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

第六日,延州已露危敗之相。

殘陽依舊似血,天際還未見如雪之色,那一場深紅淺白的景象只在将軍的夢裏輾轉焦灼地塗抹。

西北的黃沙在殘陽和鮮血的籠罩下,露出沉沙的折戟和破敗的旌旗,有森然的凄怆之色。

美。

卻也悲。

丁木梁回營的時候,只覺得褪下甲胄之後,肩頭和胸膛的傷口灼熱得像一壇烈酒拌着粗鹽澆在新鮮的傷口上,翻滾出淋漓劇痛,幾乎令人難以忍受。

但他依然一聲不吭,面色淡然如昔日在永坪寨坐觀黃沙落日。

丁兆蕙随父親出戰已是第二日了,少年身手靈動,在戰場上亦有高明的輕功和相國寺威震天下的棍法倚仗,不過兩日下來,殺敵近百,深得營中兵士敬重。

“爹爹,您歇一會兒吧……”

少年人甲胄鮮明,習慣性半跪在父親的膝下,眉目稚氣卻英朗。丁木梁注視着這樣的兒子,依稀在他身上看到了年輕時候自己的影子,心中越發欣慰開懷。許是他傷勢沉重、思慮過甚,難免情緒浮動多些,每每面對幼子,不掩那份憐愛與憂慮。

“我實在是擔心,這都幾日了,你師兄那邊怎麽半點動靜都沒有?”丁木梁皺着眉頭,心頭湧上陣陣不安,“以你師兄和白少俠的身手,不管是否對西夏太子下手,如今也該傳出消息來了吧……”

如此音訊全無,才最叫人焦慮。

丁木梁不由暗忖:真希望他們不要去刺殺太子寧明,畢竟太危險了……

“爹爹放心,我師兄和那白耗子不是尋常人,既然應了,斷無做不好的道理。”丁兆蕙靜靜地注視着父親的傷口,少年眼中微微含淚,只輕輕說了一句。

這一霎間他還是那個滿心依戀的小小少年,天真無傷,只把父親當做心中唯一的英雄。

他牽住丁木梁粗糙寬厚的手掌,仰起臉全神貫注地看他英勇受傷的父親……受傷的英雄依然是勇敢的英雄,只要西北烽煙燃起,丁木梁還會化身為一縷戰魂,帶領他的将士沖殺在最前面的地方,抛灑熱血,保家衛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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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兆蕙感到驕傲又心酸,少年握住父親的手,臉上露出哀懇般的神色:“爹爹,您歇一會兒吧,別再操心了。我師兄是個無所不能的人,我知道他的,您相信我。明日就是第七天了,只要再守住一天,延州的危難立時可解。爹爹……”他的聲音頓了頓,又堅定地響起在丁木梁的耳畔,“爹爹,讓兆蕙代你出戰吧。”

帶傷而戰,他怕最後縱然延州保住了,爹爹的身子也受不住。

丁木梁的胸口和肩胛都曾中過一箭,尤其是肩胛那一箭險些穿透鎖骨!連日來的激戰令人疲倦不堪,李元昊片刻不肯停歇,日日換人輪番進攻,如此熬下去,得不到休息的爹爹傷勢只會越拖越重……

丁兆蕙認認真真地看着他的父親,向他請求道:“爹爹,明日若再有人挑釁,請讓兆蕙代您出戰。”

丁木梁怔了一下,随即低聲地笑了,男人伸出粗糙的手掌摸了摸愛子的頭頂,聲音低沉含笑:“傻孩子。”

“爹爹!”丁兆蕙着急了,“您不相信我麽?”

丁木梁搖了搖頭:“你是爹爹的孩子,爹爹怎會不信你?”男人喟嘆一聲,“兆蕙,男兒入沙場,縱然馬革裹屍還也是尋常。你還是個孩子,照顧好自己,別為爹爹擔心。爹爹沒事,這些年與西夏人周旋多少次了,當年的遼人我們尚且不怕,更何況是西夏。”

話至尾聲,語氣中暗含名将的驕傲。

似是覺得語氣太铿锵冷硬了些,丁木梁又放軟了語調,笑道:“爹爹累了,要歇一會兒。晚間也要注意,西夏人素來狡詐,要當心他們前來偷襲。兆蕙,夜間巡防之事,爹爹就交給你了,別讓爹爹失望。”

“爹爹只管放心休息,交給孩兒便是。”他爹爹實在是太累了……丁兆蕙眼眶一紅。

這孩子當真不再勸解什麽了。

連續六日的苦戰,次次傷亡慘重,令延州城內士氣低迷。當第七天的太陽升起來的時候,丁木梁早已睜開了眼睛。

第七天了。

應有深雪欲來,拼卻最後一戰。

從延州城牆頭望過去,李元昊兵臨城下……密密麻麻的西夏士兵整齊肅然,甲胄鮮明,馬兒昂着頭,馬背的人像槍戟一樣地穩穩坐着,不動如山,面容冷峻依舊。

天色陰沉,鐵雲翻卷,沙風刺骨,旌旗獵獵。

範雍居高臨下,眉宇皺得死緊,他沉默了半晌,注視着城下的異族國主和他的王旗,他的軍隊,嗓音略帶沙啞:“丁将軍,今日可是背水一戰,将軍可有把握?”

連日疲戰,從無一勝,今日若敗了,這延州……便要丢了。

範雍面沉如水。

丁木梁看了看天色,心下稍安:“範大人,看這天象,我們盼了很久的風雪就快來了,只希望這是一場漫天大雪才好……西夏十萬大軍,糧草定然不濟,此刻恐怕他們也急着攻下延州補給糧草,休整兵馬。我們若能撐得住今日,大雪連下數日,西夏必退。”

延州好歹是西北要塞,儲備頗豐,緊閉城門與西夏對峙,總歸是比李元昊多些優勢。

範雍焦躁地來回踱步道:“也就是說延州生死只關乎于天象了?簡直是笑話!這風雪天象豈有人力可靠?若它不下,或是不連下個數日,延州豈非還是要落入西夏人手中?”說到此處,範雍臉上已有怒色,“那王仲寶帶着兩千人馬奇襲西夏興慶府,怎的至今尚無好消息傳來,莫非他出師不利?”

“範大人稍安勿躁……”丁木梁微微蹙眉,“王将軍定是有所打算,兩軍交戰,消息阻塞,也許今日便可傳回消息。”

“但願如此。”範雍長出一口氣,眉宇間難耐郁燥之色。

正此時,西夏陣前隐有騷動,丁木梁目光一凜。

丁兆蕙匆匆上得城樓,急切地道:“爹爹,李元昊正準備攻城了!這一次與前些天大不相同,我看李元昊是想命人撞城門。”

城下西夏軍陣型迅速變換,步兵與騎兵交錯,一排排的弓箭手與裝着抛石機關的戰車森然而立。

顯然,摸清了延州的情況之後,這次李元昊是要動真格的了。

丁木梁再顧不得與範雍周旋,匆匆一抱拳告退,帶着兒子去城門迎戰。此時此刻,範雍不能計較什麽禮數,他立在城牆頭觀戰,眉峰擰成亂山,胸中一片慌亂。沒多時便聞得戰鼓擂動,氣勢撼山,正是西夏軍隊進攻的命令。

“範大人,城牆危險,請先回帳中等候消息。”

“爾等務必全力守城。”

“末将等誓死守城,請大人放心!”

範雍一介文人,真見了戰場厮殺,宛如修羅地獄的場景,心中驚駭惶然。他身份貴重,不勝甲胄,留在牆頭觀戰只會礙手礙腳,反而耽誤戰事。因此守城的将士不願他在此添亂,便婉轉相勸,将他送回營帳中去。

幸而範雍确實貪生怕死,一時恐懼也料不到此等人心機變。

如今躲也不成,避也不成,唯有迎敵方為上策。丁木梁與丁兆蕙把守城門,力拒西夏精兵,兩兵激戰,血肉橫飛,甫一短兵相接,便是慘烈之極的吶喊厮殺。

箭陣如雨,亂石紛飛!

西夏兵士悍然來襲,宋人兵弱,頃刻間,這延州廣袤無垠的沙地上已是血流成河。塵土染血,陰風吹沙,荒枯硬瘦的丘壑顏色漠然難圖,腳下是累累的屍體,越積越多。

許是知道此番一戰乃事關延州生死存亡,亦與自家性命息息相關,最後反而激起了延州守城士兵的悍勇之氣,人人不畏死,拼命厮殺,一時竟也士氣大漲,堪堪與西夏大軍拼了個你死我活,不相上下。

“朕還當延州已亂如散沙了,沒想到還有死戰之勇……”端坐馬背上的李元昊一身戎裝,男人揚着馬鞭,目光冷峻地注視着延州城,“看來是我們小看這些漢人了。”

“陛下,不過是蝼蟻垂死掙紮。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撐不住多久的。”說話的人乃西夏皇後的親兄,西夏太子寧明的親舅舅,橫山大王野利旺榮,“現在不過是第一輪罷了,只是道開胃菜,不急。”

李元昊望了望天色,鷹隼般的眉目陰鸷異常:“旺榮,你看天象。”

野利旺榮多年征戰沙場,自然懂得李元昊的憂心,順着他的意思問道:“陛下是擔心風雪?”

“對,一旦風雪來了,我們就被動了。”李元昊點頭,“延州不能圍起來慢慢打,要速戰速決,之前小瞧了他們,延州防得死緊。如今已經摸清楚了延州的情形,打擊了他的士氣,便不要耽誤,命兵士強攻,成敗在此一日!誰能打開延州城門,朕必有重賞!”

野利旺榮應了一聲“是”,只道:“陛下放心,今日一日之內,延州城必能克。”

“好!朕信你!”

君臣二人尚端坐陣前觀戰,李元昊突然目光一凝,注視着陣前的某一處:“旺榮,你再看那人……”

野利旺榮疑惑,他順着李元昊的目光追随過去——

兩軍的戰場中不知何時多了兩個人,竟未着甲胄,俱是一身駝色衣衫,手持□□背立,寸步不離,兩杆□□橫掃陣前,所到之處,西夏兵士紛紛倒地,血霧彌散!

“那兩人是何人?”野利旺榮聲音一沉,“未着甲胄,分明不是軍中之人!”

延州何時有了如此勇士?

李元昊目中有激賞之色,更多的卻是泛濫開來的殺意:“我聽聞延州守将丁木梁有個幼子前來延州相助,是中原武林的高手,莫非是丁家那個少年?”

眼見那二人殺敵太悍勇,他們身邊的西夏兵士已有怯戰之意,野利旺榮抽出自己的大刀,策馬而去:“陛下稍候,末将先去取那兩個人頭,再來禀報陛下!駕!”

“你當心。”

野利旺榮沖入陣中,一路大刀揮舞,便有無數漢人兵士在他刀下做了亡魂。他卻不顧,只策馬朝那素衫的二人奔去,誓要先取其性命!

馬兒肖主,踢踏飛奔穿過屍山血海,嘶鳴高昂,未入陣中已有戰意!待将到近前,野利旺榮也不廢話,舉刀一式橫劈,大巧若拙,力重千鈞,朝着那兩人中的一個頭顱砍去!

“玉堂小心。”

“來得正好,五爺正愁沒機會讓春冰醒一醒呢!”

南邊漢人的聲音溫潤柔和,低沉中含着一絲曲歌般軟糯的音腔,像雪山流淌下來泉水,春冰面上浮動着雪蓮花瓣,悅耳動人。

野利旺榮曉通漢話,自然聽懂了那語氣中的譏诮輕蔑之意,心頭震怒,面上卻越發沉穩,并不多言,專心致志要取那兩個漢人的性命。

他甚有自信,只覺得馬背上這一刀下去,力道、角度、位置都無可閃避,鋒芒難攫!

哪知被刀光籠罩着的青年俊美如天神的面容上露出淡淡一絲笑意,他笑起來也是天山雪一樣的美麗冰寒,讓野利旺榮不自覺心頭一凜。

“展昭,為我掠陣!”

“放心,你戰你的就是,騰地方的事兒交給我。”

生死陰陽不過一瞬之間,戰場上殺聲震天,卻有一個彈指間,讓野利旺榮恍惚間似見家鄉雪山神光……

像天光亮時第一縷晨曦照耀在欲化未化的長川春冰之上,薄柔的光澤在透明的冰面上離合輾轉,形成一縷縷錦瑟般的絲弦,浮動着,飄搖着,歌出中天月和雪山蓮的輕盈皎潔。

那是多麽美麗的光啊……

“五爺今天就教教你這西夏蠻子,什麽人才配用刀。”

年輕人低沉慵懶的嗓音如瑤臺仙音,他的動作太迅疾,比雄鷹振翅的速度還要凜冽……野利旺榮甚至來不及眨眼,便看到那件駝色大氅在沙海的風中翻飛,像飛鳥的翅膀一樣鼓風而展,他就那麽漫不經心地抽出了自己的刀,閃耀着像神跡一樣的光芒——

螢火豈敢與日月争輝!

春冰寒透。

有一種冷白如電的鋒芒激蕩開去。那刀光比使刀的人還美還烈!鋒芒過處,他的刀意猶如實質般割裂空氣,伴随着他沛然莫能禦的至純至陽內勁江海般奔騰而出,一瀉千裏,毫無保留!他的絲發随風飛揚,衣袂飄蕩,沃野千裏,兵戈如沸,只這一刀便足風流天下!

似乎只是很短的一瞬間,又似乎是很漫長的一生……

待野利旺榮回過神來時,他的鎖骨至胸腔處慢慢有什麽在流動。好半晌之後,劇痛襲來,他才意識到……那原來是自己的血。

“你……你究竟是何人?”

野利旺榮不愧是征戰多年的一代西夏名将,如此重傷之下竟還能勉力在馬背上支撐着,有血跡順着他的手臂流淌過刀身,在無聲無息地沒入黃沙之中,再與無數漢人、西夏人的血一樣幹涸掉。

熱血性命,将軍與兵士,何曾有過不同?

“野利将軍!”

“快!扶将軍回營帳!”

白玉堂見他蒼白着面容還能保持鎮靜,沒被自己這一刀“風流天下”吓破膽子,心中倒也有幾分嘆賞。

好歹是條漢子,聽那幫西夏兵哇啦哇啦一陣喊,聽起來似乎還是個大将軍?

不過現下白玉堂是真沒空理會他。

“玉堂,可還好?”

白玉堂洩了真氣,腳下一點,觸到堅實的黃沙地面,回頭伸手摸着展昭的臉燦然一笑:“五爺能不好麽?倒是你這呆貓,為五爺掠陣,與這些蠻子兵士糾纏,可手軟了?”

視線随意掠過,果然層層疊疊圍上來不少西夏兵,如今已做了一縷佛前魂。

展昭微微側頭,避開了白玉堂親昵的動作,聲音裏有些無奈,更多卻是縱容。他手中紅纓□□豎立,雲山玉樹般淡然一笑:“不曾,再戰亦可。”

“惱啦?我跟你鬧着玩兒的。”

白玉堂被他躲開,盈盈一笑,春冰凜然之氣褪去,依舊是桃花容色:“莫在此多糾纏,你我還是去辦正事為先。”

“好。”

簡單說罷,他二人不理會身後這群西夏兵,野利旺榮重傷之下被衆兵擁着護送回去,再想要追究二人名姓,亦是有心無力。

只隐約聽的……

這二人,一個喚對方“玉堂”,一個喚對方“展昭”。

“師兄!”丁兆蕙遠遠望見了,就對父親展顏一笑,“爹爹,是我師兄和白五哥一起回來啦。他二人既然一起回來了,西夏那邊定是功成!”

丁木梁見那二人并肩淡笑的模樣,似無心事,料想必有底氣,總算是松了一口氣。

展昭和白玉堂提氣一躍,身如鲲鵬展翼,踩在不知是漢人還是西夏人的肩頭,幾個起落便穿過了混亂的戰場,落到了城門邊丁家父子的面前。

“師叔,小師弟。”

“丁将軍。”

丁木梁心中一喜:“你二人如何?可有負傷?西夏一行可還順利?西夏太子可殺了?”他問的急切,卻将二人安危置于國事之前,長輩慈心顯而易見。

展昭感動,只笑道:“師叔放心。”

他知道此刻情勢危急,不容暢敘,便急忙說道:“師叔,您現在命延州士兵都歸來守城,莫與西夏兵糾纏!”

丁木梁性甚果斷,問也不問,直接下了軍令。

西夏這邊因野利旺榮身負重傷,李元昊一時驚怒,見延州守城之人潮水般向城內退去,此刻并未命人追趕。

窮寇莫追,下輪再戰便是。

“命人速速去探,究竟是何人傷了野利将軍!”李元昊臉色陰鸷,眸子裏燒起熊熊的怒火,昔日冷峻蕩然無存,整個人暴怒異常。

他性子本就喜怒無常,冷峻從容不過是表象而已。

随行的軍醫在他的怒火下,戰戰兢兢地為野利旺榮看着傷勢。那被喝命的人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出了營帳,明明雪前風寒,卻被生生吓出一身冷汗。

李元昊一腳踢碎了桌案,憤怒異常,口中用西夏語大聲地咒罵着!然而沒過多久,令李元昊更加失控的事情發生了。

……

風沙中駝鈴聲寂寞如無涯之長生。

兩軍終複重又對壘,重整旗鼓之後,各自按兵不動。城牆上的宋軍和城下的西夏諸人俱靜默無聲,雙方的目光綿延朝一個方向,偌大的戰場空空蕩蕩,一時竟鴉雀無聲,只有盤旋呼嘯的凜風不斷在耳畔徘徊。

黃沙蔽日,駝鈴清脆地響動。

高高瘦瘦的駱駝不疾不徐地朝前走,似乎絲毫未曾受到兩軍殺氣的影響,大大的眼睛濕潤蒼涼,駝背上坐着的少年一身素衣如雪,伶仃單薄如飛煙。

李元昊死死地盯着那個少年,眼中湧動着莫名的殺意和憎恨之色!

駝鈴聲越來越清楚,黃沙之中的人與駱駝也越來越清晰。那牽着駱駝緩步徐行的人,一身風神如寒鴉春雪,灰色道袍樸素,衣角染了沙塵,頭上戴着竹編的鬥笠,風帽垂下來,看不見臉,只看得見那修長瑩潤如玉的手指與脖頸間圓潤的一串檀木珠項鏈。

卻是展昭和丁兆蕙初時在那小鎮遇見的那位道人。

風沙嗚咽,那道人牽着駱駝穿行沙地之中,他的身側還跟着一位身穿灰藍色道袍的年輕人。在三人的身後,是一行約莫數百人的隊伍,整齊劃一地跟随而來,隊伍的旁邊是騎着戰馬的将軍,旌旗獵獵翻卷,“宋”旗飄揚——正是王仲寶一行人,想來是為護送他們回來。

眼見着那道人牽着駱駝走到了延州城門外,忽然頓住,轉身面對着李元昊的軍隊,看不清面容,隐約感覺到那是一個極淡靜的人,身形消瘦,似乎并不年輕。

駱駝背上的少年低垂着眉眼,用西夏語沖李元昊低低喚了一聲。

城牆上的丁木梁沒那麽好的耳力,雖聽得懂些西夏語,卻也是無濟于事,只能轉頭望向展昭:“你四哥身邊那兩位是何人?”

白玉堂極親昵地湊到了展昭的耳畔,将那句西夏語轉述為漢語給展昭聽。

展昭微微一笑,點點頭對丁木梁說道:“那位大師身份特殊,此時不便解釋,請師叔見諒。他身側的人那駱駝背上的少年,乃是西夏太子寧明。”

“師兄,你們沒殺他?”丁兆蕙好奇地望下望,“這位太子殿下倒是很小,你們抓了他?”

“人家比你小不了多少,自己都是孩子,倒是嫌別人小了。”白玉堂懶洋洋地瞥了一眼丁兆蕙,随口道:“算我們抓了半個他吧。”

丁兆蕙奇道:“什麽叫做抓了半個他?”

這話好生古怪。

白玉堂沒什麽耐性地望了展昭一眼,手臂不動聲色地蹭了蹭他的,神态很是慵懶親密:“呆貓,自己跟你小師弟說,爺不講。”

丁木梁一心都在陣前局勢上,故而沒什麽心思留意他們。丁兆蕙卻是少年心性,見師兄回來,心中便似有了天大的倚仗,篤定今日延州定然無事——有他師兄在,要塌的天也能被那寬厚的肩膀扛起來,丁兆蕙從不疑他師兄的本事。

盡管這種信賴與依戀十分稚氣盲目,卻是自小養成的脾氣,一時半會兒難改。

丁兆蕙略帶好奇和疑惑地瞅着那兩人。

不曉得發生了什麽事情,怎麽感覺這次師兄回來之後,與白老鼠親近了許多……此前在永坪寨的時候,他二人明明還總是鬧別扭——當然,鬧別扭的人自然不會是他那個溫柔可親的師兄,而是那個小心眼兒的白玉堂。

“在興慶府時,我們本要抓他,四哥連計劃都想好了,可那位大師比我們快了一步。”展昭言簡意赅地對自家小師弟說,語調溫和,眼眸還注視着城牆下的人影身上,“西夏太子寧明外出去道觀拜訪道人,我們去的時候,那位大師恰好也在場……”

原來當日展白二人不想殺太子寧明,只好退而求其次,希望能活捉寧明,帶到陣前,以此作為交換,逼迫李元昊退兵——那個男人再殘酷嗜殺,總不會連自己的太子都不在意吧……

與王仲寶商量之後,将軍也贊同。他率精兵去偷襲西夏糧倉,為二人聲東擊西,這位太子殿下不知是太天真還是太抑郁,竟只帶了一隊人護衛,就去了一家常去的道觀拜訪雲隐歸來的道人——蔣平說過,那太子寧明是個篤信道教的少年。

按照蔣平的計策,展昭和白玉堂一路跟着太子。蔣平所言,最好能在路上伺機活捉太子寧明,但絕不能貿然出手,畢竟他們是要活着帶人回到延州的。若是不能,也不妨事,待到了道觀,四爺自有妙計對付太子——他也不是白在這興慶府待了好幾天。

太子所帶的護衛隊人數雖少,盡出精銳,且這西夏都城盡是仿照的東京城,街寬道直,一派方正,難以躲藏,若是強拿人,也不是不行,只是展昭和白玉堂無法全身而退,這是蔣平萬萬不許的。

待一路跟到了道觀,蔣平比他們還先到,只命展昭和白玉堂尋了隐秘處藏身,自己扮作了随侍的道人,跟在一位大師身後,暗中示意兩個弟弟看他的眼色行事。

道觀清幽,因太子前來,百姓皆避,一時空寂無閑雜人。展昭和白玉堂之前便聽蔣平說起,今日有位隐士前來此觀,為太子講經。據說那位大師是此處方丈之舊友,如閑雲野鶴般難覓蹤跡,難得前來,還是方丈特意相邀。太子是虔誠之人,按照方丈的囑咐,只帶了數人而來,白衣素冠,秀如白鶴。

待幾人在靜室中坐下,那位大師取下頭上鬥笠,展昭忍不住露出了極為驚訝的神色——那大師不是別人,正是展昭與丁兆蕙當日所遇到的道人。

蔣平卻不知道他二人早已見過,而展昭更不知為何四哥可以輕易扮作那人的侍從——要知道,依展昭當日之判斷,這位大師深藏不露,武功不在他之下,以四哥的身手,完全不是那位大師的對手。

這一變故出乎展昭意料之外,饒是一向從容穩重,這時候展昭也不禁着急起來。他連忙回頭,用力握了一下白玉堂的手。

白玉堂會意,在他掌心開始寫字。

“怎麽啦?”

“我見過那位大師,當日在永坪寨,出城探查時。”

白玉堂也是一驚,立即又問:“可信否?”

展昭怔了一下,眉頭不由得蹙起,他想到當日景色,那道人如蘭似玉的風神,善意的指點,委實不像是個奸邪之人。

更重要的是……

“漢人。”

掌間寫字不易,因此兩人都選擇最簡單的詞彙表達意思。白玉堂辨認出這兩個字,凝視着展昭的雙眼,二人的雙手依舊緊握,卻沒有再給彼此寫字了。

漢人這二字,代表着什麽?

白玉堂當機立斷,也用力握了一下展昭的手,寫下兩個字:“信,等。”

展昭見他與自己一樣想法,心中更安定些。二人不再交流,轉頭一起目不轉睛地望着下方的靜室——他二人藏身于一株百年梧桐木上,此樹到如今依舊枝葉繁茂,十分難得,給了白展二人隐蔽的好機會。

靜室開了天窗,今日有雪,那幾人也不怕冷,掀起了厚厚的簾子。太子寧明的護衛隊成弧形守在他身畔,這個距離,便是有人偷襲,以他們護衛隊的身手,也足以為太子抵擋一切危險。

幸而白展二人武功高強,散吐息于朔風中,凝神聚氣,可将靜室中對話一一聽清。

蔣平神态寧靜,為幾人執壺煮茶。

聽方丈稱呼那位大師為“扶風”,展昭這才始知道人的道號。展昭細細看去,觀其人面容,約莫有五旬年紀,實在不年輕了,然而其人風神如玉,精氣完足,無衰朽之相,矍铄非常,唇紋含笑,令人心生親近。

方丈、扶風大師與太子寧明三人對坐,開始談經論道。展昭自幼學習佛法,對道法不甚精通,白玉堂因學八卦陣法,難免要接觸些《易經》之類的術數,還能聽懂一二。但靜室中三人常年浸淫其中,各有造詣,非尋常道人能比,只聽了小半個時辰,便連白玉堂也聽得雲裏霧裏起來,倒是一旁煮茶的蔣平,臉上神色寧靜,似聽得極入心。

白玉堂暗叫一聲“糟糕”。

他與四哥常年行走江湖,在外闖蕩,大哥大嫂特意對他耳提面命,告訴他千萬多看着些四哥,莫叫他沉迷道術,将來若真個一心出家,那叫哥哥嫂嫂向何處哭去。

白玉堂大嫂是潑辣女子,只揚眉道:“我才不管誰崇道法,天下人怎麽敬仰,總之要出家,旁人家兄弟只管去,我家兄弟,不許!”

這話白玉堂不敢不聽,不能不聽。

如今他見了這番景象,先将正事兒暫時丢開,只凝視着自己四哥。但四爺認真起來,一派淡靜無為之态,便是與他相處多年的白玉堂,也不能完全窺見四哥心中所想。

這一方天地,人人心中都有隐衷與秘密,與冬雪同寂。兩輪茶水煮過,幽幽的蘭香如游絲飛絮,與清茶的煙氣一道缭繞,細密薄脆。

展昭與白玉堂隔得遠,都不免有些恍惚,漆黑清亮的一雙眼長睫如寒鴉尾羽,顫了顫,似有無限倦意,如潮水湧來。

白玉堂猛地回神!

恰此時展昭也驀然驚醒,兩人不約而同地立即握住了對方的手,在對方手腕脈絡處聚了真氣一頓狠掐,各自回神!

白玉堂忙從百寶囊中摸出兩粒藥丸,不管自己,先就近往展昭口中一塞,眼見那呆貓反應遲鈍了些,舌尖一卷,傻乎乎就咽下去了,不由失笑。

随即他自己也拈了剩下那一粒藥丸吞下,再與展昭同觀靜室。

這藥性好生厲害!

只是……

這不是蔣平準備的迷藥——銷魂香沒有這等可怖的效力,他二人離得如此之遠,功力如此之深,竟也受到了影響,且幾乎毫無察覺。

這似乎不是迷藥?

白玉堂和展昭面面相觑,實在難以判斷,若論藥草,他二人都不是行家,得白玉堂大嫂或是二哥來才行。

再有一盞茶的功夫,那靜室的護衛隊忽然一同栽倒,連同西夏太子,通通陷入了一場甜夢中,無知無覺。

好厲害的手段!

展昭凝眉,忽在白玉堂掌心間寫道:“四哥為何無事?”

白玉堂也不明白,只問:“莫非四哥與扶風大師相識?”

他二人正無聲交談,忽聽下方靜室中,那扶風道人低沉一笑:“都下來吧,同為一事,茫茫人海,也算緣分。”

蔣平遂大大方方地沖樹上的兩人比了個手勢,将白玉堂與展昭喚了起來。

方丈起身,沖扶風大師一拜,又望了望太子寧明清秀無辜的臉,嘆道:“太子雖是西夏人,卻心地善良,從不傷人,還望王……大師莫傷他性命。”他雖是漢人,卻隐居西夏二十餘年,與野利家淵源極深,也是看着太子寧明長大的,對這個孩子感情很深。只是眼前這位扶風大師身份不同,方丈再是憐惜寧明,也不能不遵從扶風的意願。

此間種種,牽涉太多前塵往事,便是他們,也不能輕易說出口了。

舊日如夢,要從何處說起?倒不如勘破了去。

扶風溫和地看着方丈,搖頭道:“你明白,能傷他性命的人,并非是我。”他見方丈神色恍惚,便喟嘆一聲:“罷了,我保證,絕不傷他性命就是。”

“我也只能幫你到這個份上了,出城時當心些。”

“放心。”

方丈一怔,呢喃一句:“當日我見你和志願大師,還倒是你們都放下了……”說罷,他神色間悲愁交加,又長嘆一聲,竟這麽抽身走了。

“四哥,這是怎麽回事?”白玉堂耐不住性子,率先問了出來。這裏的事情着實有些稀奇,由不得人不疑惑。

蔣平嘆道:“你們問他,我在天風觀中遇到他,本以為是我利用了他,沒想到倒是大師先看透了我的來歷和用意。”

原來他初入西夏,先找道觀落腳。路上遇見這位扶風大師,心生親切,又同為漢人,見他風姿不同,便上前攀談。

四爺是聰明人,看人眼光忒準,這一試探,便問出來了道人身份不同,是應邀前來為太子講經的。

當然,蔣平并未全信,只在心中做了估量。他十分自來熟,與道人互稱道友,一同到天風觀落腳。

那天風觀小而奇巧,原就是當年扶風大師友人所建造。

再後來,二人各自忙碌,幾日未碰面,直到展白二人的到來,蔣平便想到了跟随扶風大師前來見太子,伺機下手。他也準備了迷藥之類的東西,但太子的護衛隊搜身甚嚴,蔣平不敢冒險,只好盼展昭與白玉堂仗着過人的身手,再作打算。

哪知道這位扶風大師……

竟如此深藏不露。

展昭聞了聞靜室中殘留的餘香,凝目向扶風大師:“是茶水的煙氣與你道袍上的香氣混合産生的作用吧?”

扶風微微一笑:“你這孩子倒是細心,不過……不止,還有檀香和庭院中的羽衣草。”

白玉堂挑眉問:“能混合成迷藥?”

扶風搖頭笑道:“并非迷藥,只是凝神靜氣安眠之物,我衣衫上的香氣與茶水的煙氣,會使這作用更加明顯些罷了。”

他說得輕巧,但這等神奇之物,也難得他能尋來。

白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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