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莊周夢蝶(八)
舒年低喘着, 垂着眼簾,盡管表情平靜,但他吐出的呼吸都是灼熱的, 仿佛有火焰燒灼着五髒六腑,不斷地侵蝕他的理智。
他不願意相信趙澎的話, 因為那意味着左朝見就是蝴蝶邪物、是“他”的化身。可是左朝見怎麽會與“他”有所牽連,難道他一直在欺騙他嗎?
只要一想到左朝見, 舒年的心底就會油然而生強烈的渴望,他很清楚, 下次再見到左朝見時,他将會完全無法自控。
他狠掐掌心壓抑着欲念, 趙澎看出他的異狀, 蟲身一滾就要逃走,卻再次被舒年狠狠踩住人臉, 尾巴抽搐着發出哀嚎。
“最後一個問題。”舒年對趙澎說,“你有沒有見過我師兄?”
他把郁慈航的照片拿給趙澎看,趙澎看了一眼,搖搖蟲頭:“沒見過。”它頓了頓,又道,“不過我知道你師兄可能去了哪裏,只要你答應不殺我, 我就告訴你。”
“可以。”舒年答應了。
“怎麽能放了他?!”
模特難以置信, 目光充滿哀求, 趙澎瞥了她一眼, 露出得意的笑, 回答舒年:“如果你四處都找不到你師兄, 很可能是他進入了它的夢境, 你要先見到它,才能找你師兄。”
左朝見的夢……
舒年思索一會,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你還有什麽要問的?”趙澎問,“沒有我就走了?我保證不會再攻擊你們。”
舒年沒有擡腳,居高臨下地看着它:“我答應我不會殺你,可她們沒有,你是生是死要聽她們的。”
“你騙我?!”
趙澎驚怒不已,舒年看着他,眨眨眼,無辜地反問:“我說過我很講誠信嗎?”
趙澎咆哮一聲,蠕動着身體,猛甩粗大的蟲尾,散發出強烈的煞氣。
饒是如此,它心中還算鎮定,不要緊,只要舒年不出手就足夠了,那兩個賤人怎麽可能會是它的對手?
它發出一聲獰笑,沒有理會踩着它頭部的舒年,張開尾部隐藏的碩大蟲嘴,露出密密麻麻的牙齒,沖着模特和少女靈媒撕咬過去。
模特驚慌地躲閃,可她充滿蟲子的身體處在崩散的邊緣,已經跑不動了。
她絕望極了,突然一個打火機被丢進了她手裏,她聽到舒年對她說:“點燃它,扔到趙澎身上。”
模特依言做了,她的手很抖,根本對不準趙澎,是少女握住了她的手腕,和她一起将打火機扔出去,準确無誤地落到了趙澎身上。
赤紅的火焰燃燒得迅猛,火焰迅速遍及了它的全身。它發出凄厲的嚎叫,露出了密集蜷縮的肢足,裏面懷抱着一塊金條,金條血煞流淌,毫無疑問,這是它的遺物。
舒年早就發現趙澎随身攜帶着遺物,所以他把打火機交給了模特,可以讓她親手為她死去的男友報仇。
赤紅火光的映照下,模特的皮膚開始破裂,她渾身爬滿蟲子,眼神駭人,如從地獄中爬出的女鬼,卻說道:“這是我這些年來最像個人的時候。”
她看向舒年:“謝謝你。”
舒年毫不在意她身上的蟲子,走了過去,和她握手:“一路保重。”
模特微笑,身體突然膨脹破裂,只剩下滿地的蟲子與幹裂的人皮,少女撿起了将她和她男友的人皮,裝進了背包裏。
趙澎的遺物持續燃燒着,它在火焰中哀嚎滾動,火星四處飛濺,舒年沒什麽表情地看了它一眼,卻忽然動作微滞——他竟然獲得了趙澎的記憶。
打火機是模特扔的,舒年本以為自己不會得到記憶,不過好像和誰扔出去無關,打火機是他的,他就會得到記憶,舒年也是頭一次知道。
這段記憶是在二十多年前,那時的趙澎三十多歲,經營着一家小飯館,但虧空得厲害,欠了一屁股債。
為了還債,他在鳳凰山上兼職燒烤師傅,因此與易江大學的學生們結識。他對學生們非常熱情,因為他看中了他們的單純與家境優渥。
當寫生活動結束時,他主動帶領他們下山,說是找了相熟的大巴司機,能直接帶他們去火車站,但實際上這輛車是去商場的,拉了人過去,他和司機都能賺到回扣。
然而下山這天,他們在半路上遇到了極端天氣,暴雨傾盆而至,山路泥濘濕滑,偏偏沒有地方可以躲雨,學生們只能狼狽地冒雨前進。
有不少游客和他們一樣,也對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毫無準備,一位上歲數的老人雙腿打顫,走不穩路,不小心腳下一滑,向着山坡下倒去。
左朝見就在老人身邊,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他,可老人受到驚吓,下意識掙紮時拐杖甩到了左朝見頭上,左朝見被打中頭部,陷入暈眩,無法支撐身體,從山崖摔了下去。
“左朝見!!”
同學們撕心裂肺地叫着他的名字,可密集的樹冠擋住了他們的視線,完全看不到他墜落到了什麽地方。
幾個男生扔下行李,順着山路跑下去救人,還有人趕去通知救援部門。
趙澎也在救人的行列,但和學生們不同的是,他滿腦子想的都是左朝見家境很好,如果救了人,一定會得到他父母的重金酬謝。
“轟隆——”
天空烏雲密布,昏黑如黃昏,雷聲陣陣作響,大雨中的能見度很低,進了樹林,大家分頭尋找,但是出于安全考慮,他們不能深入,只能盡最大的努力尋找左朝見。
“左朝見……”
呼喚他的聲音在樹林中擴散開來,飄到遠處,被雨聲襯得缥缈輕微,如鬼魅的低語。
趙澎淌過地上的水窪,忽然看到前面有人躺着,他精神一振,跑了過去,真的是左朝見。
“左同學——”
趙澎滿面笑容,靠近時卻忽然面色一僵。他發現左朝見傷得很重,後腦遭到了撞擊,血流不止,就算把人帶出去,能不能活下來都不好說。
要是活不成,他哪能還有酬謝?
“……”
左朝見微微睜開眼睛,偏頭看向趙澎。
他的衣領淩亂地敞開,露出頸間佩戴的藍色貓眼石吊墜,雨水在光潔的表面上淌過,映得那抹藍色更加純粹迷人。
趙澎的目光黏在了貓眼石吊墜上。
他以前在首飾店打過工,一眼就能認出這顆貓眼石有多名貴。
如果這是他的,就足夠他還上所有的債,還能買套房子。
邪念叢生,他将手伸向了左朝見的頸間,企圖奪下貓眼石。
忽然,他的手腕被左朝見握住了。明明流了那麽多的血,左朝見的力氣卻極大,做慣了粗活的趙澎竟然掙脫不開這只握筆的手。
趙澎有些慌了:“放手!”
“不可以。”左朝見一字一頓,緩緩道,“你不能拿走。”
“它是我送給他的……送給舒年的禮物。”
“你……不可以……”
“嘭!”
趙澎抄起旁邊的石塊,朝着左朝見的手腕狠狠砸了下去,将他的腕骨砸斷,搶過了那枚貓眼石。
左朝見用盡所有力氣,從地上坐起來,渾身都是鮮血。
他望着趙澎,目光讓趙澎心寒。他知道如果左朝見還活着,這件事絕不會善罷甘休,可既然他活下來的可能性不大,那為什麽不能做件好事,把貓眼石送給他這個窮人?
這個東西是他的,是他的……
“……”
趙澎握緊手中染血的石塊,居高臨下地望着左朝見,忽地高高揚起了手——
……
大雨持續了三天,引發了小型山洪,等到搜救隊入山尋找左朝見,已經是半個月後的事情。
他們找到了左朝見的遺體,同時也看到了駭人的一幕——左朝見的遺體幾乎沒有腐爛,他的頭骨與手腕上開出了靡豔的花,如花樹一般,生機勃勃,炫美燦爛。
花與枝蔓交織在一起,漫溢着世上所有最絢麗的色彩,布滿了他的整個身體,美麗而恐怖,花樹中央結着一只雪白的蛹,随風微微飄動。
“噗”的一聲,蛹裂開了,裏面鑽出了一只人臉大小的蝴蝶,翅膀拖着華美的流光,蹁跹飛舞,落在了趙澎的頭上。
趙澎渾身發冷,他自願參加搜救是為了毀滅可能還存在着的證據,哪能想到左朝見的屍體竟然變成了這幅鬼樣子。
蝴蝶繞着趙澎緩慢飛動,其他人都無法發現它的存在,趙澎是唯一能看到它的人。
它的誕生仿佛是為了時時刻刻提醒趙澎,他殺了人、搶奪了死者的東西,他的罪行或許可以掩蓋一時,但絕不可能永遠湮滅。
因為它的存在,趙澎開始害怕蝴蝶,甚至産生了幻覺。
當他的兒子興沖沖地拿着蝴蝶給他看的時候,他看到的卻是長滿了花朵的左朝見走了過來,他怕極了,用煙頭狠狠燙了兒子的胳膊,燙得兒子嚎啕大哭,幻覺才終于消失。
随着時間推移,這只蝴蝶越長越大,蟲身漸漸化成人形,變成了左朝見的容貌。
這時的趙澎已經半瘋了,看到蝴蝶成了左朝見的模樣,他反倒不怕了。
左朝見已經死在他手上了,鬼魂又有什麽好怕的?大不了就是再殺一次。
他拎起菜刀,沖着長着蝴蝶翅膀的年輕男人走了過去。
男人擡起淺色的重瞳看向他,即使看到趙澎拿着菜刀,他也安安靜靜的,沒有做出攻擊性的舉動,只是動了動觸角,透出一點困惑。
他已經不記得是趙澎殺死了他。
趙澎抓住這個機會,欺騙了男人,謊稱自己是他的朋友,男人相信了。
很快趙澎發現男人有實現心願的能力,只要他想要,男人就會為他實現,而代價不過是給他喂食一些動物的血肉。
憑借男人,趙澎很快将店面越做越大,開辦連鎖飯店,成為了當地的龍頭企業家。
而相對的,他的精神越來越不正常,不僅狂熱地迷戀上了蝴蝶,甚至越發懷念當時殺死左朝見的感覺,他愛上了殺人、剝掉他們的人皮,成了徹頭徹尾的瘋子。
他建立了蝴蝶博物館,最大的收藏就是蝴蝶化成的邪物。即使是在死後,男人的性情依舊清冷,終日靜靜地待在博物館中,最常做的事就是繪畫。
像是新生的、不染纖塵的蝴蝶,他幾乎忘記了一切。
只記得他有一個心愛的、卻永遠無法企及的人。
他一遍遍地畫着舒年,傾注了纏綿的愛意,對每一幅肖像畫,他都倍加珍惜,他會輕輕撫摸畫中人的臉頰,輕輕地親吻,如小心翼翼地呵護着愛侶。
即使是死亡也不能讓他遺忘舒年。
他甘願追逐虛幻,陷入绮麗荒誕的夢,不願醒來。甚至生與死對他而言也無關緊要,他想要的只是舒年。
只是舒年而已。
未婚夫們的聊天群·二十五
四號:真是奇怪。
五號:怎麽?
四號:明明舒年還活着,死的人是二號,但二號總會讓我以為他才是守貞的鳏夫,每天抱着亡妻的遺像過日子。
三號[群主]:撤回你的話,我不喜歡,什麽鳏夫,年年才沒和他結婚,他哪裏有資格當鳏夫啊!
三號[群主]:嗚,說到這裏,我真是對不起年年,讓他年紀輕輕就當了寡婦,但是沒關系,即使是做鬼——
四號:你也不會放過他。
三號[群主]:……
七號[管理員]:寡婦嗎?也可以。
七號[管理員]:我喜歡舒年一邊叫着亡夫的名字,一邊哭着求我停下來。
三號[群主]:你別說了行不行!!
四號:這髒東西的禁言為什麽被解除了?
三號[群主]:啊,這個,那個……
七號[管理員]:他找我要了一幅綠了一號的畫。沒人能抗拒偷.情的誘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