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2)
堂點了點頭——難怪大嫂給的提神丹這麽有效,原來并非什麽厲害的迷藥,不過是藥理相生相克罷了。
這才躲過了護衛隊的搜查。
“這藥效不能持久,若有事日後再問,現在各位不如想法子,早先将太子帶回延州去吧。”扶風大師見他們還有話要問,又自覺地停下,不由含笑,“其他的,路上我會與各位解釋的,先走吧。”
設計迷暈太子和他的侍從,不過是第一步罷了,且是最簡單的一步,該如何将這位敵國太子順利地帶出興慶府,才是最為難也最重要的事情。
那麽……
誰來背這位太子呢?
蔣平小眼睛一眯,看了看白玉堂——他的五兄弟擡頭望天,展昭于是很自覺地将那位纖瘦的少年太子背起,幾人悄悄回到道觀,将太子稍作易容,換了裝扮,就由扶風大師與蔣平帶着他蒙混出城,至于展昭和白玉堂,自然有他們的路子——
武藝高強,請自行翻牆。
顯然那位扶風大師早有安排,是以一切事情辦得妥當。他們将太子扮作了小道童,只托言道童有疾,要出城瞧病。扶風大師西夏語說得流利,氣度從容,言詞坦然,絲毫不怯,守城的兵士見他不似常人,一身的道骨仙風,倒也不敢多加為難。
但誠如大師所言,藥效并不持久,很快太子遭人挾持的消息已傳入禁宮,野利皇後震怒,派人一路追堵,吩咐立即守牢城門。原本蔣平他們就快要混出城了,宮中消息一傳來,兵士們立時起疑,即可就要關閉城門,細細查問,畢竟太子失蹤何等大事,絕不可放松一絲一毫。
眼見着城門即将關閉,他們自己翻牆倒是無礙,帶着個昏迷不醒的敵國太子就有些麻煩了,何況還要面對如此驚天動地的陣仗呢。
這下翻了牆也跑不了……
白玉堂和展昭對視一眼,心中瞬間就有了決斷。二人倏然出手,展昭與白玉堂各自一掌劈昏了守城的兩個兵士,頓時在出城的百姓間引起了騷亂。展昭趕緊沖蔣平使了個眼色,蔣平會意,連忙背着太子,拉着扶風假裝成驚慌的百姓,趁亂混出了興慶府。
白展二人有意為他們拖延時間,索性鬧了個大動靜,紛紛亮了兵刃,連番血戰,且戰且退,從城門口一路打到了城外五裏處。
這不是能容人耍弄機巧的地方,全看手底下功夫如何。幸而展昭和白玉堂配合默契,一路引着追兵向另外的方向逃去,中途喚來了自己的神駒寶馬,仗着獨行自由,漸漸甩脫了追兵。
“所以為何最後是你們先到的延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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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兆蕙聽到此處,不由詫異道。
展昭笑道:“王将軍奇襲成功,帶人追了上來。我們本是要一起回來的,只是扶風大師帶着西夏太子,所以不比我們的腳程,王将軍不欲延州城中的師叔擔心,囑咐我二人先行一步,将太子被捉一事告知師叔,請師叔莫要氣餒。我與玉堂聽到戰鼓聲,故而先來一步。”
若沒有王仲寶一行人的相助,也許他們也能自行脫困,但絕不可能及時帶着西夏太子趕回延州城了。
也是天意相助。
“原來如此。”
這才有了先前白展二人聯手抗敵,最後白玉堂一刀險些要了野利旺榮性命之事。
丁兆蕙聽了展昭的解釋也不過多追問,只感慨了一句:“我就說,那位大師不是個尋常人。師兄,我那日前來延州時,在路上還遇到了那位大師。他跟我說,延州今天會下雪,與爹爹的想法是一樣的。”
展昭和白玉堂不約而同地擡頭望天,又低下頭默契地對視,笑了一下。
展昭點頭說道:“沒錯,看這天色,大雪只在眨眼之間了。”
空氣中已零星有些雪意。
城下的人已經談了片刻,那聲音不高不低,丁木梁一句也聽不清楚,只能繼續問展昭:“他們說了什麽?”
這回展昭自己主動湊到了白玉堂的身旁,腦袋一歪靠近他的肩頭,一雙沉靜清湛的眼睛含笑望着白玉堂。
以他的功夫,聽見那兩人說話不難,就是這西夏語有些難聽懂。
白玉堂眉目風流,唇角笑意略帶狡黠。
他就是故意不說,好引展昭靠近來問他,這點小心思,原是很孩子氣,只是展昭自己也縱容得緊。這一雙人願打願挨,旁人瞧着就只剩下一股子不分彼此的親熱勁兒了。
展昭聽側着頭聽白玉堂低聲笑語幾句,對丁木梁說道:“他們在談退兵的事情,扶風大師要求李元昊今日必須退兵,否則這太子殿下就永留我們宋土吧。”
“那道人膽色頗壯,他身手如何?”丁木梁微微蹙眉,“展昭,他到底是何人?”
此人來歷不明,行事詭秘,很難令人放心。但看他獨身立于陣前,從容應對,想必心中自有底氣,不是尋常人。
更何況聽展昭所言,此人是為保護宋土而來,不應疑他。
展昭的手按在丁木梁的肩膀上,安慰道:“師叔放心,他是宋人,這趙宋江山與他幹系太大,他斷不會玩笑視之。此人身份貴重,又是前輩高人,身手不是我與玉堂能比的,縱然是千軍萬馬裏走一回,他若要走,誰也難不住他。況且太子寧明在他手中,李元昊投鼠忌器,不敢傷他。”
這般解釋起來,衆人只覺得更好奇那道人的身份了。
城牆頭上宋軍諸人言笑晏晏,臉上難得有了輕松之态,然而城下父子相對,氣氛卻如滴水成冰,寒意透骨。
寧明望着坐在馬背上的父親,纖柔眼睫似蝶翼低垂,心中怆然而惶惶難安。
父親不會原諒他的……
李元昊面無表情地注視着僧人和自己的太子,眼神冷硬如鐵,緊握着缰繩馬鞭的雙手因為太過用力,手背上青筋虬曲,異常駭人。
那道人西夏語說的極為流利,聲腔卻是北地口音,李元昊自然聽不出來什麽,白玉堂與展昭身為宋人,又走南闖北慣了,閱人無數,自然聽得出來那是純正的汴京聲腔。
每一個字低而珍重地吐露,仿佛暖陽和風掠過白瓷,铿然清脆卻很柔和。
太子寧明恍恍惚惚地聽……
這場短暫的交談在寧明的腦海中卻如一生般漫長……他只覺得過了好久,西北的烈風拂過鬓發,清寒煞人。
其實不過盞茶的功夫而已,道人的聲音低沉含笑,寧明聽得不分明。
依稀是一句“侵我宋土者,必誅至白骨”……
李元昊渾身散發出凍人欲僵的冰寒氣息,人人皆知國主此刻恨之欲狂,多時霸業如今一朝潰退,功敗垂成,如何能不恨?
最恨的卻是他的太子竟是如此不成器的廢物!安坐興慶還能被敵人擄來當做要挾他的籌碼!
他雖不太中意這個長子,然而寧明是野利皇後的孩子,他的兩位舅舅俱是西夏忠臣,戎馬威武,手握重兵,野利家族勢力龐大,這太子是萬萬換不得的。
天□□雪,陰風陣陣,李元昊心中有數。
若只是大雪降落,或許還有轉機。但如今先是天象壞他大業,後有長子如此不争氣,這延州西夏注定是拿不下了……
李元昊怒吼着應承了退兵的要求,不等那僧人點頭,李元昊猛地一甩手中長鞭,呼嘯着割面的風聲朝太子寧明席卷而去!
那鞭子極長,如毒蛇吐信,蜿蜒昂然向前,攜裹着李元昊幾欲催城的怒氣——
城牆上丁兆蕙大罵道:“這李元昊想要反悔不成?”
說罷正想挽袖子去救,展昭卻及時拉住了自己的小師弟,順手揉揉他的腦袋:“小師弟,別任性。你看清楚,鞭子是沖着太子去的。”
白玉堂看得不順眼,手臂從展昭的背後伸過去摟住他的肩,稍稍用力捏了捏展昭的肩膀,暗示和不滿的意味極濃。展昭心知白玉堂素來看不慣他對小師弟寵溺太過的做派,不想招他火氣,遂垂下手。
丁兆蕙心思都在城下的變故上,并沒有意識到他們師兄弟之間有什麽改變。
其餘人更加不會在意。
想白展二人本就是一路同來西北,先前也是肝膽相照,彼此默契。如今冒險去了一趟興慶府,大家聽來不過三言兩語毫無波瀾,其中艱險只有他二人經歷過,比旁人親厚些也是人之常情,不足為怪。
是以這番親昵之态,人人覺得理所當然。
城下果如展昭所言,李元昊那一鞭子确實是沖着自己的太子去的。鞭風凜然,那道人眉頭一皺,暗道“這兒子是白撿來的不成”,如此淩厲狠辣的鞭法,這李元昊心狠手辣之名倒不是虛言。
道人望了太子寧明一眼,心中有些不忍,且有故友叮囑在先,不由暗暗喟嘆一聲,便袍袖揮動,一股柔和的內力從寧明背後推去,為他化解了李元昊鞭中的戾氣。
太子寧明一介文弱書生之軀,父親鞭子來時他心中已怯,卻毫無閃躲。
李元昊自然不可能真的氣得要殺了自己的太子,何況還有那道人暗中相助,鞭身纏上了寧明的身子,一鞭子的作用也只是把寧明卷起。李元昊回手收力,便把兒子從道人身旁的駱駝背上卷到了自己的身邊。
寧明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向着父親橫飛而去。
他心中充滿莫名的悲傷恐懼,眼底隐約有淚,鞭子緊緊地纏着他,仿佛一條毒蛇要勒死他一般。天旋地轉,如兩重人間,寧明惶惑地睜開了眼睛。
恰此時飛雪迎落,西北雪花從無溫柔,只有凜然狂放之意,簌簌有聲,不過片刻天地已如愁雲飛散,黃沙血色被覆蓋一層淡淡的白。
寧明的雙眼顫動着打開,雲絮般的雪花六瓣形狀優美,卻冰冷嫣然地頓在他的長睫上,無聲無息被體溫融化,化為一行淚痕緩緩滴落臉頰,美麗而驚懼,像幼小無助的獸類,因為深濃的敬畏和恐懼而不敢有絲毫掙紮。
父親的面容冷峻而扭曲,眼底閃動着地獄般冰冷的鬼火。
恍惚間似重見興慶府那富麗堂皇的宮闕,他的母後立在暖陽花藤下,豔麗不似人間女子。母後的眼睛多麽美麗……然而那雙美麗的眼睛裏沒有溫情,只有嚴厲和失望。
“寧明,你看的都是些什麽書?縱然要看漢人的書,也該多看些兵法謀略的東西,道家之術怎可迷戀?”
“你看看你弟弟寧令哥,小小年紀騎射已是如此出衆……”
“你身為西夏太子,如此軟弱溫文,怎配做陛下的太子,西夏的繼承人?”
“那讓寧令哥做這太子便是……”
“糊塗!寧明,不要讓母後失望,更不要讓陛下失望,你是西夏的太子,這一點絕無更改!這是上天為你定好的命數……”
曾經溫柔執拗的少年也有不堪掙紮的時候,終歸抗不過命數。
母後,您可知孩兒從來就不想做父王的太子,也不想做西夏的繼承人,孩兒沒有那個天分,也不想讓父王和母後失望。
如有長生,寧明只願山林放鶴,相伴雲水,無塵無垢,無欲無求。
我并不想讓你們失望的。
他知道……他生來便是要讓父母失望的,母後是,父王看他亦是如此,這就是他不可逃避的命數。母後美麗嚴厲的眼眸與父王陰沉欲狂的神态奇異地重疊在眼前……
太子寧明慘然一笑,終是軟弱不堪地閉上了眼。
而他的父親——
李元昊長鞭遙指延州城,冷眼望着衆人,最後盯着城樓以漢話一字一頓地道:“暫容爾等偷生!這延州城,朕,勢在必得!”
“拔營!”
“是!”
☆、終章 雪落無蹤寄歸鄉
雪覆大地,黃沙沉寂。
延州無事。
衆人的心總算是落下來了,餘下善後之事自不需要白展二人操心。丁兆蕙本想纏着師兄問一問他們出了西夏都城是如何與野利皇後的追兵遇上,又是如何周旋的,但回頭見父親含笑時面容蒼白,滿腔孝心,便顧不上這些瑣事了。
日後再敘便是,反正師兄總是他的,難道還要急在這一時一刻的功夫?
還是爹爹的傷勢更要緊些。
丁木梁倒是再問問那道人的事情,只是展昭臉色雖然為難卻很堅決,顯然困于承諾,不便透露,丁木梁心中信他,也就多體諒了幾分。
城外風雪朔然凜冽,這才多大會兒功夫,沙地上已經是一層深而厚的白雪。
果然是北地景色。
駱駝溫順地站在一旁,駝鈴寂靜,風雪吹過,依然會發出低沉溫柔的聲響來,那道人盤腿靜靜地坐在沙丘的一塊石頭上,眺望着遠方,像是在等誰。
風雪中那沉默的剪影像是一株該生在江南的芝蘭玉樹,不該是北地黃沙白雪中的一襲素舊道袍。
“扶風大師。”
道人側過頭,雪意掀開了他的風帽,露出一張與那瑩潤白皙的雙手完全不相符合的滄桑面容來。
那真的是一張即使有了風霜也依然很好看的面龐。
展昭看着他橫在膝蓋上的包袱,有些好奇地注視着扶風:“你在等人?”
“是啊,她很快就會來了。”扶風靜靜地微笑。
白玉堂也有幾分好奇心。
路上一番交談,他也只透露出自己原是本朝□□幼子趙德芳,在皇家族譜中早已是個死人了……展昭倒是知道,□□幼子死後曾被封為岐王,然而此刻趙德芳一身道袍,化名扶風,出現在西北黃沙白雪之中,面容滄桑,眉目悠然,說在等人。
此刻他又是那個獨坐喧鬧酒肆中卻安靜如幽蘭的道人,全不見與白展二人在興慶府相逢時的深沉練達。那時候他是趙德芳,是趙宋王朝□□之子,他與天下共姓氏,這江山有他的責任,當需要他的時候,趙德芳義不容辭。
“你等的是誰?”
白玉堂和展昭順着趙德芳的視線朝遠處眺望——眼前除了茫茫的白雪,沒有什麽人影蹤跡,趙德芳要等的那個人,也許還在遠方吧。
“是現在這世上對我而言,最重要的那個人。”趙德芳輕輕地笑,聲音柔潤。
白玉堂與展昭對視一眼,有些看不透趙德芳。
“那日我和小師弟在小鎮看到你,大師,你是特意為了延州之圍趕來的麽?”展昭不禁問道,“這次前往西夏,你也是早就料到了如今的局勢?”
白玉堂性子素來揮灑,見趙德芳也是坦蕩之人,便問得直接:“你既已隐姓埋名,此番前來延州邊關,是因為放不下江山麽?”
本朝傳位秘辛流傳甚廣,□□一脈與太宗一脈恩怨是非虛虛實實,離奇之極,真相如何誰也不知。天家之事,不容世人妄議,誰做了江山之主,百姓也不在意,只要能讓他們安守太平,誰做皇帝都可以。
若如流言所傳,趙德芳既是□□幼子,又在史書中離奇病逝,不知可有甚隐衷?
“是。”趙德芳坦然一笑,他風帽飄動,露出覆了風霜的眉目。
縱然年華已逝,那輪廓依舊清朗如昔。
“這太平江山是我爹爹與趙相親手所建,絕不容負。無論那丹墀龍椅上坐着的是誰,唯有天下不可負辜負。”
他爹爹一輩子只對得起天下萬民,餘生所憾所負有二,所負者,終究對不起那個陪他風雪并肩、計定江山的故人;所憾者,幽燕故土,終生不能帶着昔日的知己重返家鄉。
“趙相?你是指……”白玉堂疑惑地問出來。
展昭反應甚快,直接替趙德芳答了:“韓王趙普,□□舊臣。”
白玉堂不由恍然大悟。
他雖對廟堂之事不感興趣,然韓王趙普乃趙宋王庭舊勳肱骨,是為本朝奠基之臣,宋人但知趙匡胤之名,豈有不聞趙普之理?
滁州初遇,曠世君臣際會,似龍虎相會;計定天下,從此君臣相得,明君有賢相輔佐,安邦定國,如此方有了後世趙宋之繁華。
□□雪夜訪普的美談在說書人的話本裏經久流傳,在瓦肆勾欄間唱成傳奇。
世人由來只愛聽英雄相會的戎馬故事,愛聽明君賢相賦予的太平文章,茶肆裏叫上一壺清茶,幾碟點心果子,伴着那檀板驚堂,便可消磨浮生半日偷閑。故事說完清風拂兩袖,堂上說書人掙得一句“好”,如是各自歡喜。至于那不堪的後事,零落的知己,尚不及春深似海的美景供人勾賞消磨。
誰會想知道故事裏的人等到繁華落盡的心緒……
獨相十年,寵渥尤甚的相公,終究也逃不過鳥盡弓藏的命運——□□以均勞逸之名罷相,他雖依舊給了趙普百姓眼中的尊榮,然而帝心冷酷,在滿朝大臣紛紛攻讦趙普的陰私忌刻時,就顯露無疑了。
也許正是因為趙普實在太聰明了,故而他一字未曾為自己辯解,便躬身叩拜,默然領了同平章事的虛銜,離開了這座他親手建造的都城,回到西京洛陽,仿佛心中了無怨言。
怨或不怨,皆不過是帝王将相的遺事,起落浮沉都是尋常,不足為奇。
趙德芳黯然喟嘆:“我爹爹與趙相,披肝瀝膽共創趙宋天下,如此方有世人太平浮生。趙相與我爹爹一生心系者唯此江山,他二人聚也為天下,散也為天下……生前聚散無常,死後同歸北邙,如今只剩下這江山依舊,若再負盡,叫後人情何以堪?”
他幽幽感懷之間,似有無限沉重往事面貌若隐若現,沒來由引得人唏噓。
因範仲淹時常提起那位開國宰相,展昭對趙普此人有所耳聞。
韓王趙普半生翻覆雲雨,為趙宋王庭披荊斬棘,對□□更是恩義忠信不疑。其人胸中有岸谷,在沙場則運籌帷幄,居廟堂則韬略無雙,說是半個趙宋王庭皆是他成就的也不為過。韓王和□□早年相識,感情甚篤,為□□之臂膀心腹,頗有同宗之誼,後登高位,亦深得□□寵信。只可惜後來韓王為□□所疑,無一字辯解,遂罷貶洛陽,三年後□□幸西京時,曾與韓王相會于宅邸,君臣所言卻未載于史書。
當日範仲淹曾對展昭慨嘆:“韓王雖有虧,然瑕不掩瑜,功勳卓越。那一對君臣雪夜訪普成就一段千古佳話,一個太平盛世,只可惜君臣情誼有始無終……當日□□與韓王相會,不知他二人可曾冰釋前嫌,互證肝膽?”
□□回京不久後便歸天,那一段深沉往事自然随之隐匿了去。
展昭聽趙德芳言語之間對趙普十分敬重,眉間神态隐有傷心之色,一時動了溫軟心腸,便陪着他多敘了一句,大有勸慰之意。
“□□與韓王君臣相得,實乃亂世之幸,治世之征。”展昭對趙德芳說道,“扶風大師心懷天下安危,令人感佩。”
趙德芳聽聞此語,先是怔忡片刻,繼而苦笑:“君臣相得?是啊,他們君臣相得,創下千秋功業,于社稷有功,只可惜……有始無終。”
這“有始無終”四字起承轉合,暗含多少前人隐衷,莫可細究。
歷史瀚海如煙,古來多少明君賢相皆是如此,非惟□□與韓王二人,世人所知,盡是如此。
明君,賢相,他們原與旁的君臣無甚區別。
這便是天下人所念所記。
遙想當日與白展二人寥寥數語相談,趙德芳眼神不由一黯……過去的事情已然過去,逝者如斯,不堪回首,只有他們兩個癡兒還心心念念不忘,記得那兩人曾經是如何默契情好,宛如眼前這對少年知己,兩心如一,長與君同。
然而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流年畢竟不可追,罷了一嘆。
趙德芳心神恍惚起來……
反正無事,好歹相識一場,此番将別,權當相送。白展二人心中也好奇,就陪着趙德芳等人,三個人俱靜默無話。
也不知等了多久,風雪中傳來沉悶動聽的鈴聲,被風雪阻隔,不甚清晰,但以白玉堂和展昭的耳力,還是能聽得出來這是鈴铛的聲音。
“她來了。”
趙德芳欣然一笑。
三人同時循着聲音的蹤跡望去,朔風卷着白雪飄灑狂舞,一襲紅衣在風雪中漸漸清晰。女子櫻白襦裙和紅錦披風在風中飄揚翻卷,絲發飛散,手腳腕間的鈴铛發出清脆的響聲。
紅塵白雪,白雪紅衫。
風憐目的眉眼自風雪深處清晰透出,越來越近。
展昭有些驚訝,但心中又有幾分理所應當的坦然。他想到兩人手中那極為相似的陶碗,沒來由覺得應該是一對吧。
白玉堂略挑了眉,手指戳了戳展昭的胳膊:“原來是這位風姑娘。”
趙德芳微微伸長了脖頸,他的風帽飛揚,他的眉目溫柔,他只注視着風憐目盈盈的身影,眼眸中滿是憐愛。
風憐目終于穿透重重的風雪,來到了趙德芳的面前。
他二人靜靜地對視,仿佛一旁的展昭和白玉堂只是一團風雪,沒有氣息沒有存在的形狀,天地靜默,只有他們自己。
風憐目突然就笑了。
那笑容豔麗純真,像洛陽白馬寺中盛開時最美的牡丹,縱然他日将要凋零,亦有無限雍容之風情。
趙德芳解開自己的披風,抖開鋪到了腿邊的沙地上,風憐目坐到他的身邊,輕輕地枕伏在他的膝上,呢喃一聲。
“德芳哥哥。”
“願兒。”
她的青絲披散,像冰涼柔順的綢緞鋪在趙德芳的腿上,也鋪在了他灰色的披風上,純黑的發絲與火紅的紗衣層疊迤逦,繁花向晚般,美麗而哀愁。
“我很想你。”
“我又去了很多地方,我看到了滁州的月亮和洛陽的牡丹,跟你爹爹說的一樣美。”
“你去看我爹爹了麽?”
“嗯。”
“也去永陵看你爹爹了麽?”
“去了。”
風憐目仰起臉,眼神純真而依戀:“爹爹不在了,娘親不在了,後來承煦哥哥和姐姐們也都不在了,我現在只有你了,德芳哥哥……”
趙德芳愛憐地注視着她,像父親一樣輕輕撫摸她的發頂,柔聲道:“我會陪你到最後。”
“好。”
風憐目乖順地阖目,尋到了趙德芳的手,輕輕握住貼到了臉頰邊磨蹭。
生如逆旅,暮色中滿目風雪。只剩下這一點點暖意,如何不叫人貪戀?耳畔依稀回響起爹爹的琴聲,铿然悠揚,指尖撚抹着淡淡的幽思。
這天下有雪的江山呵……
這是□□一生的驕傲,萬古流芳的功業,更是她爹爹畢生的心血,斷不容人輕慢踐踏。風憐目低聲問他:“延州之圍解了?”
趙德芳輕輕應了一聲“嗯”,手臂擁着風憐目清瘦的背脊,靜靜地護着她。
他二人低語閑話,分明早垂垂老矣,卻昵昵如小兒女,靜默依偎良久之後,才終于望向站在一旁的白展二人。
風憐目微微側頭,注視着展昭的面容,露出一個極淡的笑意來。
“你們果然很好,有如此兒郎,是趙宋之幸。”
展昭和白玉堂交換了一個眼神,他們既已知趙德芳的身世,此刻再聽着二人喃喃低語,便隐約也猜到了風憐目的身世。
既然扶風是化名,那風憐目想必也不是真名了。
“風姑娘……”
展昭遲疑着開口,不知道有沒有必要問出這個問題——他們不過是江湖路上萍水相逢,為着一個目的去做了同樣的一件事情。
人生之交彙,僅此而已。
他不知道因好奇而去窺探旁人的人生是否是君子所為。
白玉堂卻不是那等會有許多思慮的人。他生性灑脫,不拘俗禮,自然任性快意,要有話就講。
眼前這對故人如有萬般故事,溫一壺酒似可相伴餘生,彼此慰藉,眉目滄桑卻行止純真,日暮途遠,可相伴牽衣歸家。
白玉堂喜歡他們的至情至性。
“他是□□之子,風姑娘可是與韓王有淵源?”白玉堂問得直接。
風憐目微微一笑:“我叫趙志願。”
趙德芳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願兒是韓王幼女。”
趙志願回首凝視着他,神态依戀。此刻她回到趙德芳的身旁,眉目純真冷淡,依然倦色微悒,那缥缈的美麗與憂郁有了一種溫暖的蒼老,韶光衰盡卻不覺哀怨,只有繁花向晚的餘溫,像夕陽餘晖覆在眼睫上,就此死去也可以無憾。
白展二人莫名不忍打擾他們,只靜靜地站着,無聲地旁觀這場相聚,亦或是重逢?
趙志願慢慢坐直了身子,趙德芳順手将她扶起,極自然地給趙志願系上了紅色的披風。趙志願沖他靜靜地一笑,而後從腰間取出一個酒囊,遞給了展昭。
“那日說過,若再相見,我便請你喝酒。”
展昭接過酒囊,說道:“多謝風……趙姑娘。”
一旁的趙德芳笑了笑,轉身從包袱出取出了那只陶碗,平平地舉着。漫天風雪倉皇,那陶碗黑青如當年故人折斷的長戟顏色,冷硬而肅穆。
展昭會意,擰開了酒囊,倒了一碗酒。
趙志願接過陶碗,怔怔地注視着碗壁上的畫面,食指輕輕摩挲着碗口,神态萬分悵然。
趙德芳見她如此,知她想起了什麽,手握住她清瘦的肩膀,低聲說道:“當年趙相被罷歸洛陽之後,爹爹有一日喚了匠人入宮,開始親手做這些陶碗,每一個碗上都刻着他與趙相曾經的點滴往事。”
趙志願問他:“官家可是後悔了麽?娘親說,當年官家罷貶爹爹,何其冷酷無情,連姑母和姑父都受到了牽連,後來姑父戰死邕州,姑母抑郁殉夫,爹爹傷心了好長時間。娘還說,連我大哥英年早亡之事也與官家當年強令大哥與嫂嫂分開脫不了關系……”
她說到此處,漸漸沉默。
往事未免太過沉重,君臣但生嫌隙,趙家親眷故舊便無不受到牽連,落個哀哀下場。她爹爹為此傷心數載,至死不能釋懷,難怪娘親那般怨恨□□……
趙德芳嘆氣:“我不知道,爹爹的想法,除了趙相,旁人從來都不能懂。也許吧,又或許不是?爹爹去後,太宗便命人将這些東西都放入永陵中了。我因念着你哥哥承煦,想終有一日要去見他,便偷偷留下一個藏起。”
他猶記得躲在殿後偷偷望着——
他的叔叔,現在已是太宗皇帝的趙光義面對一箱子的陶碗,一只一只拿起來細細摩挲過,最終悵惘一嘆:“把這些……都拿去陪皇兄吧。”
趙德芳清楚地在太宗眼中看到了濃郁的無力和悲哀。
他爹爹、叔叔與願兒的爹爹,三個人糾纏了大半生,孰是孰非早已說不清了,誰負了誰又有何意義?
終究一起做了北邙山下土,九泉之下,可能相見?
志願沉默地望着那陶碗。
她爹爹很喜歡這個,精致的,偏又帶着戰場般的肅穆氣息,無端叫人覺得莊重,汴梁故地和洛陽宅邸不知有多少。聽哥哥承煦說,當年□□與她爹爹尚未決裂之時,也常幸她家,時常與爹爹一同把玩此物,炙肉共飲。哪裏像一對君臣,倒似是一對尋常的兄弟知己。
她爹爹珍視喜愛的東西,原來那個人至死也記得。
……何必當初?
白展二人不知他們父輩有何糾葛,只是見趙志願十分悵惘,不想打擾她,只等她回過神來。雪花冰涼,遮了眼睫,趙志願阖目稍待,很快收斂其所有心緒,只舉碗對展昭說道:“敬你們願守太平,後會無期。”
說罷一飲而盡。
展昭知她要分別,便也就着酒囊喝了一口,還是太白酒,醇厚濃烈的香氣中人欲醉。展昭哂笑,轉頭就把酒囊遞給了白玉堂。
“玉堂。”
白玉堂笑吟吟接過,又挑起劍眉,一副饒有興致的模樣望着趙志願。
“飲酒不醉為英豪。”趙志願也是一哂:“喝。”
趙德芳笑了:“願兒喝酒的脾氣,不似趙相,倒像是我爹爹。”
趙志願側頭,笑意純真:“便是學的你爹爹,我見過我爹爹每次念起昔日官家,也這樣喝酒。一整碗的烈酒,一口飲盡,面色不改。爹爹醉了從不說話,只是更加沉默。”
她知道爹爹是懷念□□的,那是他命中注定的明君。她不懂,學不來那樣的懷念,只學的來這樣的飲酒之法。
趙德芳愛憐地摸了摸她的頭發:“喜歡這麽喝,你就這麽喝。”
趙德芳與趙志願年華已老,然而當彼此凝視的時候,仿佛還是稚氣兒女,目光純真,神态親昵,眼底寵溺恰似春深,叫人好生羨慕。
世間怎麽會有如此深厚的情誼?
白玉堂不禁轉頭看了一眼展昭,那人眉目朗朗,注視着他的時候亦是滿目笑意,溫和而縱容,有不容錯辨的眷眷之意。
那目光如酒,比太白之烈之醇,亦是不遑多讓。
“五爺喝酒,氣勢從不輸人。”白玉堂暢快一笑,一口美酒入喉,滑入胸腔,烈酒清美,恰襯得起此刻漫天風雪。
白玉堂與展昭相視而笑,心中泛起淡淡甜意。
何須羨慕旁人,君心如皎月。
趙德芳與趙志願來歷之事,展昭終究還是不曾告訴丁木梁。
此刻延州之困已解,些許細枝末節,不問也罷。那二人來去如風,眼底都是看不破的往事,陌路人何必相擾?
無非皆是為一地太平,僅此而已。
西北既已暫安,展昭與白玉堂等人便該歸家而去了。
“小師弟,我須回京見我老師。”展昭按上丁兆蕙的肩膀,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