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part forty three (1)

這是柏妮絲第一次見到海神的圖騰,?但總感覺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眼前的這個圖案都非常像一朵盛開的玫瑰。

那些流暢簡約的浪花線條旋躍在旗幟上,烙刻在每一只懸浮發亮的氣泡中,?像是一叢叢争豔盛開在海水中的玫瑰花,妖嬈爛漫地充斥在視線裏的每一寸。

回想起之前婚禮上的種種布置細節,?忽然懷疑蒂亞戈是不是真的格外喜歡玫瑰,?不然怎麽會将自己的神祇圖騰都弄成了如此接近玫瑰的樣子。

為了避免不必要的尴尬,柏妮絲選擇了一個相對遠離其他海族,?但是卻極為靠近專為天使與其他陸地生靈構建的空氣通道的角落地方獨自待着,?還把自己整個窩在珊瑚叢和自己的寬大裙擺裏裝蘑菇。

但即使如此,其他海族們還是自發地離她遠遠的,?寧願和同伴們擠在一起也不願意朝柏妮絲所在的方向稍微靠攏一點,?還時不時朝她偷瞄幾眼,似乎非常警惕與防備。

柏妮絲對此早已習以為常,只默默想起自己剛來到新世界時收到的那朵深海永生花,也是一朵鮮紅的玫瑰。

她忽然覺得有些困惑,?為什麽蒂亞戈就這麽喜歡這種花?

而且……他這種喜歡,?應該……跟自己……沒關系吧?

畢竟她又不是什麽玫瑰狂熱愛好者,所以,他應該只是單純地熱愛這種色彩绮濃的薔薇科落葉灌木而已吧,?一定是這樣。

這麽一想,柏妮絲忽然覺得輕松了不少,?同時暗自祈禱着這場慶典能夠別太長,?不然她真的不敢保證要是自己突然餓了,?還不會半途溜走去捕獵。

當太陽的輝光穿透海水從正上方籠罩在臺階上的神壇時,慶典便正式開始了,整個海底世界從未這樣明亮燦爛過。所有聚集在這裏的海族與天使,?精靈,地精,還有原世界的人類都在整齊劃一地朝神壇上的金發少年跪地行禮,态度虔誠而謙卑。

柏妮絲在一片各族語言交彙成的恢弘祝贊聲中偷偷擡起頭,視線無意間與蒂亞戈撞上,看到他似乎也正好在看着自己,臉上笑容和剛才的神态比起來,有種清淺真實的溫柔。

她愣一下,勉強扯下嘴角算是回應,緊接着便低下頭去。

對于普通生靈來說,神誕慶典最值得期待的就是神眷祈願環節。每一個對至高神懷有忠誠信仰與殷切希望的生靈,都有可能在慶典上被神祇選中,然後實現自己的一個願望。

只是相對于整個慶典上的龐大生靈數量來說,這種被有幸選中的概率簡直可以忽略不計。

因此,當整個慶典都因為祈願祝禱而被推向高/潮時,柏妮絲反而将注意力都放在了頭頂的海水層上,看着那些宛如流星般拖着長長尾巴,帶着滿眼流光溢彩的暈輝四散漂浮的氣泡到處游竄。

偶爾間,她也會隔着眼前層層疊疊的海族身影,看到那個至始至終都安靜坐在神壇上的熟悉身影,莫名覺得他臉上那種看起來似乎極為平靜的溫柔神情,更像是一種在走神時的狀态,仿佛周圍所有的喧嚣熱鬧都與他無關。

這時,希爾維杜的聲音忽然從上方的空氣通道裏傳來,被水流模糊得有些微弱:“說起來,柏妮絲的願望是什麽呢?”

“我?”

大概是沒想到對方會在這種情況下朝自己主動搭話,柏妮絲先是愣了一下,然後才将已經湧到嘴邊的一系列類似“原地暴富”“擺脫詛咒”和“恢複自由”之類的回答全部咽下去,繼而搖搖頭:“我的話……其實暫時沒什麽想要的,您呢?”

“為什麽?”希爾維杜沒有立刻回答她的問題,而是有些驚訝地眨眨眼,隔着層不斷波瀾的空氣層望着她,“這可是神誕慶典,任何不違背法則的願望都有機會被實現。”

柏妮絲琢磨着她的話,謹慎回答到:“确實如此。所以,這樣的機會也是很難得的,我不認為我有那麽好的運氣。”

說完,她再度審度了一下自己的回答,既能暗示自己沒有窩藏什麽違背法則的惡念願望,又能表現自己态度的友好謙遜,非常完美。

希爾維杜聽完便愉快地笑起來,斑駁燦爛的水光波瀾在她的臉孔上,讓柏妮絲有些看不清她的真實表情,只感覺到她的聲音中帶着種輕快細滑的活潑:“每個人的運氣并不總是一成不變的,柏妮絲。”

也許吧,但是對于像她這樣總是越變越差的惡魔來說,那還是不要變比較好。

“不過據我所知,它們總會降臨在備受神祇偏愛的生靈身上,這是一定的。”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柏妮絲總感覺對方這句話是在暗示什麽不得了的東西。

她看着希爾維杜,又看了看一旁在接觸到她的視線後,朝她主動點頭算是問好的加百列和其餘幾名高階天使,忽然感覺一陣噩兆襲來,由不得将自己朝珊瑚群裏盡可能努力地塞進去。

很快,無數帶着銀藍光輝的裸海蝶便從神壇中心向四面八方游散開。這種一般只栖息在極地深寒海域裏的浮游軟體動物通體透明,僅靠一星微弱的神力便能擁有極強的适應力,也是歷來負責挑選神眷獲得者的使者。

鋪天蓋地的裸海蝶源源不斷地飛舞出來,但真正帶着神眷祝福的只有一個。

它盤旋在海水中,來回游弋着尋找合适的唯一人選,輕盈無比地穿過無數同類與神情殷切的海族,繞開同樣帶着虔誠期待的精靈與天使,最終落在了正縮成一只蘑菇模樣,還在伸手從珊瑚從縫隙裏熟練捉磷蝦當零食偷吃的柏妮絲面前。

柏妮絲捏着手裏的磷蝦還沒來得及咬下去,感覺剛剛還熱鬧無比的海域立刻變得死一樣的安靜,緊接着是無數竊竊私語的聲音:

“怎麽回事啊?怎麽會選中了海巫這樣的惡魔。”

“她作弊了吧?”

“肯定是這樣,不然神眷怎麽會莫名其妙落在一個惡魔手上?”

“可是裸海蝶是海神冕下的神眷信使,怎麽可能會被惡魔輕易影響到呢?”

“那可不一定,你還不知道海巫當初是怎麽被關進隕罪園的吧……”

聽着周圍海族那些極為不滿的叽叽咕咕,柏妮絲終于回過神,同時也确信那只帶着神眷的裸海蝶是真的選中了自己,而不是因為被擋了道所以才停下來。

一時間,她都不知道該做出什麽反應比較好,腦海裏無數個念頭呼嘯過,最後只能和面前的裸海蝶大眼瞪……

啊,它沒長眼睛,頭上兩個動來動去的只是觸須。甚至透過那層透明的表皮組織還能看到,裏面也沒有類似腦子的思考器官。

怪不得呢。

想到這裏,柏妮絲将嘴裏的幾只磷蝦迅速吞下去,同時由衷感覺蒂亞戈真該選一個五官健全且具備大腦的神眷信使。

當然了……

她眨眨眼,看到一旁似乎毫不驚訝這個完全稱得上是詭異的結果,并且還笑着率先帶頭鼓掌的希爾維杜,忽然就有種破案了的感覺。

結合一下她剛剛說的話,柏妮絲有理由懷疑這只裸海蝶是被希爾維杜吸引過來逗她玩的。

可是……

“柏妮絲。”

蒂亞戈叫了她一聲。

緊接着,湧動而來的水流便将柏妮絲從珊瑚叢裏卷托起來,一路游向被衆星拱月般簇擁在神壇之上的金發人魚面前,腳下是巨大的海神圖騰,那朵盛放玫瑰的中央。

這樣的位置,柏妮絲不是沒有想過自己會站上來。

但在她的設想裏,那一定是在自己無比悲催地被人魚族抓住然後即将處刑的時刻。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居然還完好無損地站在這位新加冕不過數十年的年輕海神面前,滿臉茫然地望着對方,彼此間的距離近到完全能被對方随着水流而飄散開的白金長發包裹進去,近乎親密的姿态。

那些比頭頂陽光還要清透鮮淨的色彩,和海水一起若有若無地觸碰在皮膚上,帶來的感受細微卻清晰,讓她有些忍不住戰栗。

就算是許願,也不用站得這麽近吧。

柏妮絲猶豫着,正打算後退開一段合适的距離,卻聽到蒂亞戈讓她別動。

緊接着,他擡手從柏妮絲發間捉出一只被卷繞住的磷蝦放開,指尖虛擦過她的耳廓,臉上的笑容看起來溫雅随和,仿佛剛剛什麽都沒發生過:“好了。你可以說出你的願望了,任何都可以。”

願望……

任何不違背法則的願望。

真有意思,從小到大,印象裏似乎連母親都沒有這樣溫柔地問過她的願望,可眼前這個和自己有仇的人魚卻這麽做了。

柏妮絲擡起頭,表情中仍舊有着濃郁的茫然,忽然很想問,如果她說希望能夠解除自己身上的海巫血源詛咒呢?

他也會答應嗎?

最重要的是,根據她的多年經驗,這種天上掉餡餅的事,一看就不是什麽好事啊!還是說……

“過兩天就是冕下的神誕慶典,我也實在想不出來送他什麽好,所以想問問,冕下他有沒有特別喜歡的東西?”

潮靈沉默地看着她。

“就是說,他的愛好啊,或者是能讓他收到會特別開心的東西?”

潮靈依舊沉默地看着她。

突如其來的昨日重現讓柏妮絲有些發愣,猶豫間,周圍一些終于回過神的海族開始紛紛請求蒂亞戈收回這次的神眷祝福,言辭神态間充滿了毫不掩飾的鄙夷與憎惡。

“冕下,海巫曾經想要殺害您,她是所有海族共同的敵人,這樣的惡魔根本不配得到您賜予的神眷,請海神冕下收回。”

“這一定是海巫搞的鬼!她知道得到神眷就可以讓冕下您實現她的任何願望,所以就使詐讓她自己被裸海蝶選中!冕下您千萬不要答應她!”

原來在他們眼裏,自己已經強大到可以随意奪取神眷了嗎?柏妮絲木讷地看向周圍那些憤怒不已的海族,不知道是不是該高興。

“她這麽做就是想搶奪海洋之心!”

“沒錯,她是惡魔!惡魔就該被處死,讓她下地獄去,不能讓她得到神眷!”

“讓她下地獄去!”

“殺了她!”

一時間,不僅僅是海族,甚至連許多精靈與人類也在憤怒高喊着要殺了這個故意搶奪神眷的惡魔,各種刻薄狠毒的詛咒與怒火憤恨都被集中在了柏妮絲身上。

麗貝卡被眼前的一切弄得有些驚詫,但很快反應過來,試圖朝周圍的人解釋:“其實柏妮絲不是你們想的那樣的,我跟她認識……”

她還沒說完,正在氣頭上的地精立刻跳起來朝她怒吼,身上的尖刺跟刺猬似地全部豎了起來:“你居然幫一個犯過弑神罪的惡魔說話!你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我只是在說事實,柏妮絲确實不是你們說的那樣……”麗貝卡極力争辯,很快便被其餘兇神惡煞的地精們團團包圍住。

精靈們的性格相對高傲溫和,不屑于和一個普通人類起沖突,但也面色不善地望着她的方向,好像已經認定了她就是和柏妮絲一夥的異類叛徒。

“你們……”

麗貝卡後退一步,忽然感覺有些許微風從身後吹來,緊接着,本該屬于熾天使的雪白六翼在她身後猛然舒展開。

她回頭,看到加百列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站在了她的身後,面無表情地看着那些氣勢洶洶的地精們,語氣如同隆冬紛飛漫天的冰雪,透着種幹淨直白的冷冽:“任何擾亂神誕慶典的生靈,就地處決。”

說話間,原本安靜守衛在側的潮靈也迅速游竄而出,和其他同時列隊排開的許多守衛軍一起,共同忠誠無畏地守在神壇下方。

短短片刻間,事情的發展就完全超出了柏妮絲的預料——或者說,就像她一開始曾擔心過的那樣,雖然起因完全不同。

她很快轉過頭,正打算朝蒂亞戈建議直接收回神眷,順便也讓她離開慶典,這樣對大家都好。

卻沒想到,蒂亞戈似乎并不覺得此刻的情況是需要立即緩和的,反而只輕一側身,重新望着面前無數憤怒不已的海洋生靈,臉上沒有表露出任何特別的神色,甚至連語調都是沉靜平穩的:“那麽,神眷的歸屬究竟該誰說了算呢?”

他話音剛落,柏妮絲忽然輕微地打了個抖。不是因為別的,只單純感覺似乎整個海洋的水溫都在瞬息間便下降了許多,連帶着水壓也明顯增大,甚至呼吸都比以往更費力。

薄薄的冰霜覆蓋上周圍的空氣通道,視線裏的一切都被朦胧上令人不安的蒼白。遙遠的水域深處,陽光被擠出水下空間,濃重的陰影跌重而來,将所有生靈的情緒都掩埋進去,安靜到可以清晰聽見水流從耳邊緩緩擦過的聲音。

“怎麽都不說話了?不是要讨論這個神眷究竟該給誰嗎,為什麽不繼續?”蒂亞戈淡淡開口,注視着神壇下無數因為驚懼或迷惑而彼此擁擠在一起,匍匐在水底簌簌發抖着不敢出聲的海族,語氣并不比此時海水的溫度暖熱多少,反而更加冷淡。

“神眷是至高神對萬物生靈的慷慨與恩賜,能夠決定神眷歸屬的也只有至高神自身的意志。”

希爾維杜說着,和其他天使一起迅速單膝跪地,淡金長裙流瀉如盛開的花朵,承接着自頭頂照耀而下卻已經開始逐漸變得微弱的夏日光輝:“榮光佑萬物,滄海育衆生。以此生信仰為誓,願舍去腐朽形體,化為光輝,融作浪花,追随冕下永存不落。”

最後一個字的音節還沒徹底消弭在海水中,周圍的其他生靈也已經跟着希爾維杜紛紛跪地祈禱,高聲呼喊着同樣的誓詞,态度狂熱到讓柏妮絲感覺有些毛骨悚然:“以此生信仰為誓,願舍去腐朽形體,化為光輝,融作浪花,追随冕下永存不落!”

她呆了半秒,本着“打不過就跑,跑不了就直接加入”的原則,正準備朝身旁的人魚跪下行禮,卻被對方伸手扶住。

“你不需要這樣。”蒂亞戈說,“以前,現在,從今往後,都不需要。”

柏妮絲愣愣地看着對方,好一會兒後才勉強找回自己的聲音:“可是神眷……”

“我自願的而已,不是你的問題。”他回答,語氣輕描淡寫,讀不出多少清晰的情緒,卻沒來由地讓人覺得有些搖搖欲墜,

自願的。

所以說,裸海蝶選中自己,确實不是湊巧?

柏妮絲難以置信地望着自己被他握住的手腕,回想起剛才希爾維杜說過的話。

神眷,總會降臨在備受神祇偏愛的生靈身上。

偏愛的……

這個詞讓她有些恐懼,下意識想要抽回自己的手,被對方察覺到後,猶豫片刻後還是順從地放開了她。

“我……我沒有什麽想要實現的願望。”柏妮絲聽到自己聲線僵硬地朝蒂亞戈說,“我覺得我現在就挺好的,謝謝冕下。這個神眷,您還是給其他生靈吧。”

說完,柏妮絲幾乎是逃命那樣地離開了海底。

這樣做其實是特別沒禮貌的,她當然明白這一點。可在這種情況下,除了逃跑,她也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反正她都已經背着惡毒海巫的标簽了,逃跑這種雖然可恥但是又格外有用的招數簡直不用白不用。

抱着這個自我安慰的想法,柏妮絲獨自在城市裏漫無目的地逛着。期間,她有試着去慢慢理清楚,自己如今究竟是處在一種什麽樣的情況裏。

然而只要一涉及到和蒂亞戈有關的情節,所有邏輯鏈就會自動崩潰,進而陷入一個完全無解的死循環。

站在一個人來車往的街道拐角處,柏妮絲沒有再繼續往前,只是傻愣愣地望着面前的紅綠燈,腦海裏再一次浮現出那個被她有意無意逃避過許多次的問題。

她當然知道自己這個問題有多不切實際,可比起這個問題本身,蒂亞戈的态度才更加讓人想不明白。

為什麽要把神眷這種東西如此自願地交給自己?難道他不害怕自己提出一些亂七八糟的要求嗎?

還是說……他只是在試探自己的态度?

柏妮絲有些心虛,覺得這個解釋要是放在以前還能說服自己,可現在再這麽想就有點過于蒼白了。

因為蒂亞戈根本沒必要這麽做。

如果他想報複自己,他有許許多多的方式,而不是把事情弄成現在這個樣子。

他到底在想什麽?

或者說,

他看起來,在某種程度上,也許是真的……

不知道該用哪個詞彙來界定這種态度,喜歡,或者更深一層的……

柏妮絲搖搖頭,将那個尚未成型的詞彙甩出腦海,深厚是它,膚淺也是它,忠貞是它,善變也是它。一個光是想想都會覺得恐怖的字眼,更不要提将它和蒂亞戈還有自己的名字放在一起。

她握了握手,感覺掌心間黏膩着一層淡淡的潮濕。

這是不可能的,絕對不可能的事。

哪怕稍微回想一下他們曾經的過往就能很容易明白這一點,她沒有任何理由去相信,這種過于怪異的感情能在現實裏發生,簡直比人類的童話故事還要不靠譜。

“不會是這樣的,肯定不會……”柏妮絲不自覺地咬着手指甲,淺綠色的眼睛裏充斥着迷茫與焦慮不安,不斷地喃喃自語着,“這種事情不可能發生,沒有理由會是這樣,不會的,不會的……”

“小姑娘,你還好嗎?”一個路過的老太太有些猶豫地看着她,似乎覺得眼前這個女孩看起來狀态很糟,臉色蒼白着自言自語,看起來像是某種瘾/症發作後的古怪模樣。

“你看起來需要一些幫助,要我幫你聯系你的家人朋友什麽的嗎?”她問。

“沒……不用,謝謝您。”柏妮絲說完,跟着前面的人群匆匆穿過馬路。

她在城市裏兜圈了大半天,直到越來越清晰的饑餓感開始提醒她需要捕獵了才停下來。

望着護欄外一望無際的蒼藍大海,柏妮絲再次陷入了“吃或者死”的極端糾結裏。

在經歷了一系列反複掙紮的躊躇與猶豫後,她最終還是選擇了向食物屈服,并且在捕獵完畢後就将自己關在了礁石小屋裏,捧出自己收藏的那些漂亮玩意兒們一遍一遍地翻看。

視線垂落間,一枚冰藍色的光滑魚鱗映入了柏妮絲的眼簾。她看了一會兒,伸手将它拿起來,一道絢麗的彩虹立刻出現在了昏暗的房間裏,将整個水下視野都照得微微發亮。

也不知道神誕慶典現在進行得怎麽樣了?

柏妮絲默默想着,正打算将魚鱗收回去,門口忽然傳來了一陣不徐不疾的敲門聲。

她将東西收好,游去開了門,并不意外地看到了正等在外面的蒂亞戈。

他看起來像是剛從慶典上離開,連衣服都沒來得及換,仍舊是那身莊重華麗的穿扮,看起來和這裏的一切都格外有距離感,但臉上的神情卻是溫柔淺淡的:“抱歉,今天讓你不開心了。”

“啊?”柏妮絲沒想到他第一句竟然是向自己道歉,于是連忙搖搖頭,“不是,完全沒有的事,我沒有不開心,真的。反倒是因為我去了才讓您的慶典鬧得有些不愉快,所以該道歉的應該是我才對。

對不起。”

“不用。”他略略搖頭,态度平靜,“你能來我就已經很高興了,至于那些慶典上的熱鬧,都只是給他們看的而已。”

說完,蒂亞戈伸出手,将那只帶着神眷的裸海蝶遞給她:“你的。”

對上柏妮絲帶着明顯猶豫的眼神,蒂亞戈繼續補充到:“我說過,這是我自願的。”

自願。

這個原本在交易中,柏妮絲最喜歡聽到的詞語,從蒂亞戈口中說出來總讓她覺得格外心慌。她看那只透明漂亮的裸海蝶,試探性地擡起手接過來,目光無意間掃過自己手臂上的光明禁制烙印,忽然心念一動。

如果自己要他将這個禁制消除掉,他會同意嗎?

要知道她現在還是隕罪園的假釋犯,沒有使用高階魔力的權利,甚至理論上講是随時都有會被重新關回監獄的風險的。

這個烙印就是證明,是她仍舊是戴罪之身的提醒,也是她無論逃到哪裏,都會被警衛處輕易找到的宣告。

因此按照正常邏輯來看,她是不可能被提前消除這道禁制的。

除非……

“任何,任何願望都可以嗎?”她低着頭,不敢去看對方,害怕被他看出來自己別有用心的試探。

這個嘗試風險太大,柏妮絲不敢确定她是否真的要這麽做,可已經過分冒出頭的勇氣,或者堆積了太多太久的慌亂讓她無法停下來。

“當然。只要你說出來。”蒂亞戈看着她,語氣不變地回答。

這還是第一次,柏妮絲在他面前表露出這麽明顯的緊張和舉棋不定,不知道是在思考着什麽讓她如此不安的事。

也許是想逃離嗎?

蒂亞戈默不作聲地看着她,将她手指僵硬的弧度,低垂的眼睫時不時還在快速的撲閃,抿住嘴唇又松開的動作,每一個細微且不自覺的反應都收入眼底。

她并不是真心想要許願,只是在自己眼皮底下,不顧一切地想要試探什麽,甚至是逃離。她的眼神是如此不安地偷偷打量着周圍的一切,企圖知道他是否有發現她的目的。

“柏妮絲,你可以說出來的。”

“我……”

柏妮絲擡起頭,綠色眼睛裏沒有半點真實的神采,全是虛僞掩飾的虔誠:“我請求您能幫我解開身上的光明禁制。”

短短的一句話,沒有任何她慣常狀态下會有的許多解釋與漂亮話。

蒂亞戈看着她,淺紅嘴角微微翹起,笑容溫柔:“如果這就是你真正想要的願望的話,我會的。”

說着,他朝柏妮絲伸出手:“那麽,請把手給我吧。”

“诶?”柏妮絲不可思議地看着他,不但沒有照他的話做,反而忍不住有些朝後瑟縮,“您不問我為什麽嗎?或者說,告訴我這樣的要求是不符合規矩的……”

“我說了,如果這是你真正想要的願望,我會實現它。”蒂亞戈捉住她的手,握在掌心裏,淡淡的銀藍光輝彌漫開,一點點将她手臂上的禁制消抹掉。

“至于合不合規矩,我想那得是我說了才算的。”

他說完,柏妮絲手臂上的印記便徹底消失了。

望着自己光潔如初的手臂肌膚,柏妮絲怔住了好一會兒,還有些不敢相信地伸手來回撫摸了幾遍才終于确認。

這道禁制真的消失了。

哪怕她為了讓蒂亞戈能夠有足夠的理由去拒絕,還刻意沒有解釋為什麽想要這樣,甚至又提醒了他貿然答應的風險。

可他還是這麽做了。

柏妮絲擡起頭,看着對方同樣也在注視着自己,感覺心髒在停跳一瞬後,開始瘋狂地顫動起來。那塊一直在堅守着抗拒與否認的地方,正在随着這種毫無規律的跳動而逐漸崩塌。

像是冰川死去後,落入海中激起的千層巨浪,瞬息間便摧毀了周圍的一切。

你在害怕什麽呢?

蘭伯特的話毫無征兆地響起來,一遍一遍地叩問着她。

因為你發現他是認真的?

他對你是認真的。

他喜歡,或者說,

愛你。

他愛你。

多麽荒唐又不切實際。

柏妮絲被這個無法忽略的清晰念頭壓迫到喘不過氣,都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和蒂亞戈道別,然後關門回到屋子裏,縮在床上一動不動直到整個水底變得一片漆黑的。

時間大概已經過去了很久,但又好像只不過是幾個輕短的呼吸間。

最初的震撼與呆滞消退後,一股極為強烈的沖動湧入柏妮絲的心間,很快便占據了她的所有思想。

她想逃離這裏。

就像當初因為弑神罪而逃離海洋一樣。

反正……可以輕易追蹤到她的光明禁制也已經消失了,這裏又是新世界,警衛處他們必須要掩蓋好自己的身份不被人類發覺,想要大範圍地抓捕她也就會變得相當困難。

所以,如果要逃走的話,現在是最佳時機。不然等加百列他們發現自己身上的禁制消失了,說不定還會用些別的神咒來替代,她将永遠失去離開的機會。

想到這裏,柏妮絲幾乎是立刻就跳下了床,迅速從櫃子裏翻出幾瓶自己之前熬制好的常用魔藥,再将箱子裏的收藏也通通倒出來。

除了蒂亞戈送她的那些東西,其餘全部都可以帶走。

就這樣吧,她想。哪怕無法解除身上的血源詛咒,注定會在将來被異化成怪物她也不在乎了,她必須離開這裏。

立刻,馬上,一天都不能夠多等!

這麽想着,柏妮絲更加迅速地将整理好的全部東西挨個塞進鯊皮口袋裏,然後系緊袋口背在背上,趁着此刻的夜色深黑游出水面,打算無論如何,今晚都要先出城再說。

好在這座人類城市并不算多大,按照她的設想,這應該不是什麽難事。

只是讓柏妮絲沒想到的是,她才剛小心翼翼地繞過觀測中心的後門,拐進那條兩側長滿梧桐樹的狹窄小巷準備拔腿狂奔,腳下便踩到了一個質地又硬又脆的東西。

清晰的破裂聲鑽進聽覺裏,讓柏妮絲忍不住心頭一跳,低頭看見滿地的破裂冰屑與鮮紅殘花。

好像是玫瑰。

鮮紅怒放的一朵,被踩碎以後,深濃到有些發紫的汁液立刻染透了原本純白無瑕的冰霜,看起來有種說不出的詭異。

在此之前,柏妮絲從未覺得一朵花能有這麽吓人,讓她幾乎是在看清的瞬間就連連後退開,同時下意識地轉向剛剛路過的後門的方向。

門開了,一身白色西裝的蒂亞戈從陰影裏慢慢走出來,半透明的冰霜從他周圍不斷侵襲而出,一口口吞吃掉夏夜裏的燥熱悶濕,面無表情地問:“都這麽晚了,你要去哪兒呢?”

“我……”

她愕然地望着眼前的少年,思維裏有那麽一剎那是完全空白的,根本想不起任何東西,直到被對方逼退到無路可走的地步才終于回過神,看到他近在咫尺的臉孔上沒有任何往日的溫柔親和可言,連落在金色發梢上的光弧都是鋒利冰冷的。

像被毒蛇纏繞在咽喉處喘氣的恐懼。

蒂亞戈單手捏擡着柏妮絲的下颌迫使她仰起頭和自己對視,鼻尖幾乎挨在一起,連呼吸都是重疊的。

她能清晰聞到對方身上熟悉的清爽海水味道,感受着越來越多的冰霜蔓延瘋長在周圍,看到路燈的光在他身後照亮,濃烈的陰影兜頭而來,隔絕了所有的溫暖明亮。

“要去哪兒。”他不帶多少疑問地再次重複,态度冷漠,手指上的力度大到讓柏妮絲都懷疑他是不是打算就這樣活活掐死自己。

極度的驚懼中,柏妮絲開始拼命掙紮想要掙脫,卻被對方輕松扣住手腕卸掉正在凝聚的魔力。

蒂亞戈垂着眼睫看了看她的手,笑起來:“又想殺了我?”

柏妮絲一怔,聽到他接着像是有些困惑地自言自語到:“我就這麽讓你讨厭嗎?不管我為你做了什麽,做了多少,你都只想離我遠遠的,是不是?”

“不……”她搖頭到一半,忽然覺得不太對,急忙解釋,“我沒有想殺你。”

“可是你想走。”他低頭看着柏妮絲,虹膜上的清澈蒼藍與瞳孔的深黑幾乎融合在一起,無光無芒,深不見底。

“這跟殺了我有什麽區別?”

“你……”柏妮絲困難地張嘴,顫抖着試圖組織起已經混亂得不成樣子的語言,“這根本就不是一回事,你別這樣……”

“不是一回事?”

他漠然地重複一遍,似乎對他而言,這句話的每個音節都是在一塊燒紅的烙鐵,光是含在嘴裏就足以造成鮮血淋漓的痛苦,還要被迫一口口往回咽,撕開更多看不見的傷口,壓下所有沉默的慘叫。

“确實,對你而言,這當然不是一回事。”

“所以你才會騙我幫你解開禁制,這樣就能永遠離開我,是不是?”蒂亞戈說到這裏,忽然像是被什麽過去的記憶刺痛到,本就不太穩定的情緒立刻變得更加失控,“你一直都在騙我,以前是這樣,現在也是!”

“不管我怎麽做,不管我等多久,不管我說什麽你都不會相信。”

“你從來就沒有想過去試着相信我,我對你而言就只是利用完了就能直接丢掉的一件東西而已,是不是?”

柏妮絲被他一連串地質問弄得發蒙,只本能地搖頭否認到:“不是的,你別這樣,我真的沒有這麽想過……”

“沒有嗎?”他伸手摸着她的臉,眼神有些病态的空洞,像是專注到極致後的一種崩潰,“可我其實也不介意你這麽做,利用就利用吧,好歹我還能有留着你的借口。”

說着,他忽然又轉變了态度,也收斂起了剛才的失控與瘋狂,臉上的表情重新變得溫柔謙和,看起來似乎又是平時那個風度翩翩的海神。

柏妮絲瞪大眼睛看着他,好像看到了一個已經無藥可救的精神分裂症病患,忍不住膝蓋虛軟,全身直哆嗦。

“你還有最想要的一樣東西沒有得到。”蒂亞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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