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宋月桃全然沒料到這人的質問如此刁鑽。

沈黛也十分詫異。

謝無歧說的這個,她不是完全沒想到,只不過她還是第一次見到有人當衆點出宋月桃話裏的疏漏,如此清醒,如此一針見血,如此的……

不給宋月桃留一點情面。

唯有方應許對他這師弟頗為了解。

謝無歧是師尊在凡人界撿回來的,少時不知為何失去記憶,孤身如浮萍地在凡界紅塵裏打滾了許多年。

污泥溝渠見過,金粉樓閣他也見過,他生了一張風流桀骜少年郎的模樣,卻有一顆七竅心腸,很不吃女孩兒嬌滴滴裝哭這一套。

被他一語道破的宋月桃只動搖了一瞬。

她抿了抿唇,不去看謝無歧那讓人幾乎無所遁形的視線,而是望着沈黛:

“我前些日子在章尾山秘境裏受了傷,師兄師尊不讓我勞累,這些我都是悄悄躲着旁人偷偷準備的,我确實聽到了生辰宴的風聲,但我還以為那是師兄們給你準備的,所以才沒說。”

說完,她又拉了拉沈黛的袖子,淚眼朦胧。

“黛黛,今日山門外的事情,我都聽師尊和師兄們說了,那個燭龍麟,雖是我從章尾山秘境裏取得的,但就像你說的那樣,被你從燭龍江裏取出來再飄到了章尾山秘境,也不是不可能啊,師尊他怎能讓你罰跪,還抽你鞭子呢!”

“還有生辰宴,明明我的生辰在後幾日,你才該正經過這個生辰,大家卻居然全都不記得!”

宋月桃說着,委屈愧疚地握住她的手。

“都是我不好,我應該再早一點醒過來的,我……你……你其實還是怨我的,對不對……”

“我沒怨你。”

這話沈黛自己都不知道是重複的第幾遍了。

她說得很真心,但宋月桃似乎半個字都沒信,她用那雙溫婉凄楚的眼眸看了她一會兒,忽然牽起沈黛的手。

“我去和師尊師兄們說!”

沈黛被她搞懵了:“……說什麽?”

“說今日是你的生辰,讓大家給你補上,已經回去了的弟子,我去一個一個叫回來——”

宋月桃的手勁出乎意料的大,沈黛一時沒防備也被她帶得往前走了兩步。

但很快,另一邊又有一股力量拉扯住了她。

“宋仙君,你這招以退為進,倒是用得不錯。”

被兩人一左一右各拉着一只手的沈黛:……這劇情好像不太對。

宋月桃原本一雙我見猶憐的鹿眼,都被謝無歧硬生生逼出了幾分怒氣。

但她很快掩藏,楚楚可憐地對沈黛道:

“黛黛,我們才是同門,你寧可相信你才認識的這些不知名小宗門的朋友,也不肯相信我的話嗎?”

聽到宋月桃提“不知名小宗門”,方應許神情一凜。

他本來還打算勸着謝無歧收斂點,別在人家地盤上惹事的,現下卻右手扣住腰間重劍,拇指推開劍格,劍鋒在月光下折射出一抹蒼白寒芒。

“宋仙君,說話注意些,你們純陵也并非你想象得那麽厲害,你們那師尊,在我家師尊面前怕是過不了三招!”

宋月桃被他看得心底發寒。

但純陵十三宗是修仙名門,位列仙門五首,是修真界人人向往的修仙大派,其長老自然個個都是修真界的支柱。

他口中的阆風巅,她從未聽聞,他師尊怎可能有這般本事?

不過宋月桃聽了這話還是緊緊攥住沈黛的衣袖,順勢要往沈黛身後躲:

“黛黛,你這朋友怎麽這樣兇,我……”

卻不料還沒躲到沈黛身後,謝無歧手上稍稍用力,便将那夾在中間的小姑娘往自己的方向一扯,沈黛的修為畢竟比謝無歧低一個境界,他這一拽差點險些讓她一頭撞上他胸膛。

少年人寬肩窄腰,身量高挑,沈黛與他只相距一寸。

在現世時沈黛是一心學習的書呆子,穿書後她是專心修煉的小師姐,無論在哪個世界,沈黛都鮮少與異性接觸。

她正緊張地要急退一步,卻見謝無歧很快繞過沈黛,不動聲色地将她與宋月桃兩人隔開。

謝無歧雙手環臂,下颌微擡,睥睨掃過宋月桃怒急的委屈模樣。

佳人淚光漣漣,他卻心硬如鐵,譏諷勾唇:

“若是眼淚多得沒處使,聽聞十洲三島中有邪修囚禁女子,以眼淚奉養珍珠,把人哭瞎了才能得一顆,不如你去替了那些珠女,倒也算是功德一件。”

沈黛聞言猛然扭頭看他。

他怎麽會和那個人說出一樣的話!?

“什、什麽珠女,我從未聽過,這是什麽吓唬三歲孩子的話,你以為能吓得到我嗎?”

宋月桃驚了一驚,心中恨不得将這個唇紅齒白的俊俏少年剝皮抽筋。

但面上又委委屈屈地望向沈黛,眼淚簌簌落下:

“黛黛,你就眼看着他們這樣欺負我嗎……”

沈黛還在盯着謝無歧的側臉看。

她看得很專注,急得宋月桃剁腳。

“黛黛!”

這一聲總算将沈黛的注意力吸引了過來。

直女沈黛表示很累,宋月桃倒是沒哭瞎,但她快要被宋月桃的眼淚淹死了。

沈黛不願再多糾纏,冷了臉:

“宋月桃,你再不回去,是故意讓師兄師尊來找我麻煩嗎?”

宋月桃頭一次被沈黛如此冷冰冰的直呼其名,當即愣住。

半響,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你真的不要我這個師妹,也不要師尊和師兄了嗎?”

沈黛聽了這話,只覺得荒唐。

怎麽能是她不要了呢?

前世死的時候,她被萬魔分屍碎骨,哭着喊着希望有人能來救救她。

可誰都沒出現,誰都不要她了。

所以這一世——

“不要了。”

夜色濃重。

身形單薄的小姑娘立在料峭春風中,篤定道:

“我一個也不要。”

宋月桃如遭當頭一擊,臉上瞬間血色盡失。

她和沈黛之間明明只間隔着一尺的距離,可無形中仿佛有不可跨越的天塹徹底斬斷了她再靠近一步的念頭。

氣氛凝固了數秒。

沈黛不再看她,轉而對謝無歧和方應許道:

“反正今夜你們已犯了宵禁,再晚點回去應該也沒什麽吧?純陵的人或許不怎麽樣,但風景不錯,兩位仙君要是不介意,我帶你們四處走走。”

前面就是一條岔路,他們從那條路也可以回竹海客舍那邊。

謝無歧和方應許知道這是沈黛要替他們甩開宋月桃,沒什麽二話就跟着她往前走。

失魂落魄的宋月桃孤身立在寒風中,淚痕未幹,不知在想些什麽。

沈黛沒回頭看一眼。

她還在想謝無歧方才那句話。

那句話,令她勾起無數前世回憶。

仿佛一瞬間,又回到了前世她出關的那天。

……

修真界早有傳說,北宗魔域曾孕育無數魔修,在十洲三島為非作歹,數百年前修真界大能合力擊潰三位魔君,北宗魔域從此四分五裂不成氣候。

誰料不只從哪裏冒出第四位魔君,一統四分五裂的北宗魔域,帶着千軍萬馬殺回十洲修真界,攪得天翻地覆、天下大亂。

數九寒冬,大雪封山。

那一日是十洲修真界數百年來最大浩劫的開端。

那位黑金長袍的魔君踏着屍山血海而來,溫熱血液順着手中長劍滴滴落下。

有不長眼的手下大獻殷勤,為他抓來傳聞中的修真界第一美人。

那美人哭得淚眼漣漣,凄楚動人,誰料那帶着玄鐵面具的魔君卻擡手掐住美人的半張臉,将她的嗚咽哭聲都堵了回去。

“哭瞎美人一雙眼,才得一顆美人珠,這麽愛哭,不如送你替那些珠女哭,如何?”

下一秒,那名動四方的一張美人臉,砰的一聲,成了魔君手中四分五裂的頭顱碎片。

此後,恍若噩夢一般,十洲三島逐一淪陷,修真界宛如人間地獄。

……

或許是沈黛孤陋寡聞,沒從別的地方聽過珠女的故事,所以一聽這個,第一時間就聯想到了那位在前世掀起腥風血雨的大魔頭。

但那個大魔頭滿身魔氣,煞氣逼人,一看就是從小在北宗魔域那種魔修之地養蠱養出來的。

和靈力醇厚的謝無歧全然不同。

這個故事,應該只是巧合,他們之間怎麽可能有關聯?

絕不可能的。

沈黛滿臉肅然地思索完,一擡頭,正對上謝無歧和方應許兩人探究的目光。

“……怎麽了?”

沈黛被他倆盯得有些不安,沉吟半響,試探着問:

“我方才對宋月桃……話說得太傷人了?”

好像是一點兇。

但她也沒辦法,要是不說清楚,宋月桃還要用那雙水汪汪的眼睛盯着她看,沈黛看了就頭疼。

“哈哈哈哈哈——”

謝無歧突然縱聲大笑起來。

沈黛被吓了一跳,雖然不知道他在笑什麽,但也知道他笑的是她,于是不悅地問:

“你、你笑什麽呢?”

謝無歧倒不是嘲笑。

他是真覺得好笑。

他笑這小姑娘被豺狼虎豹包圍,身邊還有裝作怯懦的盤絲妖伺機而動,這樣九死一生的境地,她只不過伸出一只鋒芒不足的爪子虛虛撓了撓,撓完回頭還于心不忍地問他們——

她是不是太傷人了。

這怎麽不好笑?

就連方應許也扶額:

“本來你們紫府宮的事情,我們外人不好說什麽,但好歹在純陵待了幾天,你們紫府宮的事情也聽了一耳朵……小沈仙君,你可多長幾個心眼吧。”

沈黛聽出他們話裏在說她弱的意思了,急忙分辨:

“我、我長心眼了!下個月就是宗門大比,我贏了大比,掙足了自立門戶的盤纏,我就走人!”

謝無歧雙手環臂,眼尾一挑,語調意味深長:

“哦?仙君小小年紀,倒是很有骨氣,不知你下山以後,又作何打算呢?”

這個沈黛早就想好了。

“凡人界雖然不如修真界靈氣旺盛,但也算皇朝鼎盛,四下太平,我去凡人界做個替人去除邪祟的道士,混口飯吃,總是可以的。”

這個世界邪祟橫行,妖物蠢蠢欲動,她不會沒活幹。

謝無歧:“你不圖修真界的權勢地位,選擇這樣的生活倒也沒什麽,只是你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

“什麽?”

“自然是仙門五首的壓力。”

謝無歧言語如刀鋒,句句見血。

“弟子可以退出師門,這一條規矩雖然是寫在各家門規裏的,但從沒人真正拿這條規矩當回事,因為人人皆知,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師徒宗門的關系,遠比血脈關系更緊密,你想斬斷,不傷筋動骨怎麽可能?”

方應許也神情肅然:

“并不是我們吓唬你,若是你當衆宣布要退出師門,你師尊應允,卻要你挖出靈核,毀去一身修為才肯放你離開,你又當如何?”

沈黛立時怔住。

挖靈核……毀修為……

對于修真者而言,這比折斷手腳還要殘忍。

她想說師尊應當不會如此殘忍,但話到嘴邊,又意識到了什麽。

“……挖就挖吧。”

哪吒還削肉剔骨呢,沈黛咬咬牙。

“反正,我才十三歲,重頭修煉就是。”

謝無歧聽了她這小孩子一般的話覺得好笑,挖靈核那是硬生生剖心,又不是剪個指甲,哪裏這樣輕松。

可忽然又想起了今日清晨,她在山門外那被剜心鞭連抽三鞭都沒吭一聲的模樣,又斂了笑意。

這小姑娘人雖小,意志卻堅。

恐怕是打斷了骨頭,碾碎了血肉,爬也要從純陵那道山門爬着出去——

“與其擔心我,你們也擔心擔心自己吧!”

宗門大比畢竟還有段時日,但今日惹出的麻煩卻近在眼前。

沈黛如臨大敵地對他們道:

“你們既然知道宋月桃是誰,自然也知道,她是我們第十三宗捧在手心裏的小師妹,你們今天讓她這樣下不了臺,她若是轉頭回去和我師尊師兄們告狀,你們就有麻煩了!”

衡虛仙尊的身份或許不會屈尊找小輩的麻煩,江臨淵想替宋月桃出氣,也只會選光明正大的切磋。

唯獨她那個出身于流洲修仙名門的二師兄,衆星捧月長大的陸少嬰,可沒這麽光明磊落。

對她或許還稍稍顧忌一點她是同門,又是女孩的身份,可他要是對付謝無歧和方應許兩人,就沒有這麽多顧忌了。

沈黛從不願意給人添麻煩,尤其這兩人今天還幫了她許多忙,更不想看他們因為自己而惹上麻煩。

方應許頗覺好笑地打量着神情緊張的沈黛。

方才說起她自己,都要挖靈核了,還能鎮定自若,可一說到別人,她卻比誰都要激動。

這小姑娘怎麽能憨成這樣?

“不用擔心我們。”方應許語氣随意。

沈黛卻面色肅然:

“怎麽不擔心?我那個二師兄,可是流洲修仙世家陸家的少主,家財萬貫,門下也有弟子無數,你們要是被他惦記上,麻煩就大了!”

“流洲陸家?家財萬貫,弟子無數?”

方應許像是聽到了什麽笑話,嗤笑一聲,一臉“陸家算什麽垃圾宗門”的表情。

“他也配讓我怕。”

一旁的謝無歧望這四周巍峨群山,浩浩純陵十三宮闕。

在旁人眼中高不可攀的千年修仙名門,在他眼中仿佛只是紙糊的金粉樓閣,終有一日要被他踏做腳底塵泥,收為掌中玩物。

桀骜不馴的少年仙君懶洋洋地開口,輕慢道:

“不過是區區一純陵,待我大道得證,任憑他修了多少年的仙尊真人,敢踏入我阆風巅一寸土地,我便敢讓他們都化成我手下亡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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