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又是一日的清晨,似乎與別的清晨沒什麽兩樣。

南時一睜開眼睛,發現沒和什麽恐怖的玩意兒臉貼臉,又小心翼翼的坐起身看了周圍一圈,發現今天屋子裏靜悄悄的,長案上的線香燃盡了,斷成了一截一截的香灰靜谧地伏在蓮花狀的香具上,像是中途也沒有人進來過。

晴岚沒出來再搞什麽幺蛾子讓他的小心髒反複橫跳,南時頓時心滿意足的躺了下去,将被子拉過了頭頂,美滋滋的睡了一個回籠覺。

直到日上三竿,南時才被晴岚叫了起,說是池幽讓他去一趟書房。

南時滿臉都是苦大仇深,這個回籠覺他是一點都沒睡好,他做了一個夢。

說起來夢還是挺簡單的,就是他昨天在他師兄房裏畫的那一點,然而那一點變成了無數個‘點’,将整個房間都鋪滿了,地上、牆上、窗上全都是一張張只落了一個點的紙。

池幽就站在他身後,一手按着他的肩膀,平淡得讓人背脊發寒的說:“來,分析一下你這一點,說一說那個姓陳的看見這一點的時候是什麽心态,又表達了什麽樣的思想感情?”

南時結結巴巴的說了,結果他師兄把面前這張紙抽了,指着第二張紙讓他接着分析,等到了第三張紙南時就徹底不知道怎麽說了,剛想回頭向他師兄求個情,就聽見他師兄說:“算了,沒救了,毫無天賦,你還是去死吧。”

南時唬得一批,就只好蒙頭胡扯,他師兄就這樣笑,那樣笑,反正就是怎麽讓他頭皮發麻汗毛一根根站起來報道就怎麽笑,再動不動來一句‘我送你去投胎’一類的臺詞,唬得南時腦細胞都死了好幾千萬,等到好不容易把房間裏的紙都分析完了,他師兄就又把第一張紙放在了南時面前,問他:“講一講你對這神來一筆又有何分析,抱着什麽樣的思想感情?”

南時終于被逼得正打算撕破臉來上一句‘死就死我他媽當時就是一臉懵逼!’,然後晴岚就把他給叫醒了。

夢回高三。

——不!高三都沒有這麽恐怖!畢竟高三學不好大不了破釜沉舟再複讀一年,一年不行就兩年,實在不行三本或者專科也能将就,不用去投胎重新建號啊!

他嚴肅懷疑他昨天根本就不是做夢,而是池幽用了什麽手段入夢來教訓他來着。

八成昨天他又做了什麽事兒惹他師兄不開心了——難道是他把吃剩的肉骨燒打包回來給他師兄吃的事情被發現了?

南時在心裏罵罵咧咧,但面上仍舊乖覺的洗漱好老老實實的過去報道。

“師兄?”南時敲了三下門,第三下的聲音還未散去,眼前的雕花門便悄然洞開,露出了坐在桌旁阖目小憩的池幽。

池幽睜開了雙眼,看向了南時:“進來。”

“是。”南時應了一聲,走到了桌旁,還未來得及說什麽,就見池幽随手一指椅子,示意讓他坐下說話。

池幽不言不動的時候宛若一尊精致的雕像,美則美矣,卻毫無靈性,偏偏他眼珠子一動,就像是往雕像裏注入了血肉一樣,變得靈動難言——然而還是有點像雕像。

一座雕像再靈性有什麽用,那還是死的,有生氣才是最重要的。

偏偏池幽就是沒那玩意兒。

南時看着他望來的眼神,頭皮有些不自覺地發麻——無他,噩夢後遺症,他現在感覺他只要一坐下,他師兄就能掏出一張紙來問他這有什麽思想感情:“師兄……尋我有事?”

“無事就不能尋你?”池幽一手支頤,微微仰頭看向了南時:“坐。”

“是,師兄。”南時戰戰兢兢地坐了,池幽擡了擡手,示意下人上菜,沒一會兒桌子上擺滿了盆盆碟碟,南時一覺睡到現在也确實是餓了,也沒多廢話,老老實實的當一個幹飯人。

待用的差不多了,池幽與南時走到了一側的廂房裏,兩人的大侍女一左一右的服侍他們洗手淨面,池幽将帕子扔回了盆裏,南時見左右無事了正想告辭,卻看池幽随手指了指一旁案上擺着的一個紫檀木的匣子,道:“這些你拿去玩吧,不值錢的玩意兒,随你如何處置。”

南時瞄了一眼,低頭感謝:“多謝師兄。”

“嗯。”池幽輕慢地應了一聲,擺了擺手示意他可以走了,又突然補了一句:“讓你背的《易》可背下了?”

“……背下了。”南時頓了頓,回道。

池幽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我想也是……南先生,若是叫人知道你連《易》都背不下,你這招牌還要不要了?”

“是。”南時拿着木匣子趕緊告辭,免得池幽又想起什麽來折騰他!

——怪不得昨天晚上他做那樣的夢呢!根本就是個預兆夢!

《易》就是《易經》。

作為算學經典,《易》的地位類似于物理界的萬有引力,語文界的出師表,哪有不學的道理?

但是他師兄所謂的背作業可不是什麽讓你從頭開始挨個往下背,而是随手抛出一則卦象然後讓他來解,不光要背出卦象相對應的經義,還要解讀卦象。

南時拆字批命都算是學得不錯,不說一通百通,但也算是一點就透,偏偏這最基礎的周易卦象就是吃不透,跟《易》有仇似地,丢三落四,次次考這個都得挨他師兄幾下手板子。

他就是那種很靠天賦吃飯的類型:別問我為什麽不會《易》就能懂其他,沒有為什麽,反正就是懂了!至于為什麽其他懂了,這作為基礎的《易經》怎麽就不懂了?這我哪知道!

偏偏《易》就是不得不學,不得不背的東西。

南時和池幽的約定,十五年內,學會池幽一生所學,繼承招搖山山主之位。

招搖山乃是上古一門算學大派,最後一代山主池幽也就是他師兄不知道幹了啥,全門派一起挂了點,連個旁支都沒留下,全都一起埋進了陵墓裏頭,香火傳承斷了個幹幹淨淨。

也不知道他師兄怎麽想的,反正突然想要個繼承香火的了,恰好遇見了誤入他陵墓之中的南時,就這麽順理成章的收下了南時做傳人。

南時當時被唬得魂飛魄散,他師兄說啥就是啥,能茍下這條命就算不錯了。

至于為什麽是師兄不是師傅①,南時也問過池幽,池幽說是想這麽幹就這麽幹了,代師收徒,他樂意。

南時當時沒說什麽,私下卻覺得當時肯定有什麽曠古奇冤又或者其他什麽,導致招搖山滅門,他師兄覺得對不住上頭的長輩們,沒臉用自己的名號收徒,這才代師收徒。

不過這終究是猜測,具體真相是什麽他也不知道。

說起來,南時那會兒還很天真的覺得自己是開啓了什麽金手指,從此成為起點男主一飛沖天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窮,結果萬萬沒想到金手指開是開了,還順帶了一溜兒的老爺爺——他師兄當即就帶着門下跟着他一起回了S市,順道用了不知道什麽手段成了S市著名兇宅的主人,還撈着南時一道住進來了。

然後南時就開啓了這種睜眼閉眼都見‘好兄弟’的生活。

也是很要命了,這金手指拿走行不行,他不要了!

南時想到這裏,忍不住大大的嘆了口氣,抱着匣子趕緊跑路,活似跑出了家門這一切都跟一場夢一樣會消失不見一樣。

見南時跑得和只兔子似地,池幽忍不住嗤笑了一聲,長袖一甩,幾道雕花門層層閉合,連帶着光芒與溫度一并隔絕了去。

日上三竿,他也該休息了。

***

今日這麽一折騰,南時到店鋪的時間已經晚了,他看好多店家連午飯都吃完了,貓在門外曬太陽。

不過今天是工作日,也不是什麽旅游旺季,步行街上的人流并不算很多,南時望了一眼客流,覺得反正都晚了,不如順便去後街逛上一逛。

這條步行街很有意思,其實步行街的前身老街有整整七裏,然而這七裏路所受到的待遇是全然不同的,前頭兩裏由地方出面統一裝修成了晚清風格,也就是現在的商業步行街,而後面的五裏則保持着時光留下的風貌,大多還是住宅區,順道還有菜市場什麽的。

最為特殊的是,接着步行街的那一裏路不知道從何時成了個賣古玩古董的包袱客的聚集地——所謂的包袱客,就是那些沒有鋪面的小商販,拿着一個包袱皮就地一鋪,就是一個小攤位。

根據店鋪前頭那個老板的說法,這裏其實還有不少掮客,專門從事古玩行當的牽線搭橋,還有些掮客撈過了界,會上山下鄉的去收老東西,再轉到各地去賣。

因着不少東西來歷不好說,掮客手裏就算是有巨款,也不好正兒八經的開店子,這種走一單算一單,能賺一點是一點的人手裏頭好東西最多。

當然了,這地頭魚龍混雜,能買到什麽就全靠自己的眼力了。

南時非常清楚自己有幾斤幾兩,他剛摸到古玩界的門檻,說自己是古玩的掌櫃那都是侮辱了古玩圈,頂多算是個工藝品店老板,來這地方自然是不會花大錢的,最多花個一兩百的買點有眼緣的東西自己樂呵一下完事兒。

回頭玩膩了擦擦洗洗放上店裏的博古架,充充面門也不算是虧本。

萬一被和他同樣有眼緣的人一眼相中,小賺一筆,那就更好了。

路過自己店鋪的時候南時猶豫了一下,還是打算進去換了一件正常的外套,順便将木匣子放了,穿着一身長褂衫過去那一頭,簡直就和在臉上寫了‘我是只肥羊’沒有任何區別。

沒想到剛一進門,門口玻璃展櫃上就壓着一只大概半尺見方的錦盒,錦盒上面包裹着的刺繡絨布看着有些黯淡,像是上了年歲的物件,一打開,就見最上面還有一封信,信上寫着‘南時先生親啓’。

別說,這字一看就讓人賞心悅目,字體飄逸潇灑,還略帶着一絲肆意輕狂,透着筆墨撲面而來,叫人一眼忘神。

南時看到這裏已經有點感覺了大概是誰送的,打開一看果然就是昨天那位陳老先生,大概的意思就是果然從湖裏頭的防汛管道裏找到了印章。他心願已了,投胎去了,盒子裏的東西是他故去後這些年裏無聊随手刻的,不值什麽錢,送給南時玩。

下面留着陳老先生的姓名:陳玄微。

這錦盒裏滿滿當當的挨着大約三十枚印章,石材看着似乎是一水的壽山石,南時對石料沒啥研究,能認出來是壽山石就不錯了。

不過他知道壽山石還挺貴的就是了。

這些印章各不相同,有的四面俱白,別無裝飾;有些雕龍附鳳,宣草刻花,極盡妍态。它們都緊緊的挨在一處,似乎它們的主人并不在意它們是否會因此而有所磨損一般,可見陳老說的随手做着玩的不是假的。

南時随手撿了一枚來看,只見章子側下方陰雕了兩個字:玄微。

是陳老先生的名號。

不知道為啥還有點眼熟。

南時想了想,沒想起來在哪見過,這兩個字道家經典裏也常用到,眼熟也是正常,便不再多想,他此刻也懶得多收拾,将印章原樣放了回去,擱在了架子上就鎖門出去逛街了。

***

冬日裏頭的陽光可能格外叫人懶散,往日裏此起彼伏的叫賣聲今天幾乎聽不到什麽,南時雖然在家裏吃了一頓,但是嗅着随風飄來的桂花香氣買了一碗桂花豆沙小圓子,邊走邊吃,不一會兒就越過了步行街與老街的交界線,到了古玩市場。

天氣好,出來擺攤的人也就多。

不少攤主也懶洋洋的貓在攤子後面打盹,随手用書或者衣服擋住了臉,一副渾然不怕被人順手牽羊的模樣,別提多舒坦了。

南時看得眼熱——這才是他夢想中的生活啊!

就是沒想到一時行差走錯,只能接着當打工人,還是一邊讀高三一邊打工的打工人。

慘就一個字,他只說一次。

南時轉了一圈,就看中了第一件東西——一個銅質缽式的香爐。

說真的,這玩意兒和淘寶上三十九包郵的香具差不多,甚至還沒有它來的精美,但是南時一眼就看中了這只銅香爐的……鏽斑。

對,就是鏽斑。

這鏽斑挺有特色的,銅香爐不知道是造假還是真的經過了時間的打磨,通體呈黑色,透過陽光偶爾能看見暗黃色的底色,上面的鏽斑則是細細碎碎的灰色,暗黃的底色在繞在鏽斑的邊緣,乍一看就像是火燒雲一般,看着還挺有那麽幾分意思。

南時上前問道:“老板,那個香爐可以上手看看嗎?”

老板連頭上的衣服都沒摘,随便的擺了擺手:“你自己拿,別摔了就行了。”

南時也不客氣,俯身将香爐拿到了手上,這香爐不大,一只手就能穩穩拿住了,他颠了颠,還挺重,是個實心的家夥。

南時本來給這香爐的定價就是三十塊錢左右,但是黃銅一斤收破爛都要二十塊錢呢,這香爐可不止一斤,再加上人工,攤主的底價至少要在八十以上。

有點超出了南時的心理預期,不過他左右看了看,越看越喜歡,還真有點舍不得放下了。他咬了咬牙,問道:“老板,這香爐什麽價?”

老板這才掀了衣服,看了一眼,漫不經心的說:“巧了,明朝宣德年間的東西,八萬。”

“八十,賣不?”南時聽都不聽他胡扯,直接開始報價格。

老板聞言眼角抽了抽:“八十,你在開玩笑吶?這品相!這樣式!哪有八十能到手的?你告訴我哪有,我去收他個百來個!”

南時不為所動,知道老板這個反應是觸到底價了:“那九十?”

“不是誠心做生意的,你就給我放下!”老板也看出來了南時不好哄——仔細一看還有點眼熟,應該是經常來逛的,頓時沒了興致。

他們這地界只要是經常來逛的熟人,哪個不是人精?尤其是面前這個還價還的這樣精準,就知道是唬不住了。

現在可不是什麽看年齡說話的年代,這種二十來歲的年輕人有時候比四五十歲的老玩家還難哄,一口咬定不是真的就不是真的,你說破天都不管用。

南時猶豫了一下,報了自己的底價:“一百,一百我就拿了,老板今天開張了沒?開門紅啊考慮一下!給您一張紅票!”

做生意的大多都有些迷信,尤其是做他們這一行當,更加迷信一些古法學說。

別說,有時候不信還不行,南時自己也深有體會,就是這麽玄學:往往今天開門做成了第一單生意,後面的生意就接蹱而至,而且這第一單生意越順遂,就意味着後面的生意也越好做。

老板仔細想了想,不情不願的說:“行吧!要現金啊!”

“得了!”南時笑嘻嘻地從口袋裏掏出了一張百元鈔票,遞給了對方,老板接了,對着光瞅了瞅,又彈了一下,拿了個塑料袋把香爐給裝了,遞給了南時。

南時順利拿到了想要的東西,他也不吝啬,講了兩句好聽的話:“祝老板今天生意興隆!客似雲來!”

老板聽了好話,臉色也好了些,還遵照古禮對着南時拱了拱手,唱道:“謝您吉言勒——!”

南時點了點頭,轉身走了,還搖頭晃腦的聽着那調子,想蹭點喜氣,回頭一會兒回去開門做生意,也像這麽順利就好了。

做生意嘛,買家覺得自己血賺,但是賣家也絕不會虧,無非是賺多賺少的問題。

南時也不貪心,賺多賺少都是賺,有的賺就好!

南時從街頭走到了街尾,又從街尾走到了街頭,就差不多該回去了,他也不再挑剔,在一個賣銅錢的攤位上花了五十塊錢買了幾十個五帝錢,就打算回去開門營業了。

嗯……香爐一百,銅錢五十,剛剛赤豆小圓子十塊,預算的兩百塊錢零花錢剛好還剩四十塊,一會兒回去路上再點一杯奶茶再買一份雞蛋仔,完美的一天就要從完美的下午茶開始!

南時和那家奶茶雞蛋仔的鋪子經常做生意,兩家店就在斜對門,都混出來個臉熟了,對方店員一看見他湊上來就問了一句:“老規矩?”

“對,老規矩!今天要抹茶麻薯加珍珠!七分甜,熱!”

“OK!一會兒做完了我送過去!”

南時點了點頭,比了個感謝的手勢,轉身去把自己的店鋪的黃銅鎖開了,裏頭精致中式雕花窗一露出來,還吸引了不少游客的目光。

他倒也習慣了,反手把門關了,又把窗開了通通風。

塑料袋裏的香爐取出,南時也沒敢用酒精去擦,萬一把鏽斑擦花了那這一百塊錢就廢了,只用幹布略略擦了擦,見裏面也沒有什麽髒東西,直接将會客桌上的香爐調了下來,往裏頭點燃了一柱清香。

随着熟悉的檀香味彌散,南時換上了長褂衫,深吸了一口氣——舒坦!

他這才把門給開了,正式開始營業。

五帝錢還堆在櫃臺上,南時找了一把半成品中國結出來,等着一會兒有空将它們打成絡子,一串就能賣個幾十,這不是個緊俏貨,不過卻也不怎麽缺銷路,賺個奶茶錢罷了。

很快就有游客進店來看,南時也不在意,自顧自的做自己的事情,游客叫,他才過去幫忙。

昨天的陳老給的那個扇墜子還在兜裏呢,他拿出來也放在了五帝錢旁邊,打算回頭給它也換個絡子,等到了夏天就裝在自己的扇子上裝個逼什麽的……

他想了想,從陳老給的那盒印章裏取出了一枚最精致的,找了個挺精致的小木托子,往百寶架上一擺,血紅色的壽山石映着黑檀木托,還是挺像一回事兒的。

賣是不賣的,充充門面。

“老板,這個手串拿出來我看看!”

“好的,請稍等。”南時揚起了一個禮貌的職業笑容,走向了櫃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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