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Part forty three【捉蟲】
帶着清晰目的的見面是一件很複雜的事。
你需要提前想好一套沒有明顯邏輯漏洞的說辭,?基于對方性格來揣測出可能遇到的争論,想清楚在發現對方弱點後要如何進行強有力地進攻,以及必要時候能做出的些許讓步。
但是有一種情況比這個更加難以應對。
那就是當對方只是想見你,?卻沒有任何緣由的時候。
你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不知道該怎麽做,?更拿不出一套讓你自己有安全感的應答策略。所能做的就只有跟着對方的步調跌跌撞撞朝前走,?搞不好從頭到尾都是膽戰心驚,一頭霧水。
而這也是柏妮絲一直以來,?在獨自面對蒂亞戈時的感受。
當然,?在經過了前段時間以來的……種種事件後,那些恐慌又茫然的情緒其實已經消退得差不多了。
只是,?她仍然不太擅長面對。
站在那座冰砌銀妝如無數月光凝成的寬敞宮殿前的不遠處,?柏妮絲有些猶豫,不确定自己這樣來是否真的能幫上什麽忙。她現在能想到的唯一話題就是剛才在關押室裏,和格蘭德爾的對話,以及自己由此所想到的猜測。
可是在對方狀态本就不太好的時候還讨論這些,?好像也太不應該了。
一旁的潮靈似乎看出了她的想法,?于是主動解釋到:“其實,您能去陪着冕下就已經能讓他很高興了,別的都不重要。”
她的話讓柏妮絲有些不自然地眨了眨眼,?心中微動的同時,一個極為清晰的認知忽地出現在她的腦海:
也許除了蒂亞戈,?這個世界上再也不會有誰會将她的出現和存在,?當做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了。
只是……
柏妮絲游到宮殿門口,?看着那幅海神圖騰在旋轉一圈後,原本緊閉的霜白大門便立刻自動向她敞開來。近乎無聲的嘆息和一串串被卷帶起來的細小透明水泡一起,迅速消失在海底。
只是,?太過美好的東西也容易顯得不夠真實。而且她總覺得,以蒂亞戈看待世間萬物的那種思維方式,會對某個具體生靈擁有情感實在是一件很不可思議的事。
更何況,那個生靈還是……她自己。
順着水流的推力滑進宮殿裏,柏妮絲在潮靈的帶領下來到了蒂亞戈休息的房間。裏面的一切看起來都很眼熟,就是她曾經因為吃多了冰淇淋而醉得意識全無,醒來後發現自己所在的那個地方。
透過潮靈微微發亮的透明身軀,她看到蒂亞戈應該是正閉着眼睛靠在床頭休息。精細柔軟的水紋紗垂遮在鯨骨雕成的雪白床柱周圍,隐約能看出他只穿了一件薄薄單衣,滿頭白金色長發不加束縛地垂散着,像是黎明時分融化在海水裏的清朦曦光。
聽到有開門以及潮靈問安的聲音傳來,他也不擡頭,只依舊用指尖揉按着隐隐疼痛的額角,語調平淡地開口到:“她不願意來是嗎?沒關系,你不用守在這裏了,我自己待着吧。”
他這樣好似意料之中的反應,倒是讓柏妮絲感覺莫名愧疚起來。
“啊,那個……”她剛一開口,還沒說出什麽有意義的語句,對方已經迅速朝她所在的方向轉過頭。
隔在面前的水紋紗無聲飄滑開,她看到蒂亞戈的表情先是微愣,緊接着眼中便浮現出溫暖而真摯的欣喜,剛才還淡薄如雪的嗓音也随之融解成溫醇的水:“你還以為你不會來。”
說着,他向潮靈略略示意一下,然後動作自然地輕輕拍了下自己身邊的位置,目光注視着對方,似乎是在示意她坐過來。
柏妮絲打量了一下房間裏的其他位置,發現僅有的一張長椅也被安放在了較遠的地方,而且還是側對着蒂亞戈所在的方向,坐過去顯然是不太合适的,于是只能折中地選在靠近床尾立柱的沿邊坐下:“潮靈說你的狀态不太好,是因為耶夢加德這次造成的影響太嚴重了嗎?”
他點點頭,神态間的疲憊是如此明顯,整個人看起來有種過于病态的秀弱感:“為了能盡可能地穩定住祂的狀态,再多争取一些留在新世界的時間。我将目前大部分的神力都融合回了本體,所以會感覺有些力不從心。”
“是新世界還有沒解決好的事嗎?”柏妮絲問,但總覺得不會是關于撤離善後之類的問題。那些根本用不着他來操心,警衛處和觀測中心會處理得滴水不漏的。
“不是還沒找到那個冒充你的惡魔是誰嗎?”
蒂亞戈笑下:“我答應過你,一定會和你一起解決好這件事的。倒是你剛才,明明看到我在找你,為什麽還要走?”
他不說還好,一提起這個就讓柏妮絲忍不住想起整個世界幾乎都要在自己眼前碎裂開的震撼場景。還有那種突如其來的,仿佛永遠也夠不到對方的強烈失落感。
這是一個再明顯不過的客觀事實,柏妮絲也并不是今天才意識到,可是卻從來沒有像剛才那樣,讓她産生過這份莫名其妙的感受。
她下意識有些抗拒這樣的變化,可無論如何也無法将它徹底從心頭抹去,連自己說話的語氣不知不覺間帶上了點賭氣的意味都沒有察覺,會自以為解釋得體面:“反正事情已經結束了,我留在那裏也沒什麽用,走了的話,大家應該會更高興一些吧。”
“那我呢?”蒂亞戈輕輕問。
沒頭沒尾的問題讓柏妮絲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麽?”
“你覺得只有你走了,他們才會高興。那我的感受呢?”
他神情不改地注視着對方,頭頂閃爍的銀亮水光在他的臉上留下淺而狹長的陰影。光紋變換着,那雙本就蔚澈見底的藍色眼睛被映襯得越發剔透明淨,好像能看穿她層層森嚴封閉的外殼,直接觸碰到靈魂。
“你明知道我那時候第一個想找到的就是你,你倒照顧着一些不相關的生靈的感受,直接理都沒理我走了。”
柏妮絲張了張嘴,沒接上話。他剛剛是把在場的天使們,甚至是其他海族都直接歸類為“不相關的生靈”了嗎?她不确定是否應該懷疑自己的聽力。
“你很在乎他們的感受嗎?”蒂亞戈平靜地問,不帶任何鮮明外露的情緒。但是柏妮絲還是聽出了他的潛臺詞——是否比在乎他的感受還要在乎?
她抓着裙角,一向引以為豪的油嘴滑舌技能終于久違地沒有掉線,于是連忙回應到:“也談不上多在乎吧,畢竟他們也不待見我啊,那我為什麽要這麽照顧他們的感受?我又不是什麽心地善良的好水母。”
真有意思,想她剛出獄的時候,整天拼了命地想要往自己身上貼滿光明正義痛改前非的标簽,現在倒是一個勁地狼人自爆。
“所以我那時候會走,其實也是為了……”她說到一半,對上蒂亞戈的視線,已經湧到嘴邊的漂亮話卻突然卡了殼,來回遲疑了幾次才終于說出口,還帶着難以掩蓋的心虛,“為,為了你好啊。你回想一下,早上在氣象局的時候,不是就有好多天使看到……嗯,總之他們看起來是真的被吓到了。當然我是無所謂了,我……”
将“高興還來不及”這種雖然好聽,但是實在沒有太大說服力的話給謹慎地過濾掉,柏妮絲又接着說:“我只是擔心這樣對你不好。”
“這會對我不好?”蒂亞戈緩慢重複着她的話,看起來一副正在認真思考的模樣。
柏妮絲抓住時機進一步朝對方狡辯到:“對啊,肯定會的!我可是最讨魚厭的海巫啊,要是被其他海族看到……呃,随便什麽都好,那肯定會對你産生影響的。到時候他們即使嘴上不說,但還是會有質疑,甚至會損傷海神在他們心裏至高無上的形象。所以我覺得,我那時候還是走開比較好。”
說完,她還自我審度了一遍,覺得剛才勉強算得上是正常發揮,挺好。
而蒂亞戈在聽完她的話後,也重新挂起了一個溫柔無害的笑,可開口說出來的話卻是:“這樣嗎?那既然現在已經沒有別人,也不擔心會被看到,你為什麽還離我那麽遠?”
“……遠嗎?”柏妮絲控制住試圖亂飄的視線,努力維持着表面的鎮定,卻感覺自己的脊背都幾乎快要貼上那支冰冷堅硬的鯨骨床柱。
他臉上淡淡笑着,卻嘆口氣,也不再和她玩什麽辯論游戲,只朝她擡起手,邀請一樣,目的明顯。
理智上,柏妮絲覺得她應該立刻編出一個精妙絕倫的理由來搪塞對方,然後趁機轉移話題。但是實際上,她在僵硬片刻後,竟然鬼使神差地真的将手慢慢伸了過去。
他的體溫比起以往明顯要低一些,手指交扣的時候像是握住了某種盛開在寒霧裏的花朵。
下一秒,柏妮絲被對方動作輕巧地帶進懷裏,撞入滿懷的清新氣息中。視線裏漂浮着的都是他們纏繞在一起的發絲,白金與純黑,泾渭分明又混融不清。
低頭埋進懷中海巫的細嫩頸窩處,蒂亞戈總算滿意地舒出一口氣,帶起的水泡向上浮竄,擦過柏妮絲的臉,如同一個蜻蜓點水般的吻。
察覺到對方身體的僵硬,蒂亞戈也不松手,反而将她更用力地朝懷裏按了按,偏頭細細吻過她形狀漂亮的鎖骨,手指沿着她的手臂線條一路下滑到被束帶勾勒得窈窕的腰肢,輕輕安撫着:“我不會咬你的,別緊張。”
柏妮絲抿住嘴唇,很想解釋說,這并不是她能控制得了的。很難分清這種緊張感到底是因為她自身情緒所引發的多一些,還是作為惡魔,卻被一個神祇如此親密地抱在懷裏,那種天生的種族壓制所帶來的生物本能更多一些。
總之,她現在感覺很不自然,心跳也激烈得不正常。
“剛才去哪兒了?”蒂亞戈邊問邊擡頭,撥開她的發絲,唇瓣啄過她的小巧耳垂,看着它立刻開始泛出绮豔的粉色,一下子心情也好了許多。
“關,關押室。”柏妮絲想盡量別讓自己的戰栗感表現得那麽明顯,可惜實在很難做到。他的氣息混合着水流擦過她的耳蝸,帶來細密的癢和熱,想要挪開些距離,偏偏又連腰和腿彎都被對方掌握着,動彈不得。
停頓半秒後,蒂亞戈擡起頭,看到她正匆匆移開視線,試圖将所有被擾亂的情緒都遮掩下去,可這樣刻意躲閃的舉動反而讓她露出了破綻。
還好,他并未點破,反而格外親昵地用鼻尖去碰了碰她的:“你去見他了?”
柏妮絲點點頭,将自己從格蘭德爾那裏得到的信息以及關于冒充者身份的猜測都告訴了對方。說着說着,她的臉色變得有些沉重起來,眉尖皺着,似乎提起了一個她格外痛恨卻也畏懼的夢魇。
“所以,你覺得會是她嗎?”
蒂亞戈捏住她的發尾把玩了一會兒,仔細思考後給出了自己的判斷:“我想應該不會是她。”
“真的嗎?”
她沒有問為什麽,而是用了一句求證般的“真的嗎”,也許是覺得來自對方的否定答案能讓她安心下來,告訴她不用再去面對曾經的恐懼。
看出她的擔憂後,蒂亞戈擡起柏妮絲的臉,低頭吻了吻她的嘴唇,指腹撫摸過她的臉頰,耐心解釋到:“當初殺了她的人是我,你忘了嗎?所以我很清楚,她根本不可能有任何生還的機會。而且海巫魔力所帶來的血源詛咒是不能被任何辦法逆轉的,除非海洋之心。再加上,如今繼承了全部魔力的是你,就算她還活着,那也只是個魔力全無的殘廢了,不可能再傷害到你。”
他說的這些,柏妮絲其實也有想到過。但奇怪的是,同樣的話,在經過他的口說出來後,卻莫名讓她安心了下來。取而代之地變得更加放肆的是另一種心悸,異樣的麻癢感從那些被他親昵觸碰過的地方升騰起來,連海水都在發燙。
“不過,如果真的是烏蘇拉想要冒充你的樣子來搶奪海洋之心。”蒂亞戈說着,粲然一笑,趁着懷中少女發愣的時刻,再次貼上對方濕紅的唇瓣,含糊不清地嘆息着,“那她倒确實是找對方法了……”
柏妮絲微微睜大眼睛,本能地想要說點什麽,卻被他順勢侵入口中,嗚咽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尖銳的顫栗感從被他捏撫着的腰側傳來,她下意識想要縮起身體,卻被那只扣在腿彎處的溫涼手掌挾制住,指尖有意無意地撩入及膝蓬松裙擺的邊緣內,徘徊在紳士與越矩之間的最後界限上緩緩試探。
充滿了耐心遷就的體貼,以及不容反抗的傲慢。
“嗚——咳咳……別,別這樣。”柏妮絲推上他的肩膀,掌心下的絲質衣物薄若無物,能毫無阻礙地感受到他略比剛才溫暖些許的體溫,以及比她還緊繃許多的肌肉線條。
片刻後,蒂亞戈總算放開了對方,卻更加用力地将她禁锢在自己懷裏,低頭在她耳邊沉沉舒出一口氣,虹膜上的蒼藍也不似剛才那樣清冽,而是一種混雜了濃烈情愫的深暗。
他撥開柏妮絲被弄亂的長發,停頓了好一會兒後才重新開口,聲音輕輕的,帶着人魚所特有的,一種不自覺的低柔誘惑:“你相信我嗎?”
沒有像以往敷衍的那樣迅速表态,柏妮絲在沉默數秒後,最終緩緩點了下頭。
蒂亞戈看出了她的認真,和她額頭相貼着,一字一句地繼續說道:“那麽,我向你保證。只要你需要,我永遠都會在你能夠得到的地方,和你站在一起。”
那樣沉靜而真摯的表情,和他在之前那場荒唐婚禮上說出誓詞時的樣子沒有半分差別。
一瞬間,柏妮絲似乎有點理解為什麽那些來找烏蘇拉做交易的生靈,全都是一副如同入魔般執迷不悟的樣子。這讓她有種極為強烈的自危感,因為她現在居然能共情這種可怕的感覺了。
可同時,她腦海裏又控制不住地閃現過剛才的畫面:
世界支離破碎,他以一個神祇的姿态越過去,像是跨過了一地殘花那樣波瀾不驚。
柏妮絲看着對方,表情裏包含着茫然,猶豫,徘徊不定。原本推按在蒂亞戈肩膀上的手也不自覺地抓皺了他的衣衫,嘴唇幾經開合後也沒能說出點什麽話。
沉默蔓延在海底,一切都寂靜下來,只有折映在周圍的水紋波光依舊在無聲變換着,和時間一起,成為這裏僅剩的鮮活存在。
“你看起來有話想說。”蒂亞戈撫摸着她略顯單薄的脊背。
“嗯……但也不是什麽有意義的話。”
“有沒有意義都沒關系,或者是否好聽也不重要,只要那是你真心想要說出來的,柏妮絲。我想聽你真實的想法。”
他的鼓勵實在太有煽動性,讓柏妮絲在反複遲疑後,最終還是試探着開了口:“剛剛你和耶夢加德對抗的時候,有一瞬間,我還以為所有東西都要毀滅了。”
連風和光線也不例外。
“那個啊,确實是會有這種風險。”蒂亞戈點點頭,進而解釋到,“畢竟耶夢加德是存在,而我……”
說到這裏,他不知是考慮到了什麽,沒有再繼續說下去,只是輕描淡寫地總結到:“我和他還有奧格斯格,都是同源而生的,所以一旦發生對抗就難免會對周圍的事物産生一些影響。”
又來了。
又是那種态度與感覺。
那時候萬物都瀕臨泯滅。
可在他口中就變成了僅僅只是“一些影響”,仿佛這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這種過于平靜的漠然讓柏妮絲覺得很無力,也很畏懼。
“不過你有這個。”
蒂亞戈邊說邊點了點她脖頸處的那枚冰藍魚鱗,微微笑着:“所以你其實不會有事的。”
“我……知道。”柏妮絲收回抓着他衣服的手,想要從他懷裏離開,卻被對方立刻察覺到,旋即收緊手臂,兩個人更加暧昧地貼靠在一起。
“你不太高興。”他眨着蒼藍的雙眼,仔細打量着柏妮絲的表情,些微不解浮現在表情裏,“能告訴我為什麽嗎?”
再一陣的沉默後,她終于艱難開口到:“如果,我是說如果……”
“嗯,我聽着。”
“如果……那時候耶夢加德的反應更強烈了,或者,因為一些別的什麽原因失控了。是不是這個世界的一切存在都會消失?”
“理論上是這樣的。”蒂亞戈并不避諱地回答,視線仍然緊緊注視着她。
“我猜也是。”柏妮絲自言自語着,然後問,“那要真是這樣,你會難過嗎?”
這一次,蒂亞戈沒有馬上回答,而是停頓了片刻後才回答到:“不。”
“事實上,我想我不會有任何感覺。如果非要說,那大概是有點遺憾吧。”
他說:“我猜這并不是你想要的答案,但我保證過不會騙你,所以我還是給出了我最真實的回答。可是,我不明白。”
“你為什麽會因為這個而感覺到不愉快?”他看起來是真的困惑,在那種天真柔軟的神情之下,是一種不自知的殘忍,“我對其他生靈的态度很重要嗎?對我而言,他們都不是你。”
他的回答讓柏妮絲有種隐約的窒息感悶在胸腔中,即将沖破而出的翻騰。
“可我也是‘世界’中的一個存在,和其他‘存在’并沒有什麽區別。”
她喃喃自語着,表情看起來略帶空洞:“他們的消失對你而言不值一提,連遺憾都只是可能會有,這能理解,畢竟你是至高無上的海神。”
“就像人類會養花,喜歡一段風景,親近自己的寵物,為它們做許多事。甚至如果它們死了,人類也是會感到傷心和遺憾的。可是……”
可是這些東西,無論有無生命,始終都和人類是不對等的。
而這種不對等,就注定了人類很難會真正地愛上這些東西。
它們都是可以被替代,被忘卻,甚至被随手遺棄卻又沒有抗争能力的。
更何況,對蒂亞戈來說,他和萬物之間,連這種親近的關系都不存在。
這麽想着,柏妮絲慢慢移動視線,強迫自己去對視上他的眼睛,也強迫自己把最後的話說完。
如此莽撞的态度,放在平時她都不敢想。
可現在,她更像是做着最後的掙紮,想要自救。
“您的世界和我們是完全不同的,冕下。”
所以他也注定不會有和世間生物一樣的感情,說不定連理解都不能,卻又偏偏表現得對她如此執着,這怎麽看都太荒謬了。
那些他所呈現出來的,仿佛割裂般的矛盾與複雜,無情與深情,都讓柏妮絲覺得無法理解,也更加毛骨悚然。
最可怕的是……
她好像——也許只有那麽一點,但是也的确是真實存在的——正在被這種難辨真假的感情所吸引,甚至就快要淪陷進去。
可萬一,他也只是想随手養一朵花呢?
蒂亞戈聽懂了她的意思,卻并沒有立刻辯駁,只輕輕摸過她的臉,沉默了好一會兒後才回答:“可是柏妮絲,不管本質上其實是同樣的東西究竟有多少,人們總是會有着各自的好惡。”
“而我恰好只偏愛你。”
柏妮絲感覺自己輕微顫抖了一下。
她壓下心頭那些快要撲出來的悸動,目光閃爍着,盡可能正常地回答:“我不太明白。為什麽是我?”
“所以這才是你真正想問的,對吧?”蒂亞戈低眉笑起來,雙手捧起她的臉,安撫性地輕吻下她的眉心,“可惜我現在沒有辦法回答你。所以,答應我,等回到原世界再次見到我的時候,一定要問我這個問題。”
再次見到……
應該是指全神格狀态蘇醒後的他吧?
“不能現在說嗎?”柏妮絲忍不住問。
“我也希望能現在說,但是我做不到。”
“……為什麽?”
他嘆口氣:“我如今的狀态只是分體,并沒有本身全部的記憶,所以我沒有辦法。”
柏妮絲對此感到有點愕然。難道當初她剛出獄見到對方時,他所說的關于自己是分體所以記憶不全的話,其實并不是騙她的嗎?
“那,當初在魔鏡裏……的那些,就是你所擁有的全部記憶內容是嗎?”
“差不多吧。”
他回答,“我睜開眼睛的時候,印象最深的其實只有兩件事。”
“接你離開隕罪園。以及……”
“我愛你。”
柏妮絲呼吸一窒,耳邊忽然傳來一個細弱如幻覺般的聲音。
仿佛冰河融解,萬物盛開。
是無數生命從灰燼中死而複生的聲音。
她愣愣地看着蒂亞戈,想起曾經烏蘇拉在每次遇到那些以生命為賭注來找她做交易,就為了那一份看不見摸不到也不能吃的“真愛”的生靈時,總是會滿臉得意又極為惡毒地對柏妮絲說,
“這單生意賺定了。她已經完了。”
多可怕的宣判。
她完了。
柏妮絲閉上眼睛,任由對方将她重新抱在懷裏,掌心動作溫柔地滑過她的長發,觸碰過肩膀,一路來到手邊,将她握緊。
她掙紮一下,似乎是下意識地想要擺脫,卻又在久久地猶豫後,只慢慢翻轉手掌,迎合了他想要十指相扣地試探。
這樣做對嗎?
她能繼續默認下去嗎?
如果将來這一切化為泡影,他終于又做回他高高在上,不在乎世間一切的神,她是否還能像以前那樣毫無觸動,甚至反而還松口氣?
會不會這一切其實都只是命運在再次将她推進更糟糕的深淵以前,又短暫施舍給她的一段夢呢?
她不知道,只覺得這種不斷來回在理智與另一種陌生情感間的撕扯感讓她有些累。
蜷縮在蒂亞戈的懷裏,被他異常珍惜地擁抱着,那些從幾百年前開始就積累起來的疲倦與焦慮宛如雪崩般突然朝她淹沒過來。
那就這樣吧。
柏妮絲放任般地想着,最壞不過是還清她曾經欠他的一切而已,想想也是應該的。
“柏妮絲。”蒂亞戈輕輕叫了她一句。
“嗯?”
“別離開我,好嗎?”
她的睫毛顫了顫,并沒有看他,嘴唇也抿着,只發出一個短促的音節:“……嗯。”
“所有你想做的事,想去的地方,都帶上我,好嗎?”
他還記得曾經在金貝利鎮上見到柏妮絲和那只焰龍時,柏妮絲曾經答應過會和那只龍一起生活。
不管是出于什麽原因,那都讓他嫉妒。
“嗯。”
柏妮絲再次回應着,細微的聲音仿佛蝴蝶随意扇動的翅膀,落在蒂亞戈的聽覺裏卻掀起了一陣深遠的震響,連心口處都滿是歡欣雀躍的餘音。
“柏妮絲。”似乎是不忍打擾這一刻,他的聲音變得更加輕柔,“我們就從現在開始,好不好?”
沉默了又沉默。
柏妮絲睜開眼睛,偏頭将臉孔埋進對方的衣衫與淡金長發間,掩去所有表情,心裏默默告誡着自己。
就這一次。
她知道前方有可能是望不到底的深淵,可還是想賭一次。
就這唯一的一次。
“好。”柏妮絲最終回答到。
……
消息傳來的時候,奉命出發去尋找格蘭德爾口中那個名叫“馬修·米勒”的大學教師的幾名天使才剛剛出發。
天還沒徹底亮起來,到處都黏膩着那種灰蒙蒙的渾濁光影,遙遠的雲層中正醞釀着一場大雨,空氣潮熱悶濕。
特洛伊在收攏羽翼落地後,幾乎是一口氣不帶喘地就沖進了加百列的辦公室。
面對着對方略帶詢問的眼神,他抹一把臉上剛從雲層中穿行而過時所帶出來的水漬,一頭卷毛淩亂地聳拉着:“長官,格蘭德爾死了。”
加百列錯愕一瞬,旋即眉尖皺起來:“怎麽回事?”
他有些焦急地撓撓頭,似乎為難于該怎麽解釋:“是淩晨兩點左右發生的事。雖然全視之眼倒是已經全都看到了,只不過……”“只不過什麽?”
“這個,這個嘛……我覺得,還是您親自去看下比較好。”
迎着外面已經逐漸開始密集的絲絲細雨,加百列和特洛伊很快來到了關押室的管控中心,看到已經等在那裏的幾個天使全都臉色不太好。
他走到水晶池邊,看到被全視之眼所記錄下來的畫面正徐徐展開在池水中:
一開始,一切都正常。
大概是在耶夢加德平靜下來以後,柏妮絲的身影出現在了畫面裏。
她來到關押着格蘭德爾的禁室,和他交談了大概半個小時以後便離開了。
接下來是例行巡查的天使。
看起來似乎并沒有什麽不對。
直到淩晨的時候,又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了畫面裏。
是柏妮絲。
從進入關押室開始,她便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挨個停留尋找過去,直到來到了正關着格蘭德爾的那一間面前。
他們的交談一開始還算得上和平,可是從某一刻開始,柏妮絲似乎被他激怒了。翠綠的沸騰魔焰從她的腳下燃燒起來,破開了關押室的封鎖。
然後加百列看到她走了進去,手中出現了一把尖銳細長的利器,徑直朝格蘭德爾本就傷痕累累的胸腔處捅進去。
一下一下,直到血肉模糊,畫面中一開始還在拼命掙紮的夜之惡魔再也沒有了任何活着的跡象。
做完這一切後,她用指腹随意擦了擦那把奇怪利器上的血漬,然後朝穹頂的全視之眼毫不畏懼地擡起頭,淺綠色的眼睛如同兩顆泛着光的冷硬翡翠石,神情中還殘留着剛殺戮完所以尚未褪去的狠厲。
也許是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會被觀察到,柏妮絲甚至還朝那只全視之眼笑了笑,擡起細白的手動作輕佻地抛了個飛吻。
緊接着,她便從容不迫地離開了關押室,再也沒有出現過。
作者有話要說: 開竅了,但還沒完全開。
畢竟是一個在垃圾堆裏長大的水母,她的三觀沒完全崩壞我就已經很欣慰了,別太逼着孩子【老母親點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