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南時還沒想好怎麽回答,老人突然笑出了聲,周圍的寒意一消而散,他看着南時有些緊縮的瞳孔,尴尬地摸了摸自己鼻子,意識到玩笑開過頭了:“開個玩笑,南先生想如何就如何!老朽清清白白出身,不幹違法亂紀的事兒!您今天是不是不太方便?要不我明天再來?”

南時實在是沒忍住,擡眼看向了天空——俗稱,翻白眼。

“沒有的事,我剛剛是打算到前頭的肉骨燒飯館吃飯,這才把門鎖了。”南時解釋道,老人連連點頭:“那如果方便的話?老朽一道去……今個兒起得早,也還沒吃呢!”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南時比了個手勢:“請。”

老人也比了個手勢,與南時并肩而行:“說起來,那家肉骨燒居然還開着呢?……老朽之前就一直去他家,那會兒還是個小鋪子呢,連個自己的門面都沒有,也很久沒去了,不知道現在怎麽着了。”

“您也光顧過他家啊?”南時笑道:“這兩年才發達起來,租了個臨街鋪子,還成了網紅店,我看着人還挺多的……我讀書那會兒他家也是個小鋪子,租了個人家鋪子的窗口,沒想到沒幾年就成大店了!”

他們說的那個肉骨燒是這條步行街上的招牌之一,品種不多,只有雞翅、豬蹄、兔腿、豬扇骨幾樣,但是就是架不住人家好吃啊!①

說起做法,其實也沒有什麽大不了的,将肉類先蒸熟了,客人要吃的時候往油鍋裏過一下,待炸得外酥裏嫩,再往外面裹上一層秘制的醬料也就完了,重點還是那一層醬料,很是神奇,若說是口味也沒有什麽大不了的,濃油赤醬罷了,但也不知道加了點什麽,就那一層醬料能将肉的腥氣全數蓋了去,只留下純澈濃郁的肉香氣。

南時曾經和老板聊過幾句,老板說有人花了三百萬想要買他家醬料方子他都沒有賣。後來步行街上還冒出來幾家仿制的,南時都一一去吃過,愣是沒有他家好吃。

這條步行街上一年到頭不知道有多少家店鋪來來去去,這家肉骨燒卻是屹立數十年不倒,可比什麽自稱‘百年老店’的店鋪來得實在多了。

現在正是飯點,南時去的時候僥幸搶到了最後一張桌子,還是二樓臨街靠窗的,暖氣打得足,窗戶敞在那裏,窗外的紅燈籠時不時的入框,沿街行人的腳步聲,小販的叫賣聲,不知道哪裏的飄來了青椒肉絲的香氣,到處都充滿了人間的煙火氣。

老人往南時對面一坐,他是個有功力的老鬼了,趁着這會兒日月交替,現個把身也不是個難事兒,他拿起一塊豬扇骨咬了一口,慢慢地咀嚼着,末了才嘆了口氣:“要是晚死那麽一會兒就好喽。”

南時正斯斯文文的啃着豬蹄,醬汁沾在他的唇角上,聞言擡眉望去,笑着道:“這我倒是不懂,只不過這扇骨沒點牙口可啃不動。”

“南先生說的是。”老人輕笑了兩聲:“說起來,老朽姓陳,乃是姑蘇人士,這次前來拜訪南先生,正是有事相求。”

南時取了張紙巾擦了擦嘴,“陳老說說看。”

今時不同往日,逗留在人間的魂魄已經不是全是厲鬼了,有些甚至連執念都沒有,純粹是覺得人間過得比較習慣,辦了簽證來人間度假,等着投胎的——他雖然沒有去過地府,但是據說地府現在科技領先現世大概三百年,自從喬布斯下去後,短短幾年蘋果都研發到100代了。

這還是一個例子,更何況歷朝歷代不知道下去了多少的國家級的人才,他們在下面接着搞科研,地府大概發展成什麽樣子也就可想而知了。

至于這個‘據說’,是聽家裏的那些仆役說的。

他師兄才不跟他逼逼這些。

陳老也不墨跡,把事兒給說了:“老朽有一枚印章在戰亂中遺失了,約有五十年左右,老朽一直在尋它,卻左右的都沒有蹤跡,還請先生給算一算,它到底去哪了?”

南時略微一沉思,問道:“是您制作的嗎?”

他知道,來托他辦事的就沒有哪個是為了算算仇家在哪之類的問題,全是雞毛蒜皮的小事。

陳老搖了搖頭:“是我一位友人為我作的,若是他還在,倒也好找,沒想到那老小子一下來就急着去投胎了,叫老朽好找。”

“那行,您給個字?”南時道。

這種尋物找人的案子,還是用測字來算更準确一點。

陳老微微想了想,以指尖沾了點茶水,在桌上寫了個‘沒’字。

南時瞅了兩眼:“左水右幾下又,這印章您自己弄丢過很多次了吧?在水裏找到的?”

“……”陳老愣了愣,随即眼中閃過一抹深思,慢慢地道:“還真給您猜中了,老朽生前最後幾年老年癡呆,一會兒糊塗一會兒清醒的,這章子又是常常帶在身邊的,确實是不見了好幾次,都是在家裏的井中找到的。

“唔……”南時又道:“應該沒入水中了,既然用上了‘沒’字,那定然是比較深的地方,您想想,您家或者附近有沒有比較深的井或者湖泊、河道之類的,應該就在裏面了。”②

陳老仔細回憶了一下,搖了搖頭說:“不對,您這回應該是猜錯了,老朽家中以及附近都不知道找過多少回了,肯定沒有,要是有的話早就應該找到了才是。”

南時嘆了口氣,學着陳老的樣子在茶杯中沾了點茶水,在那個‘幾’上面圈了一圈:“被東西蓋住了吧?您再去細細找找,要是真沒有,我定然不收您錢,還給您賠禮道歉。”

陳老低頭看着那個圈兒,嘴裏念叨了幾個字,南時沒有聽清他在說點什麽,那水圈兒也漸漸地蒸發了去,徒留下一點,正在那‘幾’的上方,成了個正兒八經的‘宀’!

南時又看了一眼:“還是個寶頂……八成是落在湖泊或者河道的防汛管道裏了。”

《康熙字典》裏有解。

【宀部】:《廣韻》武延切。《集韻》彌延切,并音綿。《說文》:交覆深屋也。田藝衡曰:古者穴居野處,未有宮室,先有宀,而後有穴。宀,當象上阜高凸,其下有凹可藏身之形,故穴字從此。室家宮寧之制,皆因之。③

說簡單一點,就是宀為屋舍、房屋的有關的意思。

南時一開始以為印章只是什麽東西被蓋住了,井裏或者湖裏頭的草木、石塊、淤泥都是比較常見的東西。但是這後續神來一筆,又暗示印章是被房屋一樣的東西藏起來了。

房屋麽,自然是要有進有出的,如果只進不出,又或者只出不進,那就不是房屋了。

那麽井裏自然是不可能的了,湖裏頭有蓋子、又能進出的地方,那就只有防汛管道了。

防汛管道修在湖泊河道中,要是遇上汛期河水暴漲,便打開管道蓋子開始抽水,這印章應該是随着哪次抽水的時候被一并抽進管道裏頭了。

當然了,也有可能是藏在湖底古墓、遺址之類的地方——不過S市能挖掘出來的古墓葬、遺址都差不多了,若是真有這些地方,無外乎地理位置太深又或者其他原因,一個小小的印章也不太可能掉進去。

這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老爺子都去找過了,肯定和地頭蛇也溝通過了,要是真的落到人家家裏,不存在找不到的問題。

古墓和現代墓葬不同,現在大家都是孑然一身化作一捧灰埋了去,或許有些地方還悄悄用土葬,但也大多是一副薄棺,帶點金銀不得了了。

古代那會兒成規格的墓葬是什麽樣的?除卻某兩個朝代,不帶點家仆奴隸之類的殉葬、陪葬那簡直是不正常。

比如他師兄池幽吧,家裏一屋子仆役,可沒有哪個是管家在BOSS直聘地府版裏頭挂了招聘信息正兒八經用五險一金招來的,全是他師兄的曾經的忠仆。

這個情況下,哪怕墓主早八百年投胎轉世了,那些忠仆都不會選擇投胎,而是一年又一年的守着主人的墓穴,直至魂魄消散。

南時想到這裏,默默地搓了搓胳膊,正想催促老爺子兩句趕緊去找,遲則生變,一擡頭,眼前的人就已經沒了,桌上留下了一塊啃到一半的扇骨和一枚玉質的扇墜兒,扇墜下的璎珞都已經灰暗了去,但是扇墜本身卻瑩瑩然,像是被人長久的在手中把玩過一樣。

這應該就是陳老的謝禮。

他看着兩人份的肉骨燒,嘆了口氣——還能咋地,打包呗!

經了這樁子事,南時吃完了也沒有再回去開店的打算,幹脆悠悠閑閑的逛了逛步行街,提早回家去了。

***

“少爺,您回來了。”晴岚俯身向南時行禮,南時擺了擺手,視線在她身上一掃而過,随即往裏面走去。晴岚也不以為意,見南時越過她,便也起身跟在了南時身後,落後一步而行。

——确實有點不夠尊重,但是沒辦法,南時慫逼,怕心梗,愣是不敢多看。

南時手裏還提了一袋涼掉的肉骨燒,問道:“我師兄用過了嗎?”

“尚未。”晴岚低眉斂目的回答道:“山主方起身不久,正在沐浴。”

南時想了想,腳步一轉:“那我去書房等他。”

“是。”

等到池幽沐浴完出來,便見到南時坐在書案前,紙上落了一筆,像是他不當心落了墨上去,又像是随手畫了一個豎點,正在思索着什麽。

南時見到池幽便眼前一亮,頗有一種學生思來想去做不出題目而老師終于出現了的意味在裏頭。他起身行禮:“見過師兄。”

池幽擺了擺手,長發披散,還帶着水珠子,将他的衣袍都打濕了一片。

池幽落座于一旁的長塌上,眉目微動,懶散的說:“阿南,你今天回來的倒早。”

他的大侍女清河捧着毛巾追在後面也進來了,見南時也在裏頭,微微屈膝算是見禮,悄然無聲的走到了池幽背後,為他擦發。

南時本來是想讓師兄幫忙看看這個字他測得對不對,也算是印證一番,但見他這樣子,便也不好此時就提,便壓了壓,舉步到了長塌邊站着回話:“我今日帶了些點心回來,師兄嘗一嘗?”

“坐。”池幽擡了擡手,立刻就有侍女将熱好的肉骨燒送了上來。他鼻尖一動,問道:“阿南,你管這叫點心?”

南時努力保持嚴肅臉:“帶的分量有點少,只夠當點心吃了。”

池幽不置可否,但還是賞臉的用銀著嘗了一絲,點了點頭說:“尚可。”

“師兄喜歡就好。”南時沒敢說這玩意兒還是啃着吃來得香,見池幽不再動筷,便說起今日測字的事情來了,池幽聽罷,倒也沒說好也不好,神色有點奇異:“你是說……神來一筆,将冖化作了宀?”

“是這樣。”南時當時也覺得有點拿不準,但是他看見了便那麽說了,心下肯定得很,回過頭來才越想越覺得不太對勁。

畢竟測字,測得是事主,他這個給人測字的加了一筆算什麽?

這不符合測字基本學。

南時有些懊惱:“我也不知道對不對……完了,這次要給砸招牌了。”

池幽的眼神落在了書案的紙上,那張紙便憑空飄了起來,落在了他的手中。他凝視了一會兒,半晌才嗤笑了一聲,将紙揉成了團扔到了他懷裏,伸手在南時的額前一點:“砸不了,南先生,您這招牌是要立起來了。”

南時一臉懵逼:“……哈?我算對了?還是什麽其他?”

“你自己想。”池幽說罷,甩了甩袖子:“回去吧,今晚有事,我就不多留你了。”

南時:“不是……師兄你給我解釋……哈?”

南時話還未說完,眼前景色一晃,他就已經在了門外了,兩扇雕花窗戶合了起來,掩去了裏面的身影。

南時抓了一把自己的頭發,把那個紙團展了開來,這一點就是他想的那個‘神來一筆’,在冖上加的那個點。

他看了好一會兒,最後喪氣的把紙揉吧揉吧塞進了褲兜裏——看不懂。

***

室內,清河仍舊是站在池幽身後,為他擦着頭發。

池幽驟地輕笑了起來,眉目舒展,顯然是心情極好的樣子。他容貌極好,又兼早已不是活人,便有了些如同山岚霧霭一般的氣韻,這一笑,便稱得上一句璀然生輝。

他悠悠地說:“阿南長進了。”

清河這才低聲答曰:“那山主還趕少爺走?”

池幽搖了搖頭:“阿南這個人,天賦有餘,耐性不足,還需打磨才是。”

言下之意,這會兒還不是誇他的時候。

池幽慢慢地摸了摸自己的眼角:他是什麽時候才有這樣神來一筆的?

……記不得了,但大致也是南時這個年紀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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