事。你們那時候是朋友嗎?”
柏妮絲似乎對這個詞感到有些陌生,也沒有直接回答加百列的話,只眨了眨眼睛,像是在思考。
權衡片刻後,她還是選擇将當時的基本情況大概說了一遍,也第一次主動提到了自己當初是如何成為烏蘇拉的手下,又是如何在她的授意下去故意接近蒂亞戈的。
只依舊隐瞞了海巫魔力會帶來血源詛咒這件事。
這是她最大的弱點,她還沒有打算将這些也一并毫無保留地告訴給對方。
在自己目前處境不占優勢,也不知道未來會怎樣的情況下。貿然讓從種族天性上就是與惡魔完全對立的天使知道海巫的弱點,是非常愚蠢的事。
加百列沉默地聽着她的講述,發現在整個過程中,柏妮絲都只維持着同一個姿勢,像是打算把自己塞進椅子裏藏起來那樣,眼神空曠地盯着窗外徘徊不定的陰雲,語調沉悶地說個不停。
漸漸地,夏日陽光終于艱難地從積雨雲的遮擋背後冒出頭來,籠罩了數日的陰霾被一種精細到脆弱的燦爛挑破開,深色的樹冠影子跟随着模糊亮光一同湧入到辦公室裏,烙印在柏妮絲面前。
在她結束講述以後,加百列先是等待了一會兒,然後才問:“這些情況,你為什麽五十四年前不說?”
那時候,對于人魚族的種種指控,柏妮絲根本沒有做出過任何辯解,坦然得就像等待已久。
“如果我說了,你們就會判我無罪嗎?”柏妮絲收回視線看向他,接着又自言自語似地分析到,“人魚族那麽恨我,烏蘇拉也已經死了,我說再多也是無從查證,說不定還會被當成是想要脫罪的狡辯。就算你們不處置我,人魚族也絕對不會放過我的不是嗎?而且說到底,那些事也确實是我做的,說不說都一樣。”
确實,以人魚族的一貫作風,他們絕不可能就這麽算了。甚至現在回想起來,蒂亞戈之所以一步一步将柏妮絲從底層監獄轉移出來,又讓她如今假釋出獄,中間經歷了這麽些年的時間,可能也是考慮到這種做法相對來說更容易讓人魚族接受。
漫長的沉默中,加百列重新注視着對方,有種似乎才第一次認識她的感覺。
看起來,自己這段時間來一直疑惑不解的許多事都得到了解答。
盡管這個答案讓他覺得實在有些承受困難。
片刻後,他略嘆口氣:“好吧,你的情況我已經知道了,謝謝配合。”
“那我先走了。”
“好。”
離開氣象局後,柏妮絲站在大門口停留了一會兒,卻沒有選擇回到觀測中心或者海洋,而是調轉方向朝人類城市裏走去。
今天是周末,雨停,街上到處都是出來閑逛游玩的人。柏妮絲走在街上,看着幾個手裏牽着一串彩色氣球的孩子正玩鬧着從自己身邊跑過。更遠的地方,濕漉的雲霭正溫順地匍匐在山脊線上。
沿着面前的濱海街道一路往前,柏妮絲漫無目的地游蕩在望不到盡頭的人群間,沉默路過他們的喧嚣歡樂。
回憶是很可怕的折磨,曾經發生過的事哪怕已經被年歲層層覆蓋結痂,可再度回想起來的時候,依舊會有如同被噩夢纏繞的窒息感。
毫無反抗能力地被各種海底惡魔欺負,被一遍遍尖刻無情地羞辱自己活着根本沒有意義,既不會有也不配得到任何生靈真心愛護的日子,太痛苦了。
哪怕再仇恨他們,也改變不了她如今已經和他們一樣都是惡魔的事實,還有那些被關進無盡海求死不得的日子,真的太痛苦了。
她快步走着,然後猛地停下來,仰起頭有些顫抖地深吸一口氣,喉嚨酸疼得厲害。
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臉,柏妮絲閉上眼睛,告誡自己只能難過一小會兒,很快很快就好了。
“沒關系的沒關系的,至少我現在一切都很好,也沒有人再能随便欺負我了。”她不斷安慰自己,“我表現得也很好,計劃也在順利進行中,擺脫詛咒還是很有希望的,一定有的……而且今天天氣也很……”
好字還沒說出口,一滴清潤溫涼的水珠便滴落到了她的鼻尖上。
緊接着是第二顆第三顆。
重新稠密起來的烏雲夾雜着轟隆隆的雷聲,将所有從海洋上空帶來的雨水再次潑灑而下。
柏妮絲穿着一身及膝的寬擺無袖黑裙,瞬間被淋了個透濕。
“很好……得不得了。”她吐出嘴裏沒有任何鹹味的雨水,幹脆就近坐在同樣露天的木質長椅上,麻木地看着眼前的人類都在慌忙撐傘,跑來跑去。
大雨沖刷在身上帶來一定的沉重感,卻也将她剛才的情緒勉強帶走。
閉上眼睛坐在雨裏,柏妮絲開始思考羅德裏格斯為什麽會突然也被牽扯進來,以及如何利用這件事來繼續努力推進自己的洗白大業。
這時,雨似乎停了,但雨聲依舊嘈雜。
柏妮絲詫異地睜開眼,看到一個不算陌生的男人正站在自己面前,為她撐着傘。
他有一雙和頭頂陰雨天一樣深灰的眼睛,目光專注到有些瘆人的地步。
蘭伯特·格裏爾。
“擦一下吧,淋雨很容易感冒的。”他說着,将一張手巾遞給柏妮絲,手臂姿勢看起來略帶僵硬的不自然。
柏妮絲愣愣地看着他,頓時有種山窮水盡時,居然有業績自己主動找上門的欣慰感覺。
她眨下眼,接過來,淺綠的眼睛感激地看着他:“謝謝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